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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石家的艰难生活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3-20 07:27:08      字数:11803

  张家好婆与三奶奶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侧,一边挑捡着桌子上的草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绿油油的草头清香,盈满了张家好婆的朝东草屋,茎叶上还饱含着湿漉漉的露珠,饿着肚子的人见了都得咽一口口水。
  “姐,你剪的草头茎太长了,要不要去了一点?”三奶奶拎着一根顶着一片叶子的茎,说,“快到老根了。”
  “哎哎,不要。大家都在剪草头吃,那里长得及,我去得早才弄到这带茎的露水草头,这时候去恐怕只有老庄头(1)了。一开始大家都挑叶子剪,现在恨不得连根拔了,这草头茎。总比小尖头好吃。”张家好婆一把抢过三奶奶手里的草头茎,三下两下折断了丢进洗菜篮里。
  “我们那里也是的,草头煮粥,草头汤,还要加一碗凉拌草头。肚子饿得实在难受,代食品撑撑肚子也好呀,没有营养起码肚子好受点。”
  “能吃到草头、树叶已经蛮好了。田里的小尖头、被单草都被一扫光。”
  石玉凤抱着跃进过来,见着张家好婆家有人,把已经踏进门槛的一只脚缩了回去。正要转身离开时,被张家好婆叫住了:“玉凤,进来吧。这是我大姨的儿媳妇,都是自家人。”
  三奶奶站起来拍拍布满老茧的手,说:“这小囡长得真漂亮,来,让我抱抱。”
  石玉凤坐到张家好婆旁边,挑剔着草头里的杂草,看着三奶奶抱着跃进满屋子转,又像是看着门外的院子。干咳了一下,贴着张家好婆的耳朵,轻轻地叫了一声:“张家好婆,我……”
  张家好婆拍着石玉凤的手说:“玉凤,你就说吧!”
  “我……”石玉凤十根像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加快了翻弄草头的速度,咬了咬嘴唇,说,“桐河……”突然打住了,看着三奶奶把跃进逗得咯咯地笑。低下头轻轻地舒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张家好婆,常衡的事你也知道的……现在家里太难了,想来想去……麻烦您把跃进送了人。”
  三奶奶嘴里念着:“鸡鸡斗,袅袅手,啪啪嘭,飞到狗头上。”一边举起跃进的两只小手,“啪”轻轻地拍到小女孩的头上,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忽然听到“常衡”两字,忙问道,“你就是石玉凤?常衡姓黄吗?是临海中学的校长?”
  “您是……您对我家怎么了解?”石玉凤忙用枯树枝样的手指,捋了捋干枯的头发,滑下双手又拉了拉衣领。
  三奶奶哈哈一笑,说:“刚才表姐说了,都是自家人么。”
  张家好婆的一番介绍后,恍然大悟的石玉凤,叫一声三奶奶,控制了半天的泪水就“哗哗”地淌。张家好婆递过一条毛巾说:“最近姆妈好吗?”
  “不好,常常昏迷,也没钱买药,阿爸总是沉默寡言。常衡去了海丰农场……他在那里吃不饱,别的右派家属去探望时,总要带点食品,我们家实在,实在是……”石玉凤用张家好婆的毛巾,按了按眼睛,低着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脚,哽咽着又说,“我把小华寄给跃进的奶粉带去,他又不要。看着他瘦得背都弓了,阿爸用卖了草鞋的钱,到黑市买了两斤米粉炒了寄给他;哥哥还来家里吵,说我们刮老头。以前姆妈的药费全是我们一家负担的,现在没钱买药,他们非但一分钱也不拿,还……”石玉凤突然抬起头,双腿一软跪在张家好婆脚下,哀求道,“张家好婆,求求您了,听说外地人喜欢男孩子,我卖掉一个儿子……”
  “玉凤!快起来,你疯了吗?”张家好婆惊得手都抖了,布满皱纹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慌忙弯腰把她抱起来,生气地说,“我怎么可以做这种伤天害地的事?再说我也不知道卖孩子的门路。”
  “张家好婆呀,玉凤实在走投无路。您就行行好救救玉凤这家门,女儿送人了,有口饭吃,男孩卖了……”石玉凤一把抱住张家好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过了好一阵,用蓝布衣袖擦了擦鼻子,又说,“想把老房子卖了,一家人在草屋里挤一挤,可是,托了好几个人,还没有卖出去。”
  “现在大家都饿着肚子,谁买得起房子。”三奶奶禁不住陪着落泪,数了两张票子,说,“先给你姆妈抓点药,这里还有两斤全国粮票,你拿去寄给常衡吧。”
  “这……”石玉凤灰白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散落在脸上的点点麻粒里都充满了血色,快速摇着双手,窘迫地向后退。
  “玉凤,拿着,算是三奶奶借给你的。”张家好婆把三奶奶手里的钱和粮票,轻轻地塞进石玉凤的衣袋。
  石玉凤低头看了看衣袋,红着脸说:“三奶奶,借您的钱和粮票,恐怕一时也还不上。”伸手从三奶奶手里接过跃进,说,“跃进快说,谢谢三太太。”
  小女孩右手的手指抵着左手的手指,用兰花拳头掂了掂,奶声奶气地学了一句:“谢谢三太太!”
