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二十七)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9-03-23 08:44:16 字数:4771
经历了一段对恶浊污秽行为的排斥和思索,谭香内心产生了很大变化。她不再那么敏感和羞怯。有好几次,她神经质地从对浴房小辛的呻吟的幻想中获取快感,每次之后都骂自己无耻龌龊。她又想了蔡英杰,这个曾给她多少快乐和冲动的恋人,他的拥抱,他的热吻,他的呼吸。如今他远在千里之外,音信不得。她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们根本不是在同一角度同一层次上思考和计划他们的未来;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找到人生感情的契合点。她感觉不妙。而王书记给自己带来的好处,让她至今感觉好像如在梦里,可是她一直没有告诉蔡英杰她的近况——一层厚障壁横在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呢?梦里已没了对方的影子,这应该怨谁呢?
像一个人单身旅行,她进入了薄雾飘渺的郊野,不知归处在哪里。
谭香百无聊赖地扔掉手中书,站到镜前朝里面看,打量着自己。或许是由于阳光斜转过去,屋里暗下来的缘故,镜中的自己一点没有皱纹了,那些阳光下每一丝细线,这时都不见了;出现在镜中的面容是那么娇美,秀气,透着青春的红晕和光彩。她伸出手指在脸蛋上摁了一下,很有弹性;她看看嘴唇,似乎有点黑,她转个角度,还是鲜红的。
窗外有叮噹的声响,她扭身向外看去,维修车间的几个人过去了。
谭香跑到门边,冲着那几人的背影叫道:“小姚,你们修汽车去呀?”
那几个人回过头来看着她,那个背着“手抓葫芦”的见是她,就说:“不,我们去淘井。”
谭香好像不相信:“淘井——你们维修班还淘井?谭凯呢?”
“他在车间。”小姚笑笑,“谭姐,你弟弟不用干险难活的——你看,我们去淘井——维修班,一块砖啊,哪里需要去哪里——他在看家就行。”
谭香红着脸缩回头,刚要把门关上,见到小辛远远地走来,手里甩动着一条围巾。谭香迈出屋门,站在门口等着她过来。不知为啥,小辛越近,她的心跳得也越慌。
“多冷天,在外头站着——没事吧?”小辛说着,就要过去。
看她要过去,她着急了,喊道:“哎,辛姐,你过来!”见对方看着太阳犹豫,她说,“才三点嘛。”“你的表有毛病吧——四点零二了!”小辛说着又要走。谭香干脆拉住了她,说:“我好闷哦,你也不来看我!”伸手给她看时间,“三点零三嘛!”
小辛看看表,跟她进了屋,说:“我又不是蔡英杰,你会想我?”看床上有一本书,花花绿绿的。她近前看,是《生活的艺术》。
谭香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盖,放到小辛面前:“谁想他——吃糖。”
小辛拍拍书,说:“哟,又口是心非了,看看,不是春情是啥?”
谭香瞪了她一眼:“净瞎扯,看看书就是春情,就是动了春心?谁像……”她捂住嘴,偷觑一眼小辛,她在翻着那本书,没注意她的话。谭香把糖纸展平,有话没话地说,“真香,给你!”
“既在江边站,就是望海心。”小辛拿了糖块,放到嘴里,有点含糊地说,“以前我就没见你看这类书,什么敏感区、十动……”
谭香羞得捂住脸,道:“哎呀,辛姐!胡言乱语啥,当心别人听去。”
小辛无所谓地说:“谁听见,啊?听见怕啥,啊?谁怕谁别嫁呀,哈哈,不嫁还急煞!哈……”
谭香抢步到了她跟前,双手扳住她的脑袋,把自己的嘴压到她的嘴上,用舌头把含着的一块糖硬生生塞进对方口中,说:“教你嘴臭,尝尝本姑娘的甜头!”用力一推,把她摁倒在床。小辛一拉,谭香也骨碌碌倒下了。
“辛姐,说心里话,”谭香忽然停止厮闹,收敛笑声,满脸庄重神情,问她道,“那天,你主动?”
小辛脸上突然一阵红,又一阵白,好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过脸去,胸脯起伏着,像两座小山。谭香坐起身,惊愕地俯视着对方,说:“为什么?找乐子?跟那个糟糠的老头?那个罗圈腿虾米腰家雀身量干板鱼的家伙?在那样的地方做这种事,你也不怕人家撞见?”
“你不明白。”小辛瞅她一眼,旋即又掉开视线,“我对象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你们不是有孩子了吗?”谭香不解地问。
“你误会了,小谭。”小辛脸红了一下,但还是说,“他,那个还行,体力不行,干不了重活。”
“调动啊,去别的车间或班组嘛,比如后勤,车队……”谭香天真地说道。
小辛无奈地一笑:“这个厂子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来广播室,花了钱?过了什么关?”
