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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3-25 20:19:53      字数:4569

  他们坐在朝南的沟坎上,河坡斜斜的,缓缓的,平平的,除了他们主动投身河水之外,并没有无意间掉落河中的危险。在他们的眼前,大自然是那样的耐看和有趣。他们面前的河流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他们不知道;对他们眼前的河流非人工开挖这一点,他们也不知道,也没有形成探究的意识。但他们眼前河流的微波荡漾,水边嫩嫩绿绿的正处在青春年少时期的柴禾,沟坎及岸边的碧油油的茅草,都是颇有生机和可心可意的。小水鸟在水边上,在柴草丛里,自由地穿梭或相随而飞,在他们看来,是带着欢快的追逐或嬉戏。河水里偶尔有鱼儿打起浪花,他们觉得,这些浪花都带着神秘的美感。于明正醉心于眼前的柴草和飞向远方的小鸟的时候,不经意间转过头来,发现了哥哥于广正在朝嘴里送着白花花的长长的棉絮条之类的东西。食物的吸引力远远胜过了于明眼前的河水的微波和小鸟的振翅远飞,他高喊起来:“你吃的什么?把点儿我吃下子!”于广并不满足他的要求,而是故意炫耀着把棉絮条儿般的食物放进嘴里。这更加激起了于明的食欲,他简直就要伸手到哥哥嘴里抢夺食物了。于广嬉笑着把棉条状食物全吞进嘴里,嚼了几下,全咽了下去。这让于明失望、愤恨之极。于广仍然嬉笑着对于明说:“你要吃,你不会自己拔呀!”说罢,于广低着头弯下腰去,在茅草丛里拔取了一根又一根的茅草的花苞,而后坐到地上,驳开茅草花苞的外衣,将一根根棉絮状的花苞送进嘴里,同时间或地给了于明几根。于明嚼着哥哥给的茅草花苞,感到甜滋滋的,很是好吃。接着于广教于明如何识别茅草的花苞,说花苞像一根粗硕的针似的,大家全叫它“茅针”。弟兄两个开始了长时间大范围的拔茅针活动,每人拔了一大把,而后坐在铺满阳光的河岸边,一根一根地剥开,不紧不慢地享用。说实在的,茅草花苞作为食物,分量确实很小很小,但在两个孩子的感觉里,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延缓了饥饿来临的脚步。直到太阳已接近正午的时候,两个孩子居然不觉得很饿。要是他们每天能在阳光抚摸下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怀抱中觅食,享用,不炎热,不受冻,不挨饿,那他们的日子大概已经接近了贵族阶层山中漫游的慢生活了吧。
  田间的麦子刚刚进入抽穗期,陈谷子已经消耗殆尽,这也许是北半球处于大致相同纬度的富裕国家公民旅游赏景的最惠季节,但却是这一带农人最难熬的日子。人是铁,饭是钢,没饭吃的汉子软皮囊。每日上工车水挖沟挑河泥的于明于广的父亲于汉根,几乎都在无精打采的情况下去应付农活儿,对两个儿子也懒得严加管教了。因此,青黄不接的时节,反而是于明于广弟兄相对比较宽松自由的时节。他们经常坐到那高高的小土山上——所谓小土山,其实只是平原地带极小的土丘而已。在那小土丘上,弟兄两个倒也开阔了视野了,他们会看到更远的小树林和大片农田上的庄稼,心胸顿时也好像开阔的许多。他们喝完稀饭还不太久,饥饿感还没有袭扰他们,阳光和空气将他们供养得舒舒服服的。这时候,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除了物质生活的暂时满足之外,倒也需要一定的精神滋养了。而于广在小学低年级课堂里所学的“领袖万岁”、“地主要吃活人脑,阶级深仇永记牢”之类的内容,在这种自然状态下又不容易被于广所记起。如果此时眼前的某处也张贴了一幅领袖的画像,如果此时出现了一个臭富农分子在盗窃集体的麦子,那课文里的内容也许就能从于广的小脑袋里蹦跳出来了。