  三奶奶乐得手舞足蹈,伸手理了理跃进贴在脑门上软软黄黄的头发,在跃进瘦瘦的小脸上亲一口,说:“乖囡好瘦呀。这长长的眼睫毛真像她爸,乌豆一样的黑眼珠,亮晶晶的真好看。”转头又问道,“最近小华有信吗?”
  “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她姑姑的来信了,自从常衡出事之后,没有收到过……是不是小华要划清界线?”
  “也许小华的信被人扣了,我来给小华写信。”
  梁冉华流着泪水看完三奶奶从香港亲戚转来的信,久久地捏着信不放,轻轻敲着胸口,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她万万没有想到,黄常衡会跌得如此的重,这么个谨小慎微的书生会犯什么法?自己实在想不出来。三奶奶信上只说了石玉凤要卖儿子,家里揭不开锅什么的,只写了黄常衡与某个领导闹矛盾,被打成右派了。爷爷多次来信,也没有说起过黄常衡被打成右派,她感到太突然了,她相信三奶奶不会瞎说的。
  冥冥之中,梁冉华有一种感觉,黄常衡正在倒下,像遇到地震的大山那样,正在轰然倒下……呀!她不由自主地喊一声,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奋力伸出去。她心急如焚地回到办公室,慌慌张张地拿起电话。突然,听筒滑到了桌子上,打电话。往哪里打?给谁打呢?连写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买飞机票,去临海县,去海丰农场,她恨不得马上飞到临海县;不,恨不得马上飞到海丰农场,见到黄常衡,把他从水深火热中捞出来。
  然而,目前的中美关系,办不到去中国的护照。刚解放时跟父母亲探亲……她想起来了,那次是从香港转过去的。对!中法已经建交,从法国绕道过去。
  她离开临海中学回到美国,读完了大学,刚刚开始工作,能突然离开吗?办张去法国的护照不难,可是,到了法国要等多久才能拿到回中国的签证呢?还不一定能拿得到。快要倒下的黄常衡能等得及吗?石玉凤能在她回到临海之前不卖了桐河吗?如果去晚了,到哪里去找回桐河?还有,难道黄常衡打成了右派,就不能收看我梁冉华的信?那么多的信都石沉大海,是石玉凤不让吗?不,不是的,晚苗给家里写信,也没有回应。石玉凤没有理由与女儿不来往。
  梁冉华放好电话听筒,拎起小坤包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忽然又退了回来,拉开抽屉匆匆抽出信纸,她要写信问问爷爷。
  梁冉华铺开信纸,写上爷爷您好,想了想撕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圆珠笔一阵摇动在第二张信纸上:三奶奶:您好……黄常衡打成右派到农场劳动,他在农场吃不饱饭,是否从脑力劳动改做了体力劳动,才觉得总是很饿?
  我给他家写了好多信,总不见回信,只能麻烦您把这封信转给常衡。家里孩子多负担重,寄上200元兑换券。再给他们和常衡买了饼干等……也麻烦您转交。
  她写着信,好像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好像听到石玉凤对黄常衡的呼喊。快!一定要快,寄航空吧!她心里催促着。
  “华!美丽的天使,你有事吗?”同事吉恩耸了耸高高的肩膀,摊开双手堵着梁冉华的路,又说,“我能帮帮您吗?”
  梁冉华扬了扬手中的信,说:“哦,不用啦,谢谢!米斯特吉恩。家里有急用,去寄点钱。”
  “好啦,今晚我请您喝咖啡,不会已经有安排了?哦哦……”
  “阿哈,对不起吉恩,被你猜着了,确实有事,今晚要等家里的电话。”
  “非常要紧的电话?”
  “非常要紧,拜拜!”
