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五月情书

　　1962年5月5日盖如翔致王皙瑛（1）
　　皙瑛同志：
　　送给您一个本子，表示我对您的友谊和尊重。这么巧，是您喜欢的褐灰色的，我想，您不会拒绝的吧？
　　我们相识的这个时候，正是春天，树木刚刚伸开卷曲的叶子，丁香花已经像火焰一样地开起来了。几天的相处，好像是一个早晨，我们走进一座花园里，青葱的小草上，初开的花朵上，都撒满了露水，树林中有淡淡的清荫。我还不敢设想，在这一天当中，天上会飞来一片云彩和令人害怕的雷雨。在这早晨充满幻想的时光里，我只感到有的是快乐和光明。
　　您是诚挚的。由于这一点，我是信任你的，因为任何一个诚恳的人都是可以信任的。我们只能说有了初步地了解。您有着少女的纯洁，但在年岁一样大的孩子当中，您好像更成熟、更懂事。因为她们都愿意找您玩，听您出主意。您的性情倩静而温柔，又有着青春的乐观和朝气。您和你的伙伴们在一起经常戏闹，会是快乐而协调的。您还喜欢游玩和艺术，对生活中美的事物有你自己的见解，人家常请您做衣服式样的设计，你自己的打扮也有着个人的风格。在您的同志当中，您愿意帮助别人，大家都喜欢您。看完了《雷雨》话剧，您机敏地看出了剧情中政治描写的变动，我觉得您是聪明的，待人处事，喜欢正直、忠诚、直爽和大方。
　　我冒昧地写出了这些话，也是出于真诚，不是出于不实在的幻想和虚假的颂扬。如果这些话会引起您的不高兴，我便什么也不敢说了。但对我自己，我不会欺骗我的情感和理智。
　　只要有真诚的愿望，了解一个人是不困难的。让我们以同志相处吧，好吗？假如您愿意的话，我愿意和你的母亲、您的朋友、同学们认识，我的同学也希望和您认识，他们都是一些学生出身的人，没有社会上的庸俗习气。他们会像一位好同志一样，对您尊敬和信任，而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初次相识的同志。
　　我后天下午到农场去。这一年的时间里，可以锻炼一下身体，头脑休息一下，有时间多读些书。我会给你写信，休假时回来看您。再见！
　　祝您快活
　　盖如翔
　　1962.5.5夜
　　
　　1962年5月12日盖如翔致王皙瑛（2）
　　皙瑛同志：
　　我坐在农场谷草堆旁边给您写这封信。这是傍晚，社员们驱着一队队牲口拉的犁杖回到了村子。耕作过的泥土有一股香味，扑到脸上来，温和、醉人，全身感到舒爽。泥土里养育着许多种子，那是我们种下的。它们会稍稍长成绿色的生命，开花、结果，点缀秋后许多金色的日子。春天的土地多么像年轻的母亲啊，在没有长出庄稼的时候，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打扮的，却有着一种娴素的优美，在夜静的时候，她也许会和醒来的种子交谈着我们听不到的话语呢。初次劳动，浑身肌肉还隐隐作痛，泥土的香味却使人遐想，人间多少美好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出来的。对土地的热爱，也许只有亲自劳动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吧。
　　村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戏笑声。与我同来的小赵在屋子里弹起了吉他。这个时候，也许你回到家里，母亲给您准备了可口的晚饭，也许正和您的同学朋友在一起，度过一个工作日之后属于自己的时光，您会很愉快。在我们这里，农村的黄昏同样是美丽的。
　　出版社干部子弟，一个叫酉酉的孩子，拿我的小提琴在屋子里练习。他的琴声不值得欣赏，却表达了一个孩子可爱的性格。他这回没考上高中，在我们的农场里劳动。去年晚秋放羊的时候，他把羊撒到田里，自己找个背风的地方看小说。害羞的母羊躲到看不见的地方下羔。等酉酉找到母羊的时候，刚出世的小羊已经被冻死了。母羊的奶子胀得老大，他可怜起来，就钻到羊肚子底下去吸奶。真叫哭笑不得。谁也没有过多责备他，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嘛。而且，大家都喜欢他，因为他的本质是好的。他把自己炒的豆子分给大家吃。有时，不管河里的水凉，他跳到河里去给大家摸鱼，声称要给大家“改善生活”。
　　文学艺术对一切生活都不会陌生，所有人都喜欢和它交朋友。农场里有新的人和新环境，像酉酉这么个孩子，如果把他可爱的性格写出来，再加进人们所希望、所理想的样子，会使人们更爱这些孩子们。我虽然离开了童年时代，却还是这样怀念那种健康的孩子气。
　　只要有人，有集体，生活就会更叫人热爱了。我想，您是热爱生活的。当我在你面前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也许会说:我也不知道爱还是不爱;或是说:爱,也不爱。但我深信你是热爱生活的。对生活的爱是多方面的——工作的辛劳，节日的游玩，艺术的欣赏，友谊的交往，对亲人和故乡的怀念……许多许多，都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和丰富的情感。
　　田野里已暮色苍茫了。信就写到这里吧。你在做些什么呢？我多么想知道啊。如果您给我写信，寄到出版社就行，社里经常有人到农场来。
　　握手
　　盖如翔
　　１９６２.5.12.