而这是恰恰缺乏引发这类记忆的条件或背景。坐在小丘之上,望着另一座更高的小丘之上的一棵大白果树——白果树是这一带人对银杏树的俗称——,小于广开了口了:“听人说,那棵大白果树已经好几百岁啦,就是不会死。那白果树下面有个大洞,洞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儿,也是不会死的。”于明瞪大了眼睛望着哥哥,这些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问。于明想:“老头儿?白胡子?爷爷的胡子也是有些白白的,大概有些像爷爷的胡子吧,但爷爷的胡子好像不是全白……”“像爷爷的胡子吗?”于明问。“才不像呢!听人家说,那老头儿的胡子齐自己的肚脐眼儿……”胡子齐肚脐眼儿,于明一时有点难以想像。他问哥哥:“你看见过那老头儿吗?”“我?没看见过。”于广摇摇头,但对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却是深信不疑的。他以为没看见过不等于不存在。“那爸爸妈妈看见过吗?爷爷奶奶有没有看见过?”于明还是问。于广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听人说的。”
  一时的沉默。于明仍在想像着:白胡子老头大概身高和外貌是跟爷爷差不多的,只是胡子齐肚脐眼儿,全白的,跟爷爷有所不同。
  于广接着说:“这白胡子老头是个菩萨,专门管各种小鬼的。但小鬼太多,管不住,有时候就有小鬼把人的魂摄走,人的魂被摄走,用不了几天,人就死了。”哥哥的话音一落,于明顿时陷入空前的心理黑暗和极度的恐怖之中。自从他来到这人世间,到现在才第一次听到别人说关于死亡的事。死亡是怎么回事,于明又一次觉得难以想像,他惴惴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又是短暂的沉默。这时候,哥哥于广又想起了其他成年人给他讲的鬼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数月前甚至一两年前,他就听别人讲过了,他已经历经了好奇、恐怖、茫然不解等心路历程,但他已经深信:只要自己不惊慌,不害怕,那些妖魔鬼怪就难以残害到自己。于是,在后来人们给他讲妖魔鬼怪的故事时,他已经不那么惊悚恐慌了,反而觉得那些故事有些特异、好玩。他对弟弟说:“鬼有各种各样的,比人的样子要多得多。一般的鬼,只有一尺二寸高,比人矮多啦。”
  对“一尺二寸高”这个概念,于明稍稍有点具体感,反正觉得比自己矮得多,大概不会高于猫啊狗的,因此心中并没有产生很浓重的恐惧。他正在为鬼怪的个子矮而心生安全、平静的时候,他的哥哥又说道:“你别看鬼只有一尺二寸高,可是他在人眼睛眨几次的时间里,会渐渐地越长越高,直到高过屋顶!”听到“越长越高,高过屋顶”的时候,于明不觉害怕起来:那么高大的鬼怪,抓自己还不是如同大猫逮一只小老鼠一样……
  哥哥仍在继续着:“但也不要怕。从前,人们想了两个办法来对付老鬼。当人遇到鬼怪时,要赶紧说:‘我高你矮!我高你矮!’这样不停地说下去,老鬼就渐渐变矮了。等到老鬼矮下去剩下一点点的时候,用铁锅子朝他头上一盖,把他盖到锅子底下,铁的东西能降得住鬼,人就可以逃跑了……”
  “把它盖到锅子底下,像我们把麻雀盖到筛子底下那样吗?”于明问。
  “差不多吧。”哥哥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人遇到鬼了,先说‘我高你矮’,一定要注意,不能先说‘我矮你高’,如果说‘我矮你高’,它高过人头,你就打不过它了,你就会被它把魂摄走,回家不几天,你就会死了。要说‘我高你矮’,等说到一定的时候……”
  这时于明便急躁不安起来,急忙说道:“锅子在家里呀!——没有锅子盖住它,怎么办呢?”
