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第2108-2113天

　　1962年6月1日星期五阴（2108天）
　　午前给金玉枝写信。
　　午间我到大南门等她，以为她会从南塔方向来，她却是从大南门方向来的，挺安静的样子。见了面就说天气会下雨。当时我没有多想。我问她是否瞧不起我了。她笑着说：“你可别太认真了！”
　　我跟她讲起我跟她认识后的种种蠢事，她开心地笑了。但到了中山公园后，我们坐在凳子上，她忽然沉默了，那种交谈的气氛忽然没有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把话接起来。她冷淡和烦躁地对待我的沉默，这真是使我有点不能忍受了，没有再谈下去的兴致。
　　但我和她的情感还是进了一步，因为天真的没有下雨。
　　她说她希望我做她的老大哥，我愿意这样处下去；她说她对我无感情，我算听到了一句真心话。她把她父亲的话告诉了我。她父亲说，好好处下去，不要受甜言蜜语的迷惑，人家说两句好话，便不知道怎么好了。
　　我理解她是容易的，而她理解我，却是不大容易。情感的产生，和一个人的终生寄托有关。假如她信任我的为人、作为、做人的态度，她会对我有感情的。我发现她有许多观念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爱情是自私的”，“人生有悲剧也有喜剧”，可能是金玉枝告诉她的。因为我曾问过她有没有男朋友的话。金玉枝也可能对她讲过处理不好会给自己带来不幸的话。没有感情的话，也是金玉枝问过她，她这样说的，所以金玉枝才叫我把相处的关系明确起来，以免使她在后尾的时候感到为难。还有她说的：人都是坏的那句话。
　　如果我对她讲过多的道理，就把她的小心眼装得太满了，她会觉得我这个人不可理解。她的确太单纯了，像一张洁白发光的纸。遇到一位画家，会在她的心上画出美丽的画儿来，遇到一个诗人，会在上面写出美好的诗歌，要是遇到一位行为上不讲究的人，玷污了这张纸，也许会损害她可爱的性格。
　　她问我，我讲的话她是否不明白。已经是第二次问我了。我想，她会认为她比我低，不能理解我。我说我没这样想。我觉得她聪明。大概是我关于人生道理对她讲的太多了。
　　我过去爱过什么人不敢表达，什么人给我介绍过对象，我都对她讲了。她说：“我相信你周围比我好的人有的是。”我说没有。“但我只能选择一个，而不能选一个半。”她笑了。过于坦率，也许是一种傻的表现。关于赵敷（辽大同学）、李丽的事，关于ZFX（同志介绍的一个对象）的事，我都隐约地向她提过。这会在她心目中造成什么印象呢？她会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自己是纯洁的，我没有欺骗她和我自己。我的心是坦然的，那么我为什么对她讲这些话呢？这不是一种轻率，犯傻的行为吗？但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应当坦率，更真诚，更直爽。后天我会向她解释的，她应该会明白的。有的人想的尽是别人的美丽，她要是有弱点，迟早会暴露出来，正如我们今天看的孔雀，当她过分展示自己美丽的时候，屁股就露在外面了。
　　她的年龄太小，说不出感觉，说不出对错，我要体谅她，但必须帮助她进步，那是终生的事情。
　　幸福要关爱。我看到她的脚好像肿了，我怀疑她真的有心脏病。就是真有，那有什么呢，我会守在她的床边，给她拿药倒水，买好东西给她吃。当她工作累了的时候，我会放下我的休息，去给她准备一顿可口的晚饭。我对她没有更高的要求，只要有她的深情，我会觉得生活真美好。只要看到她多情的眼睛，会安慰我寂寞的生活，只要她能理解我这颗好心。
　　晚上到毓唐处谈起我们的事情，他给我指出几点：不能过多地把什么话都讲给她听，在她不理解的情况下，会造成对我这个人的怀疑；对她的要求，不能像对待我们的同学，因为知识、经历、和生活信念，都有些差异。
　　
　　1962年6月2日星期六晴（2109天）
　　到辽大去了。正好深津纯子和毓堂在一起。我抗不了寂寞，而我心中却总是寂寞的。有话要和相知的人说。过分的冷漠会激起一个人的丈夫气概。
　　我仔细想想我的感情，虽然幻想的爱情使人热情回荡，过分的失望又给人以清醒的头脑。泰戈尔说过这样的话：人性的一方面有追求快乐的欲望，另一方面也向往自我牺牲。当前者碰到失败的时候，后者就得到了力量，这样发现了更坚定的念头，一种崇高的热情把灵魂充满了。因此我在微小困难面前是个懦夫的时候，巨大的忧伤激发了真实的丈夫气，使我们勇敢起来。所以，这里面也有一种快乐。苦中有乐，又是一个空洞的似是而非的议论。反过来说，在愉悦中有缺憾，也是实在的，不难理解为什么应该这样。”（《孟加拉》后卷，载《世界文学》1962.4.）
　　我跟皙瑛认识，希望得到幸福。也许会有不幸。当我得到它，我会觉得人生追求幸福的目的是不容易的；因其不容易，促使我更坚毅，要相信什么是美的，并以此为目标，去改造我们想要的生活。