谭香摇摇头,迟疑地说:“我没花钱啊!”简略地讲述了前后经过。小辛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也不是女儿身了?”
“啪”谭香羞急难当,打了小辛一巴掌:“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两粒糖球从小辛口中飞出,掉在地上。
小辛被扇得一愣,看谭香眼睛要冒出火的样子,她似乎知道自己冤枉了她:“小谭……”
“我可没你那么贱,那么烂!”谭香冰冷着脸,字字笞心地说。
小辛惨白着脸,嘴唇翕动着要说什么,好半天,一转身跑出广播室。
“辛姐——”谭香醒过神来,叫她,可是小辛已跑远了,“我这是怎么啦?我本来不是拉她来吵架的呀!”谭香懊丧地一下子坐在床上。自从无意撞见小辛和王书记那件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小辛面前说话无所顾忌起来。要是以前,敢骂王书记“干板鱼”?这次不但骂了,还丝毫没有后悔后怕,真是奇了怪了!小辛凭什么以为我已不是一个女儿身?是不是厂里所有人都这样以为的?天哪,我原来已经被人“非处女”了……
谭香猛然站了起来,惶惶四顾,又冲到门边,两手撑住门框,呼呼地喘气——她突然有想痛哭一场的冲动和压抑。
忽然一个人站在了她身边,顽皮地向她笑着。谭香懒懒地道:“又是你,小凯。”挪开一下身子,“进屋坐吧——来也不招呼一声——你这叫窜岗,知道不?”
谭凯大步跨进屋来,说:“没事。我不想打扰你嘛——瞧你那么专心,在想英杰哥吧?”
谭香脸红了一下:“谁想他了——你来做什么?”
“没事,闲得慌。”谭凯坐到椅子上,眼睛溜到床上的书。刚要起身去取,谭香先抓在手里,掖到了褥底。“啥书,不兴我看?”他笑嘻嘻地看着姐姐,问。“不兴你们小子看!”谭香整理着床铺,微红着脸,回头瞪了弟弟一眼,强作镇静地说。
“他们都淘井去了,”谭凯无聊地翘着二郎腿,晃动着,说,“我自己没事儿。”
谭香转身厉声说:“车间没人,还不回班上去!”见弟弟没动,谭香上前举起巴掌,“听到没?回班上去!”谭凯慌忙站起来,嘟嘟哝哝地往外磨蹭。谭香举手又要打下,谭凯避开,说:“好好,我回去还不行!”走到门口,又站下说,“姐,你变了——现在你啥也不做了。有一个事,我哥过一两天可能来厂子……”看看她,头也不回地一直去了。
谭香望着弟弟的背影,想着他说的话:我变了?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大弟弟来厂子干啥,他不是在外面打工吗?哦,是不是年底了,打工的都回来了,他来这儿看看小弟?她忽然懊悔对小弟的态度,姐弟俩聊几句也好啊。
晚饭后,谭香来到女工宿舍。好久不在一块,伙伴们对她的到来特别兴奋,乔月嫒扔掉钢笔,说:“情书也不写了,咱们姐妹好好唠唠。”谭香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你忙吧,小武踹了你,又要怨我了。”“这时代,只有女蹬男,哪有男踹女!”乔月嫒不假思索地说。
“你这话听着扎耳!”桂瑛在一边沉心地说。
“嗬,我看过捡东西的,没看过捡话的。”乔月嫒做着怪相说。
谭香接口道:“就是嘛,桂瑛姐,你怎么老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有!”桂瑛气呼呼地说。
谭香坐下,对姜露露说:“该减针了吧?”姜露露拽了一下毛线,说:“分完针再减。”
“慧佳不在?”谭香看着周围床铺,问,“她又加班了?”
“他哥把她叫走了。”姜露露飞快地织着,手又扽一下毛线,“本来跟我学别针、织立柱来着。”
“看不出,你当师傅了。”谭香夸奖她说,“怎么,今晚不用替你哥在商店看着了?”身子靠在行李上,腿在床外耷拉着。
桂瑛倚在床架上,轻蔑地吐着瓜子皮,说:“要说能做师傅,你谭香才行。”瞅瞅姜露露的活计,“地瓜垅,谁不会?扩音器,可不是谁都敢动的呀!”
谭香大大咧咧地说:“那一堆玩意,好弄;赶明儿个你过去,我教你就是。”
“谢师傅!”桂瑛走过来,从手里匀几粒瓜子给谭香。谭香坐起身,伸头道:“送到师傅嘴里。要剥的啊!”
