五
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3-26 06:23:59 字数:4285
于是,母亲立即将自己的手在围兜或衣服上擦拭一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剥开一粒粒的花生,将花生米递到孩子的手里。孩子们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将花生米送进自己嘴里,不完全嚼碎,就抓紧时间咽下去,似乎只有咽进肚子里,花生才能真正属于他们,否则就有落空的危险。孩子们享用了一粒又一粒花生米,也记不清已经咽下多少粒了。他们的母亲总是利用剥花生的间隙,将花生壳深深埋进土地里,以免留下罪恶的证据。正在孩子们慌慌张张地吃着花生米的时候,从远方传来了强烈而愤怒的呼喊声来:“哪些细枪毙的在偷吃花生?一个都不要走!”一听到队长的怒呵声,孩子们都吓得傻了眼了,不知道向何处而逃:因为唯一的逃路就是坝头,而队长正堵住了那里。当时已经是阴历九月份,长江下游北岸一带的河水已是相当的寒冷,孩子们从河里游水而逃已经不太可能,更何况于明等几个较小的孩子还没有熟练掌握游泳本领。这时候,大家只听到队长扯着他那因为能长期吃饱饭而显得非常有力的嗓子喊道:“一个细枪毙都不准走!哪家的细讨债鬼逃走,哪家就别想分口粮捣嗓子!”跟大型动物有所不同的是,大型动物在猎手靠近自己时,会拼死力逃跑,而现在孩子们在无路可逃的情况下,就只能乖乖地站在田里等候处罚。这时,人群中有人说:“不曾有人吃。伢子是想吃的,我们大人不曾肯。”这谎撒得确实不怎么高明,因而惹得队长更加的愤怒,一种将他当白痴侮辱了他的愤怒。队长心火被浇了油似的,怒吼道:“不曾吃不曾吃!怕是说阎王老爷没屌儿,鬼都不相信!你把我当三岁半的小伢儿了是不是?哪个讨债鬼吃了的,哪个没吃,不要你们开口,我自然晓得,一个都别想抵赖!”说完,队长对孩子们手一挥,下令说:“统统到这里来!”他命令孩子们到了小河边。河水的波纹细微细微的,河坎的坡度缓缓的,靠边的地方水也不太深,估计他也不是想把孩子推到河里淹死的。忽然,队长从他偌大的褂子袋里掏出一个水瓢,到河里舀了大半瓢水,叫侯大嫂嫂的儿子名唤旺头的饮一口水,然后令他将嘴里的水吐到河边的水里。旺头只得按照队长的要求做了,结果现出了真相:他口腔内特别是牙缝里的花生米的屑子就在河水里飘散开来了。这是偷吃过花生米的最好证据,跟后来几十年的判断是不是酒驾的酒精测试同样灵验,只是前者的测试手段比较原始后者的测试手段比较科学而已。看到飘散在水中的花生屑,队长八分得意了:“你们睁大眼仁看看,这不是花生屑子是什么?还说不曾吃,真是说阎王老爷没屌儿,哪个鬼相信呀!——扣十分工!”扣十分工,就等于一个劳动力做一天的白工。侯大嫂嫂急了:“伢儿吃了两个花生米,就扣十分工呀!你太狠……”队长没等侯大嫂嫂说完,嚷道:“不服气,就扣十五,扣二十!”侯大嫂嫂知道越反抗损失越惨重,就忍气不再开口。接着队长又到河里舀了半瓢水,叫一个小名叫六狗头的男孩儿饮了一口水。六狗头饮了一口,咽了下去。——证据被咽下肚子里,这跟抢回巨款的借据吞进肚子同样的可恶。队长急了:“你病痴了!哪个叫你把水咽下去的呀?”人群中有人声音低低地说道:“你没提醒,孩子哪个懂啊。”队长高声反驳道:“不懂?不曾有娘老子教育?”队长便不再要求六狗头第二次喝水,因为作为证据的花生米的屑子已被咽下肚子。队长直接宣判道:“把水咽下肚子的,算是自动承认偷吃了花生,扣十分工!”于明走到队长面前开始喝水的时候,已经吓得两腿发抖不知所措了。因为他已经隐约懂得,测试的结果会给母亲带来深重的责罚。