  哥哥:“我正说到这里呢,我正要教你办法呢!——就是,渐渐地,把老鬼朝水车篷子里引,把它引到水车篷里,而后突然改口,说‘我矮你高!我矮你高’,让它高到车棚的顶点。当它的头卡在车篷顶点的时候,人就可以溜走了。……”听到这里,家东边大池边上的水车篷在小于明的心中忽然产生了极大的意义:原来它是可以卡住老鬼,让人得以脱身的。
  哥哥继续传播着他的学问和智慧:“你知道不?遇到老鬼时,你不能跑得太急。你跑得急,它就追得急,你还能听到它追赶你的咚咚咚的跑步声。如果你停下来了,它也会停下来,你就听不到它追你的声音。”“真的?”于明有些将信将疑。于广突然大声说:“不得了!你身后来了个老鬼了!青面獠牙的,爪子要抓人了!快跑!”说完,于广甩开大步首先向家的方向冲去。于明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心脏似乎跳到了嗓子眼,也拼命撒开大步向家冲去。这时,于广反而改为慢跑,让于明冲上前。他在于明身后高喊道:“不得了!老鬼在追你呢!快跑!快跑!老鬼马上就要抓到你了!你听!咚咚咚的响,正追你呢!你快跑!”这时,于明越跑得急,越是听到身后咚咚咚的脚步声,恐怖感就更加膨胀和加强。他拼死力向家里赶去,到家门口时,早已显出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父母亲用惊异的眼光望着他。父亲骂道:“怎么啦?有鬼追你呀?你讨揍你找死?”于明喘着粗气吃力地说:“有,有鬼,追我,于广,喊的。”这时,父母亲抬头已经看到于广来到面前了。母亲对着于广说:“是你吓唬他的?把他吓成这个样子?”被询问、斥责的于广开始还显出几分嬉皮笑脸的样子,后来却转为严肃和惴惴不安了。父亲进前两步,挥起拳头就要揍他:“叫你带着他,你却吓唬他!”于广向旁边避让了一步,父亲的拳头在空中划了一下,没有落到他身上。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精卫填海、夸父逐日、鲧禹治水的孩子,从来没有听说过白雪公主、丑小鸭和白天鹅、木偶奇遇记的孩子,在父母亲的一通责怪之后,各自捧上了一碗稀稀的元麦糁子粥,一会儿就喝完了。这一顿,弟兄俩不曾需要咸菜,家里也早没有咸菜了。
  初夏的风,轻柔而温暖地从南方吹拂过来,把麦穗头渐渐染得亮灿灿金黄黄。灌浆之后的麦穗头,如果遇上几个晴朗的天气,麦浆就会在胎苞内逐渐厚实、坚硬起来。转成固态的麦浆,是菩萨对芸芸众生最珍贵的馈赠。每逢这样重要的时节,于明于广的母亲及一两个婶婶就会头扎一顶旧毛巾,腰间系一个旧围兜,到每人平均大约0.07亩的自家拥有使用权的土地上,采摘接近成熟的麦穗头,回家后将麦粒搓揉下来,照上一两天太阳,而后放到小拉磨上去碾磨,就成了可以抚养人命的糁子了。从这时节之后的十来个月,就一般不会再出现使人饥饿的恶魔无情折磨人的身体和心志的事情。这十数个月,无必要吃树叶草根,无必要吃麸皮稻糠,实在是年岁轮回过程中的幸福时段,无疑,也是孩子们的父母亲最少担忧孩子食物短缺的时段。
  除了每人0.07亩的自留地之外,其余的农田是绝对没有使用权的。——当然更是没有所有权的了。田里的麦子成熟了,相继,瓜果菜蔬也丰富起来,再过四五个月,田间的山芋、芋头、花生也逐渐可以供人们享用了。不过,最为吸引人的,恐怕仍是非花生莫属,因为其有油水,味道香喷喷,即便是经济改革后数十年的中等阶层,也不会将其拒绝于口腔之外的。
  于明于广弟兄很是盼望能到母亲收获花生的田里去转悠,那花生壳里的花生米对他们来说具有牵动心魂的引力,这和小鱼儿对于小猫具有强大的引力一般。
  于明于广的母亲和众多的妇女在集体的田里收获花生,于明于广在田岸边转来转去,心里渴望吃花生的急切如无形的爪子在挠心,可就是不敢靠近母亲她们,因为有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孩子们,那是生产队长的一双严厉而光芒尖锐的眼睛。生产队长正严防着孩子们偷吃花生而使队里的利益受损,看样子他切实是忠于职守的。他三十五六岁,个儿不高,但样子比普通社员要敦实结实一些,也许是因为他作为基层管理者是有特殊经济补助的,吃得比大家饱,因而使他比较的壮实。他紧盯着于明于广及另外几个同样是企图吃到花生米的孩子,于明于广他们也不时地用眼光瞟着队长,就这样形成了一种类似冷战的状况。过了好久好久,冷战的局面都没有发生实质改变。但终于,紧张的情况有所松动,也许是队长要大解了,或是队长要和妻子以外的女人肌肤接触了,队长向坝头那边走去,而后穿过坝头,向队场东南方向走远了。渐渐地,孩子们已经完全看不见队长的身影了。“好机会!”孩子们在心里差点儿呼喊出声。他们纷纷向自己的母亲靠近,正像大型动物如老虎狮子刚刚获取了猎物而小老虎小狮子纷纷靠近猎物一样。母亲很是知道孩子的心事的,母亲又询问了孩子及旁人:“队长真的走了吗?”“真的走了!”众人中有人肯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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