  梁冉华匆匆来到超市,像风卷落叶一样往购物车里搬:压缩饼干、小甜饼、奶糖、奶粉、朱古力、肉松、鱼罐头……突然眼睛一亮又拿了一大块咸肉,然后直奔邮局。
  从邮局出来,发现吉恩在台阶下向她招手:“嗨哎!华小姐,一同去吃顿中饭,可以吗?”
  “谢谢!我现在有事。”
  “华,我只知道你现在还没有吃中饭。走吧,先吃饭,再忙你的事,晚上等你的电话,可以吗?”
  梁冉华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1点了。东西已经寄出去了,心情也略觉安定,确实也感到肚子有点饿。
  “吃中餐?”
  “简单一点,来个比萨吧!”梁冉华说。
  “华,你遇到了麻烦?能告诉我吗?我爱你。”
  “吃饭吧,谢谢你!吉恩。”梁冉华拿起刀切块比萨放到吉恩的盘子里,自己也切了一块。
  梁冉华离开临海中学三年多了,可是,心还在那里,总是放不下临海中学。她开始还与黄常衡、张济生保持着频繁的通信,可是,最近七八个月来,寄出去的信都是石沉大海,连晚苗给父亲的信也一去无音讯。她也试探过爷爷,爷爷没有直截了当的回答过她,她觉得自己离开,是为了黄常衡与石玉凤的稳定,那么也不便多问了。
  吉恩是个好青年,帅气直爽,与她同一个科室,非常关心她。她也感觉到了吉恩对她的感情,她觉得吉恩很好,是个非常非常可靠的朋友,可倾诉心里话的人,然她的心理上只能到这层。她明确告诉过吉恩,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占据着自己的整个心灵,所以不能接受他。吉恩却信心十足地说,没关系,我有信心让你忘了他的。于是经常找理由请她吃饭喝咖啡,有时一起逛街、吃夜宵。她总是要回请,不愿欠下人情。
  “东方女神,你怎么光喝饮料?”吉恩发现梁冉华一口又一口的喝咖啡,盘子里的比萨一动没动,问道,“不喜欢火腿比萨?”
  梁冉华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没有动过比萨,忙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微微一笑说:“嗯,好吃。”
  “谢谢!”
  “不,吉恩,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陪我。”梁冉华迎着吉恩期待的目光,向他倾诉了半年来压在心中的迷茫,和当下肝胆俱裂的恐慌。
  “华,你的朋友打成右派,怎么会关系到他全家的安危?”吉恩放下刀叉,耸耸肩膀,右手指着自己的座位,左手指着梁冉华的座位说,“我坐在你的右边就是右派,你坐在我的左边那一定是左派,难道坐在右边的要被打倒?”
  “嗨,吉恩,怎么说呢?右派是一种罪名,也不,是一种不打棍子、不揪辫子、不扣帽子的说了错误言论的人。”这是三奶奶信上的原话。
  “你的朋友说了错误言论,就要被关起来?”
  “不是关起来,是送到农场接受教育。”
  “嗯嗯,接受教育为什么到农场不到学校?你朋友的错误言论,把他人伤害了?侵犯了别人的隐私,被人告了?”
  “唉,吉恩,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到了农场就不能随便回家,不是,是不能回家。工资也没有了,干很重的活,吃不饱饭,没有休息天。”
  “哦,明白了,右派就是罪犯。你的朋友判了几年刑?让你那么的焦急。”
  “不是犯罪,好像仅仅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没有判刑,哦,想起来了,是送到农场接受思想改造。”
  “说话,是一个人的言论自由,思想,是个人头脑的事,怎么改造?送到农场不能回家,你朋友愿意去接受思想改造吗?强制送到农场是侵犯人权。”
  吉恩摊开双手,一脸的困惑,摇摇头表示不理解。也不能怪梁冉华没有说清楚,其实她也不懂右派分子到底犯了罪,还是犯了错误。三奶奶信上说,也就是向领导汇报了一下农村合作社的生产情况,这算犯错误吗?他统计得不准确可以叫他重做,还可以换人呀……梁冉华也摇了摇头。
  
  三奶奶收到梁冉华的信后,就不敢离开家,天天在屋里等邮件,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收到了国际包裹。她抱起包裹就往石家赶,她不会自行车,只好先步行8里路,到大马路坐公交车,到县城下了车又跑半小时多一点,天快黑的时候她到了石玉凤家。
  远远地望见,黑洞洞的门洞里坐着个弓着背的老头,稀疏的白发没能遮住光秃秃的头。见有人来,他艰难地用手撑着藤椅的扶手,藤椅吱吱扭扭一阵响后,他站了起来。
  “这是石玉凤的家吗?”三奶奶面对的这个老头,忧郁地低垂着深陷的双眼,她估计是石玉凤的父亲。
  “玉凤,有人找你。”老头支着拐杖,背过身朝东房叫一声,转过身又说,“您请屋里坐。”
  两个男孩先奔了出来,三奶奶弯下腰,对着男孩说:“是桐江、桐河吗?”