他机械地饮了一口队长递过来的水,而后吐到河边的水里,花生米屑子在水中飘散开来……他听到队长的不很响亮的声音:“扣十分工!”紧接着,于明又听到了哥哥于广的声音。于广说:“我不曾吃!我真的不曾吃!”队长道:“你不曾吃,由你说了算?少啰嗦,喝水!敢把水咽下去,扣二十分工!”于广饮了一口队长瓢里的水,在嘴里漱了两漱,而后吐到河边的水里,一点点花生米的屑子都没有在水中出现……。大家都感到奇怪极了:这臭小子的嘴里怎么这么干净的呢?有人想到:明明看见这细狗日的也吃了花生的,怎么嘴里竟没有残留一点点屑子的呢?真惹了鬼中了邪魔了!正在大家都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于广又一次地说:“我不曾吃,真的不曾吃!”队长更是有些不服气。他令于广又饮了一口水,而后叫他在嘴里狠狠漱了几下。当于广把水吐进河水里之后,依然没有出现花生屑子飘散水中的景象。于明于广的母亲向队长央求道:“我家小伢儿吃了的,大孩子懂事,虽肚子饿,想吃,但确实不曾吃。”队长仍然将信将疑,但因为于广母亲的再次哀求,表白,队长便也没有再扣她家的工分。
当晚,一大家子人围着破旧的方桌喝着热热的稀饭的时候,于广母亲仍然觉得白天的事有些蹊跷。她轻声地问大儿子于广说:“儿啊,你今天到底怎么弄的?队长怎么没查到你嘴里的花生屑子的呢?”于广把嘴巴凑进母亲的耳朵说:“我晓得队长要我们喝水查嘴里的屑子,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我用田岸旁边小水塘的水漱了口了,把嘴漱得干干净净的。……”母亲为孩子的智慧而惊奇,但同时从内心涌出了几分心酸:“可是我的儿啊,那小小水塘的水太脏太脏了啊。”于广为自己的成功而颇为得意地说:“我不怕,我只是用脏水漱了嘴,我没把脏水儿咽下去的!他不曾扣到我家的工分!”
可是,智慧的于广还是打错算盘了。就在当天的晚上,有人向队长告了密,队长以告密人的话作为依据,在那第二天的早晨,宣布扣去了于明于广母亲二十分工。
……虽然于明于广的儿童世界里没有情节曲折色彩缤纷的童话,但他们所赖以生存的自然界里的清风却是有的。有了自然界的清风,这里的农人祖宗不知在哪个朝代就发明了风车或移用了别处的风车技术了。清风吹动风车的用布匹紧绷而成的“大叶子”,大叶子不停地转动,带动木槽的拂板,将河水刮到高处的稻田,在于明于广看来,是活动着的最为神奇最为美妙的童话。阅读它、欣赏它千万遍而不烦腻。也许是因为风力的不足,风车刮出的水量不足以满足所有稻苗的饥渴,利用风力的大叶子后来竟破损而拆卸了,水车改成了人力推动的形式。在人力推动的转盘顶上,搭成了木架草顶的偌大亭子。——这样的大亭子似的水车顶棚也许在后来的多家博物馆里或仿古公园里出现。于明每每走进水车棚,就会想起哥哥讲过的鬼怪故事。他以为这车棚内是对付魔鬼的最佳场所:高喊“我矮你高”,让魔鬼的头颅掐在车棚的顶点而动弹不了,让魔鬼在其中饿得要死,而自己却可以逃之夭夭,奔向长满了瓜果和茄子的地方,用手抹去瓜果茄子上的灰土,就可以享用美食了……于明坐在水车转盘的边上,将自己思想游走的如此这般的情节不知想过了多少遍,有时甚至像真的吃到了桃子茄子一样的美妙。自然界的清风从河面上吹过来,直把他整个身子都吹得透彻的凉。终于,他感到有些晕晕的,整个身子软软的,好像完全使不上劲儿了。他躺倒在车棚转盘的边上。