　　
　　
　　1962年5月21日盖如翔致王皙瑛（3）
　　皙瑛同志：
　　前一封信是12号寄出的，因为雨阻，到１７号才叫人带到市内寄给您。您接到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吧？您千万别生气。
　　今天晚上该我值班，有两小时，夜深的时候，同志们睡得很甜，有的人呼吸均匀，有的人鼾声如雷，即使是睡觉，也不愿沉默下来。远方传来拖拉机夜耕的马达声，村子里的驴子叫起来。驴叫本来不好听，但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却多少使人感到亲切，好像有很多没睡眠的东西在跟我做伴。
　　当这一切声音静下来的时候，我唯有想到您，是对同志的怀念和思慕呢，还是别的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来。感情的东西有时是难以琢磨的，但我要说实话，不想把情感埋在心里。我以前做过这样的傻事啊，如果您愿意知道的话，我以后再对您说吧。你不会因为我的思念而责怪我吧，如果您生气的话，我就再也不敢冒犯了。白天，劳动休息的时候，我到小河里洗脸。我仿佛在水里看见了你的眼睛，但您的眼睛比河里的水清澈得多，明媚得多，好像能叫人看到水里快活游动的小鱼和洁白的小石子，使人能看到您单纯的心灵和惬意的性情。我第一次看到您照片的时候，就凭这种判断来信任你了。我还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少年人的探求和思索。我的观察对不对？
　　我回想到了雨后的早晨，田野变得更加清新了，洗过的土地正像一个刚打扮起来的小姑娘，黑发润泽，容光焕发，带着忍俊莫禁的微笑。我在这看到您俏丽的面孔和清秀的眉目，开朗而又聪明。这在我记忆里，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当朝阳升起的时候，天空中飘动着几朵彩云，那云多么像您头上的纱巾啊！
　　思绪又回到我值班的夜晚。外面月光很皎洁，快到子夜的时分了。如果我们一起去看话剧，这时候也该回来了。您最近看什么电影和戏剧了吗？让田里人也听听艺术的消息好吗？给我写信吧，哪怕是一句话也好。我的休假可能在月初，到那时回去看您。我有好多话要跟您说，我还将带一样东西给您吃。不过，您得先猜个谜语：
　　小小船儿地下猫，抿着嘴儿扎着腰，
　　打开船舱看一看，跳出两个胖小小。
　　您猜猜看，猜不着的话，我还是要送给你吃的，但如果我编的不对头，就是我的错了。
　　送给您这张照片，是我认识您以后照的，照的不好看，但还是送给你一张吧。
　　您的身体好吗，多保重。到１２点了，该交班了。劳动给每个人的手和脸留下健康的痕迹，是累一些，我们的地还没有种完，明天全社人员到农场来栽地瓜。就写到这里吧。这封信不知什么时候能寄到您的手里。劳动之后，手也变粗了，字写得很草率，又浪费您的眼神了。再见！祝您幸福！
　　盖如翔
　　１９６２.5.21日夜
　　：谜底：花生。
　　
　　1962年5月21日王皙瑛致盖如翔（4）
　　如翔同志：
　　我是19号接到你的来信，了解你在农场劳动的情况。的确，人的生活要多样性，换换环境，是比较不坏的，显得不那么单调，又增强自己的见识，在农场劳动，是同样道理。
　　近些日子，患者减少了，空闲的时间又增多了，但我每天仍然显得很紧张，经常跑到外边办事，不是儿童保健所，就是第六医院。说真的，家事不多，患者又少了，不愿自己在室内闭坐，到外边办事，也可以见到很多同学，医院有学习时，我也参加（有时候同学会通知我）。
　　这个星期天，我到东陵结核疗养院去看爸爸了。这次见了爸爸，我很高兴。爸爸比以前胖了，大夫说，6月份就可能出院了，近几次化验检查，一般问题不大了，也可说痊愈了。我是早8点从家里出来，到小东门外坐的车，到了东陵，又走了半小时多，到爸爸那里已经10点多了，爸爸见了我也很高兴，说我也胖了，爸爸带我到前楼去看了我在卫校同班同学计佩珠，我们面谈了半个多点，后又回到爸爸的休养室，我们拿着书包一起到后山上去了。我在父亲面前显得很不懂事，父亲的疗友见了，爸爸说这是我的孩子，我更显得天真无知了。我们这次上山拣了很多松树塔。我爬上了树，往地下抛松塔，不一会儿，两个背包就装得满满的，爸爸又给我采了一大束野花，我玩得什么也不顾了，把鞋都刮坏了。我们往回走时，爸爸一边往车站送我，一边像吩咐孩子似的说着。恰巧，我们走到车站，就来了一辆车，很快就到家了。到家已经3点多了。因星期六，晚上睡的比较晚，到家我就睡了，正在梦中，同学给我打醒了。今天早晨给你写的信。再见！