  “您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小男孩歪着瘦瘦的肩膀上的大脑袋问道。
  “你们的姑姑让我送吃的来了。”
  “呀!三奶奶来啦。”石玉凤抱着跃进从东屋出来。
  “姑姑来信啦!”黑洞洞的灶后边跳出一个小姑娘。
  石玉凤从西屋拿来一盏煤油灯,三奶奶看清楚了,灶上有一只小篮里放着半篮的小尖头,锅盖上一只升篓里有半升麸皮,锅里的水还没有开。
  “正在烧夜饭?”
  “三奶奶还没吃饭吗?今天去晚了没有剪到草头……”石玉凤幽幽地说。
  “她三奶奶,你怎么远来了,就喝碗草汤吧,暖暖肠子。真的不好意思,现在什么都不值钱就粮食贵呀,前天用一张四仙桌去换粮,要换大米只能换两斤,这一大家子还不够塞牙缝,于是换了10斤麸皮。”老头说着,不停地摇着像木桩一样的头。
  “阿爸,还是去前边屋里借一升玉米粉。”
  “不用,我带了点米,今晚吃大米粥。”三奶奶发开包裹,邮包上面有一个小袋子。晚芽捧起袋子闻了又闻,眼泪水滴滴答答滴在米袋上,转身向东屋奔去,说:“拿给奶奶看看。”
  “晚芽,你姑姑寄来了好吃的,拿两块饼干给奶奶吃吧!”三奶奶把信递给晚芽,又把汇票给石玉凤,“这是小华寄给你们的钱。”
  “呜呜!天地良心……”老头石明发失声痛哭道,“我们没有给过梁小姐什么,梁小姐这样待好我们,是上辈子欠了我们吗?”
  石玉凤打开邮包,把几包饼干、奶粉、奶糖、肉松、鱼罐头等摊了一桌子;最后把咸肉、奶粉加上两包饼干包起来,用细绳扎好,想了想发开来又把肉松也包了进去。
  “奶奶的病越发严重,我必须守着,万一有点意外,爷爷现在被管制了,要得到大队里签了字才能去镇上请医生。晚芽,你把这包裹给你爸送去。”
  晚芽和两个阿姨搭乘的卡车,车厢里装着回纺棉(2),装得高高的。其中一个司机是戴眼镜阿姨的侄子,他们在车厢的前段,把冒出车厢的棉包堆到后面,腾出一块空间,晚芽和阿姨们躺在里面,她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空间的四周全是棉包。油蓬布把棉包和她们蜗居的空间盖得严严实实,风吹不进雨淋不着,晚芽刚刚踩着卡车的轮胎,从撩起油蓬布的地方钻进这个蜗居。觉得很好玩,把包裹往脚下一放,一个鲤鱼打滚躺倒在棉包上。
  嘻嘻一笑说:“一张流动大床,睡一觉孙悟空到了西天。”
  “小姑娘,你爸到农场之前做什么工作的?”一个阿姨问道。
  阿姨这一问,把晚芽瞬间忘却的忧伤和痛苦又拉了回来,她慢慢抬起头。撩起的油蓬布,也是作为她们这个蜗居的透气孔。这时候外边的夕阳余晖从透气孔照进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有点刺眼,她眯着眼盯着对面的阿姨。阿姨很年轻,也很漂亮。戴眼镜的阿姨,文绉绉的看上去很有文化。心想这么好的阿姨,看上去性趣很高的女人,怎么和自己一样钻在这样的蜗居里。他们的亲人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被打倒了,送到农场去接受改造,干那些比农民干的庄稼活还要累的活。这样年轻貌美的阿姨,她们一定是在单位上班的。难道也和自己家一样被人瞧不起,被人指指点点,装聋作哑地整天听着打倒右派的口号。走到那里一抬头就是一条打倒右派的标语,只好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只有自己的脚上才没有这样的标语。
  “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面他说好话背后来破坏,见到太阳他说黑暗,幸福生活他觉悲惨……”一群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唱着歌,从他们的卡车旁经过。三个人的脸刹那间发绿,呼吸也静止了。
  三个人沉默了好长时间,也许觉得好长时间,晚芽突然哭着大声说:“我爸不像妖怪,我爸从来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我爸是好人,我爸绝对是个好人,是个好透好透的好人……”然后倒在阿姨的怀里嚎啕大哭,两个阿姨也呜呜咽咽地抽咽着。
  哭够了,泪也流尽,晚芽拿起包裹又说:“我爸就是好人,他爱着这个给我们寄东西的阿姨,他和我妈是可以离婚的,他们不是自由恋爱的那种,我妈也同意离婚。我爸为了我们这个家,他不离婚,我妈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尽管没有爱情,我爸却非常爱护和关照着我妈,我妈基本上不问事,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我爸和我爷爷扛着。”
  “小姑娘,我们知道你爸是个好人,和我们要看的那些人一样,都是好人,都是为了老百姓而舍身说真话的好人。我们是问你,你爸来农场之前做什么工作的。”
  “临海中学校长。”
  “啊!是黄校长。”两个阿姨同时叫起来,“你是第一次去看你爸?”