桂瑛顺从地把瓜子一个一个嗑开,在手里积攒了一小堆,然后说:“师傅,来了!”把瓜子一个一个地往里送。谭香送一粒嚼一粒,嘴里满意地道:“嗯,香,真香!让人侍候的感觉真好!”桂瑛向刘君、白洁做出狡猾的样子,向谭香口中扔进两个瓜子皮,坏笑着说:“吃吧,这个更好。”谭香一嚼,妈呀,全是瓜子皮,她“呸”地一下吐出,又接连几个“呸啪”“呸啪”,几个姑娘被逗得哈哈大笑。
乔月嫒边拍手边大笑,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欲壑难填,填不满,还食之不得下咽也,哈……”
谭香重重地几她“呸”了一下:“你得意了?”
乔月嫒去端来一杯清水,连声说:“不得意,不得意,就是高兴——来,嗽嗽口。”
谭香接过杯,说道:“谢谢……”呷了一口,对准桂瑛、乔月嫒二人“噗——”一个长喷,把两人罩在一团云雾之中。“看,大雾鬼影!哈……”谭香和另外几个姑娘乐不可支。
几个姑娘在屋里闹得正欢,武宪华进来了,他告诉桂瑛,有人在楼下等她。
几个姑娘一齐挤到窗子那儿向下看,暮色已浓,不辨模样,只见一个胖乎乎的男青年扶着车子站在楼前花坛旁边。听到动静,他朝这个方向转过头来,几个姑娘“嗷”地一声逃离窗口,却见桂瑛早已下楼去了,只有武宪华站在门口对她们讥笑,然后也走了。
“不知他的个儿有多大?”
“是教体育的,可能比起穆标,他会两手吧。”
“那有啥,一个老师而已嘛。”
“……”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见解。“三脚猫功夫,算哪门子武术?”乔月嫒嘴角露出万分的不屑,“你看人家的——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瞄着谭香笑着。
谭香骄傲地把头一扬:“那是,绝不是吃干饭的!”
乔月嫒又到窗前望望,朝大家一招手,几个姑娘脸贴在玻璃上,看着桂瑛和那个老师离开了。
“看,他们俩离得那么远,好像挺严肃啊!”乔月嫒说。
“装模作样呗!”谭香嘲讽道。
“物质的属性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白洁说话了,“你们管那么多干啥?”
“桂瑛不是东西,是人哪!”乔月嫒说。姑娘们哄地一下笑开了。
“老桂本领挺大的嘛,一脚进去,那个小米医生靠边儿站了。”姜露露坐回原处,又拿起了活计。
“没规矩,不讲究。”乔月嫒拍一下窗子,坐到一张床上,说,“米虹多好,身边有那些人追求她……”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谭香舒服地躺在床上,看白洁洗手帕,说,“咸吃萝卜……”
话没说完,被乔月嫒抢过去:“两厢情愿,一对小人——他们真是臭味相投了呢。”
“别净说人家。”谭香双手扣住,枕在头下,眼望天棚,说,“各有各的哲学,未必传统就是正统。”
“你犯神经吗?”乔月嫒递她一个小镜子,说,“给,看看你是不是也有花心了?”
谭香抬手挡住:“照个鬼,我才没那份闲心。”
乔月嫒转身去挂镜子,无意中向外面楼下一瞥,叫道:“那个人好像是王书记!”姑娘们忙自己的,没有关心下面的人是谁。她又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拿一个脸盆出去了。
谭香从床上坐起,问姜露露:“王书记去哪啦?”
姜露露手里飞快地动着,淡淡地说:“容余。”
“他去容余,这两天?”谭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王书记的行踪起了兴趣。
“什么两天,就上午嘛。”姜露露皱了皱眉头,向四外看看,说“白洁,把灯打开吧。”
门开处,乔月嫒端着水进来了。谭香瞄了一眼,又问姜露露:“王书记去县城,就是回家,这有什么好怪的?”
“他去取车,”姜露露说。“取车——要去夏平么?”谭香随口说道,说完也脸红了,好在没人理会。
“谭姐,你今天好奇怪哟,又好无聊!”白洁把一条毛巾递给乔月嫒,然后拧干自己刚洗完的,埋怨谭香道,“还作细度分析啊?”
谭香解嘲道:“胸脯子挂笊篱——我喜欢多捞这份心呗!”心中暗想:去夏平,这回确定了吧?广播设备这么一扩充,一完善,她的声音可以在各车间飘荡,全厂哪块儿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上次她随车去夏平,想不到在容余停下,然后又返回了——她不知道王书记去哪儿了,他没跟着车一块回。后来想到这次半途而废的省城旅行,她心里实在感到侥幸,再加上小辛唠过的话,她真后怕呢。她也不明白自己何以那么大胆,竟跟了王维仁往夏平奔,那里来去,至少得两天时间,这一宿时间你一个姑娘家,能说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