　　皙瑛
　　1962．5.21
　　
　　1962年5月23日盖如翔致王皙瑛（5）
　　皙瑛同志：
　　今天到农场来栽地瓜的同志把你的信带给我。我真高兴。本来我昨天又给你写信了一封信，还没寄出去呢，你的信就到了。
　　你还会淘气呢，跟爸爸在一起，玩得多开心啊！爸爸爱护你，有这样的亲人是幸福的。我的双亲过早地离开了世界，我只能在记忆里重温父母的爱。当然，我也是幸福的，因为我曾经有过亲人的爱。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见面的时候再说吧。虽然我有许多幻想，却不敢说谎话，这一点可以使你信任吗？而且，您那样聪明，任何谎话你都会看破的。当我把心里话告诉你的时候，会怎么想呢？您也许不会生气而责怪我的冒昧吧？
　　你的身体好吗？望保重。再见！
　　祝你幸福
　　如翔
　　1962.5.23
　　
　　1962年5月30日盖如翔致王皙瑛（6）
　　皙瑛同志：
　　虽然我们相约在星期天见面，我的心偏偏不听我的话，还是得给你写这封信。因为在这一年当中，我是和泥土打交道，在那里贡献我的热情和劳动，希望丰收能给别人带来幸福。可是我的全部情感还倾向于心灵上的另一颗种子，就是我在生活道路上出现了你，从而产生了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思慕。萌发的幼芽，新嫩而娇美，我带着深深的希望，希望她长大，能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儿来。因为她生长在我的心灵里，别人是看不到的，我却鲜明地感觉到了：她伴我播种，看到土地怎样不辜负人的辛劳而长出粮食来，她伴我在休息的时候读书，看到许多作家、艺术家如何对生活寄托着美好的理想和祝愿。她伴我睡眠，让我在梦中也感到周围的一切是多么的好。这颗种子是什么呢，只有你能知道啊。我用全部的热情的心怀来栽培这颗种子，但也只能在一年当中，把时间压缩在十二次休假的日子里，让我从你的眼睛和心怀里看到这颗幼苗的生长。要使她长得健康茁壮，是需要两个人来耕耘的。你那颗跳动的心，会给她带来阳光和温暖，你丰富的情感会给她带来春雨和朝露，你生活中乐观的气息，会给她带来新鲜的空气，这样，这棵幼苗会长得像你一样美丽、健壮和苗条，任什么风吹雨打，她都不会动摇和变化。我热烈地期待着。
　　这些话我本来可以当面对您说呀，但要写信嘛，我怕你看到我的笨拙和羞涩呀。说不上为什么，我本来对生活充满了勇气，但在你面前却有多少有些犹豫和担心；我本来根据自己的精力和才智不怀疑自己追求的目的，可在你面前却不敢冒昧和狂妄；我本来能够把话说得更明白，但在你面前却是连话也说得不连贯；我本来不缺乏情感与幻想，在你面前却不敢胡诌和说谎。我说我不会说话，你问我写下来的东西会不会念？如果每次见面我都当面念一封信，然后走开的话，那你就笑话死我了，唉哟，真叫人害羞！我的胆怯完全出于担心，怕你说我说的是混账话，怕我的言语对你有什么伤害，怕我的不规矩冒犯一个少女地尊严，怕谈得时间长了会影响你休息和白天的工作。这么多的怕呀！你说当一个女孩子不容易，当一个男子又何尝是容易的呢？为了不冒犯你，我总是克制着自己热烈的情感。为了不伤害你的自尊，我把自己的自尊埋在心里。
　　原来那颗种子会改变一个硬朗男人的性格，会使一个乐观的人变得忧郁起来，强迫一个受过生活磨练的人伤心流泪，除了不改变自己的政治信仰和所从事的专业理想之外，我什么都会放弃。但当那不幸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的时候，在全部交往中所产生的怀疑、担心、悲痛和喜悦的瞬间的情绪，都会化为花朵，在两个的心上结成一个美好、幸福的花环，脑海里会记起春日里的晴天，充满了明媚的欢乐。这种情感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的。我希望你是一个太阳，当我看见你明朗的面孔，我就知道天不会下雨，当有一朵阴云遮盖了你的时候，我多么想变成一阵轻风，把那云一点一点吹散。如果真的下起雨来，我也许真会“苦”出雨来呢。