  “我妈去过一次,家里穷,什么也带不出。”
  “我在我丈夫的来信上,听说黄校长家人不给他送东西,他饿得去吃活蛇。有一次被毒蛇咬了,差点丢了性命,幸亏有个中医右派救了他。”
  “阿爸!您挺住,女儿给您送吃的来了。”晚芽又哭了一阵后,跟两个阿姨诉说了家里的困难和梁冉华寄来包裹的事。收到包裹后,石玉凤要女儿给黄常衡送吃的。三奶奶看晚芽小,又托原来的梁校长,梁冉华的爷爷联系同行的人,才塔上今天这辆卡车。
  “小姑娘,别哭了,卡车马上要出发了,我们下去方便一下吧,上了路就不方便下车。”
  “姑姑,我们车头里吹不进风,这条被子你们盖吧。”卡车启动前,司机把一条棉被从撩起的篷布下塞了进来。卡车颠簸得一会儿把她们挤在一起,一会儿把她们抛起来。她们使劲抓住棉包上的打包绳,尽力让自己的身子稳定一点。夜渐渐深了,虽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是,还是感到冷,很冷。把撩起的篷布放下,三个人挤在一条棉被里,还是冷,很冷。
  迷迷糊糊中晚芽好似到了父亲所在的农场,把包裹递给父亲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把全身上下都淋湿,觉得好冷。自己站在一个深渊边,手抖得拎不起包裹,眼看着包裹要从手里滑下掉进深渊,一焦急便大声喊:“阿爸,快接住。”
  “小姑娘,你做梦了。”晚芽睁开眼睛,发现卡车停在一个小镇的饮食店前,油蓬布外已经褪去了灰黑。
  她拿着毛巾和一只小盆,踩着轮胎下到地上,洗刷完毕又钻进了卡车上的蜗居。从布袋里拿出母亲做的麦面烧饼,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差不多要忘了烧饼的滋味。在家里老的、病的、小的都在喝菜粥,麸皮菜粥,那里轮得到她吃烧饼。她和爷爷、母亲有时候连菜粥也吃不上。记得有一次她给邻居带了一天小孩,人家给了她两个高粱烧饼。她反反复复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实在饿得忍不住,在烧饼的边上咬了一小口。怕自己再贪吃,就喝了一“广勺”(4)的冷水,一路小跑送回家给奶奶和弟弟妹妹吃。
  今天能敞开地吃,能大口大口地咬烧饼,她觉得太幸福太满足了。吃完了一个,用舌头舔了添手指,伸长脖子在布袋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又拿起一个烧饼,狠狠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嚼起来。又对自己说:“想吃就吃吧,这些都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想吃就吃个痛快。”第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没有吃出啥滋味,反而肚子里更觉得饿,更想吃了。第二个要慢慢地享受哦,她开心地傻笑着对烧饼亲了一下。然而她没有吃完第二个烧饼,她用手掂了掂布袋,心想这些烧饼还要留着在回家的路上吃。如果能给爸爸留几个多好啊,于是怏怏地把半个烧饼放回布袋,对着外国壶(4)的瓶口,给自己“咕咚咕咚”地灌了一通凉水。
  “小姑娘,我们都吃完了,你快下来吃早饭去,一会儿卡车又要出发了。”
  “阿姨,我自己带了烧饼,已经吃过了。太好吃了,太幸福了。”晚芽还沉浸在刚才吃烧饼的享受中。
  “小姑娘,明天这个时候才能到达马庄,你得下去喝点热汤、热粥。”
  “没事的,大口吃烧饼才是最开心的事。”
  她们在马庄下了卡车,两个漂亮阿姨换下了沾满回纺棉绒头的衣裳,洗了脸梳了头。晚芽没有带衣服,用干布拍打了一下纱绒头(5),两根小辫子倒梳得光滑,洗了脸阿姨又给她擦了点雪花粉,青靓的晚芽和两个漂亮阿姨,来到马庄车站。
  车站很小,候车室的地上到处是纸屑,墙角里有大便。纸屑下是浓浓的痰,从长椅边上挂下去的鼻涕,经过一夜的寒风冻成了冰凌。一些人坐在长椅上打瞌睡,也有躺着的。椅子上躺着的人闭着眼睛,好像还没有醒,也许已经醒了,汽车还没有来,懒得坐起来白白消耗了宝贵的能量。车站里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其实是三个人,还有一个站长,这时候还没有来。两个当班的一个站在检票处,一个在卖票室。这里一天只有四班去海丰农场的车,上午两班,下午两班。