　　她比我会玩，会把我紧张的生活改变一下，但这不会长久，更重要的事是长远的生活。情感的温存，好坏的理解，从这些出发，赢得她的好感。当她在长大，对生活有更高要求的时候，温情和友爱就是次要的了。
　　人是有弱点的，坦率、真诚、直爽，在一般情况下，本来是种优点。但对她什么都讲，也许会给她留下轻率的印象，但我不后悔，因为我对得起我自己。
　　纯子桌子上有一个小瓷猫，是毓堂给她买的，纯子说他留了一只丑猫，却强调：“我是幸福的。”她总是用一双多情的眼睛看着老毓。“有时我爱第一个人，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爱的对还是不对。同样，光是觉得结合在一起很愉快，不知道是爱情或不是爱情。感情有时能使人感觉幸福，有时也能骗人”
　　梁月结婚的时候，纯子问过她：“你是幸福的吗？”梁月“涮”地一下流了泪。是担心不再有少女的自由和快乐了吗？家庭对女人是个挺大的负担。而实际上，她不懂得，在结婚之前，她就没弄懂什么是幸福，没有坚定的生活信念，没有准备对付困难的毅力，她幻想友谊。过分的欢乐有时并不能从根本上解除自己的烦恼，反而乐极生悲；希望到农村去，用劳动中肌肉的疲乏来解除精神上的痛苦，却又在那里找不到朋友，大约爱情会给她一点快乐，但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她伤心流泪。而实际上，年龄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理想鼓舞人上进，单纯的可以有造就，而家庭和孩子同样会人带来天伦之乐。一切都在进展中，每一种进展都给人带来幸福。最重要的是对生活有坚定的信念，政治上修养很高，遇到困难不动摇。
　　友谊会给人快乐。我和纯子、毓唐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快乐的。那是真诚的友谊，坦诚交流，讨论人生的各种事情；而另一种，则是冷漠、嘲笑，还有别别扭扭的爱情。两者要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友谊，不要爱情，虽然后者比前者更进一步，却不如前者真实。后者虽然与温情相联系，却掩盖了种种虚伪。我和皙瑛两个人，暂时可拋开“找爱人”的关系。她是需要帮助的，好像缺少了一点理想和抱负，缺少一点能鼓舞人上进的政治热情。单纯会吃亏。生活中找好人有的是，不真诚的人也不少。她好像并不拒绝别人的帮助。
　　最后我们商定用我们的环境去影响她。
　　
　　1962年6月3日星期日阴（2110天）
　　初次谈恋爱，既要保持自己的矜持，又要有充分的热情。好像不自觉地受这种情绪的支配。
　　写了一天的日记。挨到晚上，我到了约会的地点，她又来晚了。我的心只有欣喜地等待，不安中没了失望的情绪，只觉得她这样姗姗来迟是拿架子。如果没有丈夫气，就别谈恋爱。
　　她来了，笑着说，有一个同学要来。
　　“来看你的吗？”我问。
　　“看我干什么？”她羞涩地一笑。
　　“她在等你吗？”
　　“不。她到这儿来，你愿意不愿意？”
　　“我愿意。”
　　“真的是假的？”
　　“真的。”
　　她又去望她了。可惜没有来。我站在那里，摘了一片丁香叶，拿在手里，想道：这情景像要把我拿去展览了。她说：“这是人家要看你的。”
　　我们来到办公室。可惜我什么也没准备。早晨我买了四个糖三角放在布口袋里，准备送她吃的。她说她不吃。我不能勉强了。
　　“你去打点水来。”她说，“我晚上吃的鱼，很渴。”
　　这是她亲自吩咐我的，我欣然从命。她喝了两杯。我把白天想到的话谈了。
　　“单纯是好的，但有时也容易吃亏。正如一张白纸，好人可以在上面画一幅美丽的画，也可写一首美丽的诗。可遇到一个不检点的人……”
　　“甩点黑水！”她聪明地接过话头。
　　她对我说，她和平常一样，心里是平静的。她说她的心是冷酷的。我说我不了解她。她说她自己比我想象的坏得多。我们对望着。我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什么。我问她要来看我们的那位同学是在哪里学习，我猜了几个学校，猜到了她也不会告诉我。
　　坐在这里太闷得慌了，我们到大东门去，路上我看她的身子有些摇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以后可离开我，不过不要使我过分地伤心。我们站在大东门的栏杆旁，她低头不说话。我说：“金玉枝曾告诉我，要把我们的关系明确起来，以免使她在退却的时候，感到为难。但道义只能约束人的行为，不能约束人的感情，感情是不受空间、时间、法律、规章、制度的约束的。
　　她哑然一笑。显得深重思索的样子。“你需要休息吗？”我轻声问。也点了点头。我扶着她的肩，把她先让出栏杆。“我使你伤心了吗？我看你心事很重的样子。”我说。她回答：“我平常就这样。”