　　我还不敢要求一个少女随便把自己洁白的心灵呈献给一个她不信任和不了解的男子。轻浮的热情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正因为你的真诚，凭我的观察和了解，你文静而快活的性格，单纯却不轻信的思想，珍重别人的友情和好心的善良情感，我才尊重你、信任你，愿意把我的一切给予你，因为你外貌是美的，而你的精神世界更美。特别是有了后者，我才敢于袒露自己的胸怀，写出了上面的话。这还是我终生难忘的第一次哟！今后，随着慢慢了解，我心里会留下更完美的你。
　　你大概了解了你给予我的打动，会稳坐钓鱼船的，是不是？我尊重你的权利，只有你自己走到我面前来，我才敢于信任你，我的心才会更安静。我不会轻率地要求你对我有什么许诺，你也千万别逼我往不好的地方想，好不好？我多么不敢设想我们由相识到陌生起来的不幸哟！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你发现我不会给你幸福和同情，你不逼我，我也会想的，我不会那么自私和不懂情理。
　　年龄对于少女和青年的要求的确不公平。政治信仰的选择，一生中要走的生活道路，工作上的长进，实现理想和抱负要打下的基础，还有这个使人不能安静下来的爱情……都一股脑儿地闯到我们这单纯的心里来，这么多的终身大事都要求我们在这个为时不长的青春时代里来决定，你说，这是公平吗？但大家都这样啊！我会长胡子，你呢？自己想吧。你说你的年龄小，不愿意过早地解决这个问题。我相信你说的是心里话，因为你是真诚的，但是一个多情的少女怎么会拒绝爱情的快乐？假如我有幸爱上这个人，我会陪她度过全部少女才有的美好时光,我们一起去做友谊的交往，去度过假日游乐的时光、欣赏艺术……总之，我们会玩个痛快，别的，我们什么也不想。我相信我不会妨碍你的工作，因为一个人活得太单调和平常了，会觉得没意思，而我倒是希望你能在业务上能进一步深造，把健康和幸福给予每个病人。我相信你在事业面前是个充满信心的女孩子，我们互相间会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人生最重要的是我们能给人间带来的东西更好更多，而不是我得到的更多。当然，一切善良的人们都应当得到他在人间应当得到的那一份。我从事的工作正是为了让别人更好地休息和娱乐，培养人们的审美情操，让人们懂得生活中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你的事业对我并不陌生，因为文学本来喜欢和一切生活角落里的各种人交朋友，而你已经是各种艺术门类的热情朋友了。我是不会妨碍你在美妙年岁里应当享受到的一切呀！快别再说傻话了。
　　我过早地伤逝了父母，靠自己的坚持才走完这条不算长的路，除了党和集体的温暖，我也许少了些亲人的爱。经历暗示我：应当把更多的爱给予别人，使他的生活更加幸福和美好。我强烈地爱生活、爱人。
　　这封信写得太长了。如果有什么不适当，我会责备自己。如果你瞧不起我，我会感到羞愧而不会反抗——虽然我有自己的自尊和自爱，在你面前，我却不敢骄傲。
　　我在你面前说话太少，会使一个女孩子感到寂寞，但这完全是出于胆怯，而不是我的本性。我们既不是同学，也不是共事的同志，见面的时候，要讲出关于自己的好话，自己说自己的好处，那多叫人害臊啊！但我自己不说，又有谁能替我说呢？对土地，对花树，对河流和山峦，都会激发出热烈的情感，而对站我面前的一位美丽的姑娘怎么会变成哑巴呢，因为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所以产生了种种疑虑，去寻找词句——我写文章也没费这么大的思索哟！
　　如果你愿意了解我，几年我都不在乎，在相处的过程中，我会清楚地知道我会不会给你幸福。到那时，只要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讨厌和责难的目光，我自己会退出来，虽然这是不幸的，但只要不伤害你，我会在你面前表现出没什么的样子，而不会乞求你的怜悯，至于我自己，也不会因这些而丧失对生活的信念，我还是有一些抵抗痛苦和不幸的能力的。
　　我在农场写的那封信你还没收到吧？那里也有这么一张照片。还是用歌德的两句诗作为这封信的结尾吧!
　　哪个男子不钟情？
　　哪个少女不怀春！
　　紧握你的手！
　　盖如翔
　　1962.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