  晚芽和阿姨三个人的到来,立刻引起小小的骚动。蹲在墙角的,坐在地上的,原先眯着眼睛做睡眠状的,纷纷尽力瞪大眼睛,目光被她们三人的移动牵着前后左右地转动。两个工作人员用眼角偷偷扫了一眼,然后把头别过去看着别处,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一会,又偷偷地斜瞄一下,装出鄙夷的神态看她们脚下的地面,然而眼神里藏着的羡慕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自卑和妒忌。
  她们买了车票,尽管外面有点冷,还是来到车站的院子里站着等车。这候车室里实在太杂、太臭了,满地的垃圾直让人作呕,刚吃下的东西呕了有点心疼。
  晚芽站在院子里,看着墙上的标语。人民公社好,总路线万岁,毛主席万岁上面有幅毛主席的头像,头像掉了一小块颜料。她觉得这对伟大领袖太不尊重了,有一股要去跟车站负责人论理的冲。,想想自己是匆匆顾客,轮得到自己说话吗?为了心中对毛主席的敬意,她迅速把目光移开。突然让她一阵心悸,她平时总是躲着不看的标语,这时一条《打倒右派分子》的标语刺进了她的心上。她不由得背过身去,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在东方有一片瓦块云,渐渐地变亮转红……
  “小姑娘,车子来了。”阿姨拉着她上了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车窗的玻璃破了两块。20来个座位一会儿被坐满了,后上的挤在中间走道里,争着把手吊着横杆上。车上的售票员大声喊着:“把票子拿出来看一下。”
  “啊呀!这窗子没有玻璃,车子一开都是冷风,不要把人冻刹。”有人说。
  “八仙台上放夜壶,不识抬举,还有好多人等着上呢。5分钱的车票,要坐什么样的好车,不称心,下去!”售票员毫无商量余地地说。
  说话的人吓得缩着头不敢吭声,售票员又嘟哝着:“真是的,缺一块玻璃就大惊小怪的,我天天在这班车上卖票,没有见冻死过人。”嘴里嘟哝着右手拉着军大衣的领子,坐到吹不着风的副驾驶位。翘起二郎腿,从挂在胸前的绣着金色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拿出一团五颜六色的乱纱,双手灵巧地从乱糟糟的纱团里抽出一根根细细的纱,一边接一边往一块硬板子上绕着。汽车跑得疯疯癫癫的,她的身子时而被颠歪,有时候肩膀撞到窗子边上,锻炼有素本领过硬的她,总是逢凶化吉地很快又恢复了接纱头的状态。
  冷得刺骨的贼风,源源不断地灌进面包车,再灌进人们的衣领。让人生畏的面包车的吱嘎声,幸亏有此起彼落的咳嗽声盖过。好在路不远,颠簸了一阵就到了,大家缩着脖子瑟瑟地拎着简单的行李,跨下了这辆让人生厌的小面包车。不过,话得说回来,没有它,这群人怎么能到达这个归心如箭的目的地。晚芽她们三人更是期盼着快点穿越这段距离,这车上也许还有像她们一样来探亲的人,还去计较什么冷与颠吗?而且售票员也没有骗大家,确实没有冻死人,连冻残废的也没有,几十个人一个个都自己跨下汽车的。而咳嗽的人还在咳,下了车蹲在地上咳得鼻涕眼泪一串一串的。
  阿姨来农场事先写过信,当然她们的男人也没有资格来车站接她们。她们的男人只能等在接见室,见了面就抱头痛哭。晚芽是临时听说有阿姨去农场,来不及给父亲写信就直接来了,只好等在门卫室门口,等农场安排人去传唤她的父亲。
  她站在门卫的门口,抬着下巴向农场张望,远处有好几排低矮的草房,草房后面一栋高一点的房子上端,袅袅地冒着青烟。农场里静得让人发怵,冻着深深浅浅脚印的光脱脱的黄泥路,凸起的部位,一层白皑皑的“盐封”,在阳光下闪着点点的光亮。可能是冬季,这里没有绿色,也没有鸟鸣声。一阵风吹来,晚芽打了冷噤,连连的咳嗽把脸涨得通红。面前的景象让她觉得很荒凉,忽然想起小时候阿爸讲的一个“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故事。
  “晚芽!”