　　邻家的窗户开着，一带光亮洒在街道上。我要送她，得经过这道光。她不肯让我送了。我们站在亮光的旁边，她怀里抱着一本书（是我叫她看的《叶尔绍夫兄弟》）。我恳切地对她说：“如果英莲领你到深津纯子那里去，你就去吧，她可能说我许多好话，也可能说我许多环话。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她们都不会因为是我而说一些不真诚的话。他们都是些公正的好人。”
　　她点头答应着。我伸出手来，她也伸出手来，道了一声再见。通过那点灯光，我们同时回过头来，她向我招手，我向她致意。在这一刹那里，我觉得自己的感情很纯真，有些许离别的惆怅，有对她殷切的情意，心里充满安恬和一丝幸福。
　　
　　1962年6月4日星期一阴（2111天）
　　一种绝望的痛苦伴我回到农场。后午的太阳隐藏在聚拢在一起的云块中，它们好像不长草的丘陵，那颜色有的像黄土，有的像青石，高低不平，偏偏压在我的头上，而不是踏在我的脚下。走到新营子前边，我坐下来休息。旁边有一台水车，田里的铲地的人群。鼓吹了一夜的青蛙大概是累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毫无气力。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孤寂的苦闷，想到我的理想和抱负支撑我走过的这条不长的生活道路，想到我和宏毅、纯子、毓唐彼此的好心。那几年，好像忘记了个人对幸福的追求，眼前的事如果不如意，我将如何向自己交待？我伤心地落泪了。立即就感到了自己的脆弱和不健康。几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感情，在没有理智的干扰中，没有了理智对内心矛盾的种种限制。
　　一个朋友的相处的过程中，只可能走上两个极端，或者找到终生幸福的寄托人，或是由相识然后又陌生起来。她说过永远做朋友的事是可能的，但如果只是一个点头之交的朋友，有和无都是一样的。如果两个人是真诚的朋友，互不隐瞒心中的言语，互相有深刻的了解和信任，后来发展到有了爱情关系，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只是……有一个不好的极端使我不能不流泪。我深深地爱上她了。
　　回到了农场，王光（代理场长）让我喂马。
　　
　　1962年6月5日星期二晴（2112天）
　　皙瑛恐怕是在幻想中恋爱。杨哲把我介绍得高了。可能实际的我比评价中我要淳朴平常得多，她想的是一见钟情，而见面以后并无感觉。一见钟情只能是外貌动人，我有这种情绪，而她没有。
　　是不是一见钟情使我不清醒？我们之间有没有差异呢？我想到思想水平和文化修养，我想到她不太重视做人的崇高职责，我也想到她做事任性而要求别人宽容的年龄，想到她希望别人给她默默的报答。但这都是次要的。和她相处，可能给我带来一个新的天地，我得对自己来一番改造，也应该对她有个提高。这样才可以统一起来。
　　她曾说，我周围比她好的有的是，她不是我想那样理想。她的犹豫是不是想到我比她高而产生的呢？如果是这样，那倒是容易解决的。
　　坐在一起不说话的时候，她会感到寂寞吧？她曾说过这种感觉。我说，如果我们彼此了解了，就是不说话，也会知道彼此心里想的什么。
　　对我来说，是用感情恋爱；而对她来说，用得更多的可能是理智。思想？知识和其他看来与感情绝缘的东西，如果是情意相投的，也都带有情感的色彩。如果她有和我相同的年龄，相同的修养，相同的爱好，理智也可说是感情的了。人生中最永久的却在于对生活的信念、明确的政治信仰。建立在这上面的爱情，才会是持久的，生活经历和年龄的变化才可能永远是新鲜的，给人的喜悦也更长久。
　　和皙瑛在一起，可以唤起我的童心，产生对人生趣事的种种好奇心，激发人的思考和追求。
　　没有比恋爱能把人的情感更强烈地燃烧起来了。她的冷淡会使我的心收缩，丈夫气常警告自己别坏了好事。她的温情和妩媚又把你的胆量鼓动起来了，这时又告诫自己别引起她的反感。当她保持少女的一分矜持和骄傲的时候，自然界对你就有用了，天气的阴晴，花树的繁荣，都可以用来作为试探她心灵的触角。当她对你的热情毫无所动的时候，种种情绪加到一起，变成了绝望，心如刀割，蚂蚁爬，蜂子螫，对自己连悔恨带责备，仿佛当初的一切言行都不应该有，都是愚蠢的。可是，当你的热情又受到了鼓励，她表示愿意同你相好，你又如醉如痴了，极大的欣喜使你觉得全世界只有你一个是最幸福的男子。在爱的面前，性格受到了全面的检验，胆怯的人会勇敢起来，勇敢的人却忘记了顽强，乐观的人有了忧愁，悲观的人却有了信心。啊呀，挺乱套的。
　　爱情让我自觉地想一想人生的很多问题，一方面肯定自己的好处，另一方面想到自己的缺欠。我不知道我是情感淹没了理智，还是理智支配着我的情感。大约是两者都有，有的时候，只是有一方面是主要的，不过如此。
　　
　　1962年6月7日星期四阴（2113天）
　　看了一下前几天写的日记，全是胡说八道，感情的冲动可能会使人糊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