“要睡觉,家里不好睡吗?躺在这里想冻死吗?”当母亲找到于明的时候,母亲这样责骂他,同时把他搂进怀里。在母亲把他揽入怀中的一瞬间,母亲感到他的身子发烫。“伢子病了!”母亲默念道,使着劲儿把他抱回家。于明这年已经六岁了,虽然身体长成了瘦长条子,多处骨骼突出,体重并不很沉,但因母亲自己的瘦骨嶙峋和皮肤的枯黄,母亲把他抱到家时,母亲还是感到精疲力竭。母亲把他放到床上,给他盖上了跟季节不太相称的打了补丁的棉被。母亲问要不要煮点粥给他喝,他无力且模糊地回答了一声“不”。——没病时几乎成天想得到食物的他,到病倒时却是很是对食物反感,这跟其他的大型动物应该是一致的吧。这时的于明,感觉浑身的每个毛孔和体内的每一处骨肉都充满了说不出的难受,他似乎被抛进了一片苦痛的大海,又似乎被抛向了一片不安稳的云端。他的头颅和心胸被深深的钝痛煎熬着,想高喊着脱离痛苦然而却喊不出声音。不知挨过了多久,他深深沉沉地睡着了。他从傍晚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凌晨。也许是在一定程度上因为厚厚的打了补丁的棉被的作用,他竟浑身冒汗了。模模糊糊之中,他听到了父母亲高兴的声音:“好,好,伢子出汗了。汗一出,就可能退热了。”父母亲的话音一落,于明即刻被母亲轻推而完全醒了。母亲轻柔地对他说:“你淌汗了,肯定好点儿了。再喝点热水,把被子盖起来焐焐,很快就会好了。”说着,他被母亲扶坐起身,父亲端着的热水碗已经凑到了他的嘴边。也许是因为父亲端碗的位置或姿势不对,母亲一只手接过来热水碗,一只手仍扶着于明。于明饮下了几口温热的开水,母亲又让他睡下去,替他盖好了被子。但到这时候,于明倒一时难以入睡了。他仍有点昏昏的。他感觉似乎不在床上的被窝里,好像仍然躺在外面的水车棚子里。他感受不到阳光,天地间昏昏暗暗的。在昏昏暗暗之中,轮廓有些像人形的魔鬼渐渐向他躺着的车棚内移动过来,他禁不住有些警觉了。他认为:魔鬼一定会用手抓人,用尖尖的指甲刺人一定很疼。魔鬼袭击人,动作可能特别快,恐怕是从来不预先让人知道的。对付魔鬼,最好要在魔鬼还没有靠近自己的时候就进行。于是他慌忙喊道:“我矮你高!我矮你高!”结果那魔鬼果然高大起来,然而魔鬼并没有高到卡进车棚顶端的程度,魔鬼向他猛然一拍,他一惊,腿脚一动,从半睡状态中吓得醒了过来。身旁的母亲对他说:“乖乖,做梦了吧?刚才还说梦话了呢。”于明眨巴了几下眼睛,心想:“刚才我是不是喊错了呢?是不是应该喊‘我高你矮’,让鬼矮下去,矮成一点点,只有青蛙那么大。那样我就打得过他了。”于是他对母亲说:“错了,错了,应该喊‘我高他矮’。”母亲用手轻轻拍打着盖着被子的他,安慰说:“不说胡话,不说胡话,好好睡,再出出汗,——马上就会好啦。”于是于明继续睡着,他仍然感到水车棚似乎存在,似乎在慢慢旋转,使他头昏昏的。但鬼怪却再也没有出现。等他这一觉完全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木格子的窗里透进来,父母亲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起身外出干活儿去了,只有于广站在他的面前对他傻笑着。
哥哥于广毕竟长于明两三岁,似乎已经懂得关心别人了。看到于明醒来,他微笑着说:“听说你病了的,现在好了没?”于明露出了自生病之后不曾出现过的笑容,回答道:“好多了。妈妈爸爸呢?”“上工去了。可能马上要下工了吧。”于明说:“我肚子饿了,有薄饼吃吗?”
于广说:“没,早上吃的粥,还有咸菜。”于明问:“锅里还有粥吗?”于广答:“没,都吃光了。”“要是有煮的蛋吃就好了。”于明微笑着,似乎已经沉浸于想像中的吃鸡蛋的场景。“也没,前天家里有几个鸡蛋的,都被爷爷奶奶拿去换盐和酱油了。”于明默不作声了,似乎所有希望的泡泡都破灭。他只能静静躺在床上,任凭着饥饿缠绞。这时的他好像已经明白,在家里确实没有某样东西的时候,硬是提出希望得到某样东西的请求,只能是白搭。小小的年龄,也学会感受无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