  “阿爸!您是从哪里过来的,我一直盯着这条黄泥路。”
  “我在东边鱼塘挖泥,就直接跑来了。”
  “阿爸,您,您太瘦了,怎么瘦成这样子?又黑又瘦。”晚芽抱住黄常衡的肩膀,失声而泣。
  “晚芽,好孩子,别这样,让阿爸好好看看你。”
  黄常衡带着晚芽,来到刚才晚芽看到冒烟的那屋子的靠东边一间,里面有几张写字台。黄常衡跟其中的一个说了几句,又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就来到前面的草房。推开一间草房的芦笆门,一股咸涩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黑魔洛图的,晚芽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有两排单人床,八张小床把小小的草屋挤满了。黄常衡用一根小竹头把后窗撑起,借着后窗挤进来的光亮,晚芽看见中间一根绳子上吊着湿漉漉的衣服,烂泥地油光光的。黄常衡见晚芽站在门口,盯着地面看,苦笑着说:“这里是盐碱地,潮湿。”说着把晚芽带来的包裹随手放在床前的木箱上。
  黄常衡还没给女儿倒杯水,先从航空信封里抽出了梁冉华的来信。晚芽打开包裹,用食指和大拇指从鲜艳的包装纸里,夹了块饼干放到他的嘴里:“阿爸,这是姑姑从美国寄来的,以后您再不要生吃蛇肉,太危险了。”
  “谁说的?”黄常衡惊诧的双眼离开信纸,直直地盯着晚芽。
  “阿爸,您……”晚芽的千言万语都浓缩成这三个字,她千辛万苦来到农场,见着了朝思暮想的父亲。又惊又喜又开心又心酸,又想把心中的委屈一吐为快,又想听听爸爸在农场的生活。当她接触到父亲那忧郁而灰暗的眼神时,两行泪水代表了她的所有心声。
  黄常衡心头一紧,丢下手里的信,一把抱住晚芽,沉默良久。用手指慢慢地梳理着晚芽那被泪水打湿的秀发,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说:“想哭,还是哭出来吧!”晚芽的泪水,滴在他的手指上、手背上,渗进淌着鲜血纵横交错的一道道裂缝,强烈的疼痛直戳到他的心上。他知道女儿在家里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可是,他能用什么来安慰她呢。
  芦笆门晃动了一下,一个中年男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晚芽见有人来,擦着泪水叫了一声叔叔,来人轻轻地唉了一声,低着头放下手里的小尖。从插在芦笆墙里的一段小竹头上,摘下一条毛巾又出去了。菜黄色的脸上始终没有一点笑意,也没有与他们打招呼的表示。接着又进来几位叔叔,晚芽都礼貌地上前招呼,得到的回应都是这样子的木然,动作都是那么的机械。脸上僵硬得一点表情也没有,统统的铁板一块,觉得他们的眼珠子也不曾动过,像是一种道具,一种布景。不过晚芽还是发现一个与布景不同点,这些人都向木箱上的食物贪婪地瞥了一下。有人还对着包装上的英文字眯了一下眼睛。
  黄常衡把食物放进他的木箱,加上锁。晚芽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这一系列的动作,心里升起几分厌恶。当黄常衡转过身发现女儿鄙夷的眼色,惭愧地低下了头。这一低头,晚芽惊愕地发现32岁的父亲,头顶里已有丝丝白发。
  “阿爸,您有白发……”双眼顷刻又一次被滂沱的泪水蒙住了。
  黄常衡从芦笆墙壁上用刚芦做的梯子板上,拿了两只碗和一只漱口杯子,说:“晚芽,农场规定来场探亲的人,可以在食堂领一份菜粥,就是今天中午或者晚上有一顿要自己解决的。你说明天跟阿姨到马店等这辆卡车——”
  “阿爸,没事的,我带着烧饼。哦,是姆妈用姑姑寄来的奶粉换的麦面做的。我寻思着留几个回家的路上吃,其余的给您留下,很好吃的,姆妈在麦面里加了糖精。”晚芽把布袋拎到床上。朝放着一排热水瓶的竹凳走去,问,“阿爸,哪个是您的热水瓶?中午我们吃烧饼!”
  “我去把我的这份领回来,我们一起喝菜粥吃烧饼。”黄常衡放下漱口杯,拿着两只碗从芦笆门缝里钻了出去。
  下午,黄常衡有半天的假,带着女儿在农场看看。只能在农场,第一他不能离开农场,第二农场的近边也没有可看的地方。父女俩踩着片片已经没有一点生气的枯草,在凄冷的农场里慢悠悠地走着。偶然遇到一些叔叔、阿姨在田里干活,相互之间也不打招呼。咸涩的海风无情地肆虐着这群瘦弱的人们。人们唯一能对付它的,只有穿上厚厚的棉衣,带上大大的口罩,棉帽子差不多遮到了眼睛。农场里静得让人有点心慌,除了风的声音,一堆堆、一队队劳作着的人,个个免开尊口;是没话说?是不敢说?是太多的话无从说起?
  一阵风吹过来,晚芽咳嗽更加厉害了。黄常衡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觉得好烫,脱下军大衣裹在女儿的身上。从毛衣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两片小药片,说:“晚芽,你感冒了,吃片感冒药。”
  突然传来一阵稀有的吵闹声,晚芽奔了过去。
  “晚芽,铁丝网那边是劳改犯,不要过去。”
  那边的吵闹声还在继续,好像有人对管教人员不满,又好像是犯罪分子之间,为一件事在争论着。
  晚上,黄常衡带着晚芽到食堂,食堂很大,排满了一长条一长条30—40公分宽的长桌子。桌子旁的两端竖着个木桩,上边钉了一根20公分长的木条,两端木条上疏疏地钉着几片竹片。人们累了一天,懒懒地坐在竹片凳上,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低头喝粥。偌大的食堂里稀疏地吊着几只四十瓦的电灯。除了竹凳子的“吱吱嘎嘎”的响声,不见有人说话。摘了大口罩的人们,还是没有说话的欲望,他们摘下口罩只是为了喝那碗清清亮亮的菜粥,偶然用筷子夹一片白菜片子。因为不说话,所以脸上需要辅助的肢体语言也取消了。
  第二天,黄常衡把女儿送到门口,晚芽执意要把棉大衣留下,她高烧退了点,咳嗽却越发厉害。最后阿姨说了穿回去后马上寄来吧,晚芽才穿上父亲的棉大衣,跟着阿姨走出长长的一段路。当她回头再看父亲的时候,发现往日魁梧挺拔的父亲,脱了棉大衣,佝偻着背站在黑铁门前,瘦小得有点凄苦无助。她脱下棉大衣用100米冲刺的速度,折回去把棉大衣披在父亲的身上。待到黄常衡反应过来时,晚芽已经追上了阿姨,而他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女儿远去。
  离开农场后,三个人好像得了传染病一样,一路上都沉默寡言。
  直到卡车又停下来,那两个阿姨下去吃饭回来后,一个阿姨才欲言又止地说:“哎,我在这里不说,回去就没有地方可说了。”
  戴眼镜的阿姨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接着说,“这里就我们三人,小姑娘不会取笑我们的。”
  “嗯,我想问问你家的他,那个……”
  “不行了,以前出差三天、五天回来就像饿狼一样。来农场七八个月了,昨晚虽然非常兴奋,但是,尽管我们两人做了各种努力,还是……”
  “一样的,我是来过两次,一次也没有成功过。看着他越来越瘦的身板,心里真不是滋味。这样下去,别说那个,恐怕生命也难保。”
  
  (1)【老庄头】:很老的茎
  (2)【回纺棉】:就是破布和旧纱再生的
  (3)【广勺】:勺水的容器
  (4)【外国壶】:一种很大的瓶
  (5)【纱绒头】:回纺棉的棉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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