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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3-24 06:13:46      字数:4330

  大家都静了下来,尽量不喘粗气。果然听到了新生婴儿“啊,啊——”的哭声。这哭声,尽管被有的人认为是人生苦难的开始,但在乡下人的心目中,却是婴儿安全降生的宣言,甚至被部分乡间人认为是生养顺利母子平安的标志。因此,这初生婴儿的哭声,带给人们的是由苦难、危险而转为平安的轻松和欣悦感。不过,刚刚打赌的两条汉子,却很快被对打赌的得失感所控制,急切地询问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呀?”
  是男孩还是女孩,牵涉到一场大输大赢,可使得涉赌两条汉子大悲或大喜,也可能引起看客们的大大的好奇和满足。但是,有时候,执行的困难远远大于判决的困难。十个烧饼,在当时并不是小份量,赢者也只是空欢喜,输者也因为赔付不起而不了了之。更何况,此类事件谁也不可能在事前进行具有法律效力的公证,即便公证了,当事人也不会形成强烈的执行意识。契约精神的阳光,并不能照彻地球所有角落的。
  于老头的大儿媳文花第二胎仍然生了个男孩。男孩出生三天后被取名叫于明。男孩出生时两条汉子赌烧饼的事当然没能得到兑现,只是给村里人留下了一个谈资。
  
  因生养孩子而脸上显出消瘦和苍白的文花坐在床上。因为瘦削而使她的颧骨比妊娠之前突出了许多。她上身披了一件左襟上打了补丁的春秋衫。这是产妇身子虚弱需要特别保暖所必需的。这时候,在屋外田间忙碌着挖沟渠的汉子们,有的竟然光着上身而汗水还在不停的流淌或挥洒呢。
  文花正在给新生婴儿喂奶。她的灰黑色的乳头跟婴儿的小嘴比起来,确实显得太大了一些。婴儿闭着眼,微微翕动着嘴,生命的本能驱使他寻找母亲的乳头,而仅仅凭他自己的力量,他的小嘴似乎永远不能将母亲的奶头衔住。于是他便张开嘴哭叫起来:“啊,啊,啊——”。他的母亲反而笑了。母亲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听懂母亲的一句话,但母亲还是对他说:“我可不是不让你喝奶的呀,是你自己嘴小衔不住奶头,这能怪我吗?”于是她努力地将乳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孩子终于衔住了乳头,并且开始吸动。她感觉孩子吮吸到乳汁了,脸上开心的微笑便漾开来,像美丽的涟漪,清纯而灿烂。
  新生儿拼命地吮吸着,喉咙里咕咕地响,一会儿脸上身上便出汗了。大约的他已经享受足了美食,他吐出了母亲的乳头。母亲满意而欣慰地望着他。这时,母亲听到了房门口一阵轻轻的咳嗽,母亲听出了嗓音:那是孩子的奶奶将要进来的预告声。于老头的老伴即孩子的奶奶走进来,问:“又吃奶了吗?”文花说:“刚吃饱,好像要睡觉了。”孩子奶奶望着婴儿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消瘦且额头上露出细细皱纹的脸,叹了口气,对文花说:“要是你营养跟得上,孩子的胎膘儿也不至于这么差了。”文花咂了咂嘴,想要说点什么而没能说出来,似乎陷入了无可奈何。其实,人和动物在好多时候处境是相似的,动物在食物源不充足的情况下,也是这般无精打采无可奈何的。
  孩子奶奶看了看孩子的瘦脸及细长的胳膊腿儿,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股力量让她转悲为喜:“看啊看,我家二孙子是个瘦长条子身材,活像个木头棒头!”孩子奶奶的喜悦顿时感染了文花,文花也喜滋滋地说:“刚生下来,我一看,这伢子这么瘦,多难看呀!将来长大了怎么讨到婆娘啊!哦哦,他们有人说,我第一胎养的男伢儿,这一胎要养个女伢儿才好呢!我说,我才不在乎呢。男伢儿女伢儿都宝贝,两样心要不得。哦,对了,我家男伢子可以当女伢子养,从此我不叫他二儿子,我叫他二丫头就是了!”孩子奶奶问:“这伢儿取的大名叫什么的?”文花说:“叫于明。我不高兴喊这个大名,我干脆叫他‘二丫头’就是了。”孩子奶奶连忙大声说:“干脆,不叫他‘二丫头’,叫他个‘二逼’也行!”孩子奶奶笑了。文花也快活地说:“对,对,干脆就叫我家‘二逼’!”
  “二逼”这个粗俗的名称,成了于明母亲及于明奶奶等人高兴时对于明的称呼,并没有广泛传扬和普及开来。通常情况下,于明的父亲及于明的叔叔、爷爷等人,还是唤于明的大名的。就在于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十天或第三十一天,他的母亲提出了抚养于明需要一个摇篮的请求。于明的奶奶说:“你不说,我原也晓得的,叫汉根啥时候把伢儿摇床从顶上拿下来就是了。”——奶奶所说的汉根,就是小于明父亲的名字。她所说的“把摇床从顶上拿下来”,即是从房屋的二梁上取下来的意思。——原来,天下住房拥挤的所有人士,大约都是富有向空中延伸的智慧的。于家人的智慧,并不见得比别人高超,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并不会引起孤独文人或思想先驱者“独怆然而涕下”。为了使家中房屋的使用面积大一些,再大一些,于家人把大媳妇生养的大儿子所用的摇篮早已用粗麻绳捆绑到屋子的二梁上去了,并且在摇篮里放了好多不常用的杂物。现在,大儿媳生养了二儿子于明已经一个多月了,把摇床从屋梁上“请”下来,物尽其用,简直刻不容缓了。
  把饭桌挪到了悬挂着的摇篮的下方,于明的父亲汉根站到饭桌上,把摇篮里的杂物一一拿下,而后解开麻绳将摇篮取下,让于明母亲擦去摇篮上的浮沉,摇篮就可以为于明所用了。不过,夫妻两个预先都没有充分料到,当杂物摆满地面,加上新生儿的尿布衣物等等,把整个空间几乎都填满。摇篮摆放在地面上,几乎不能摇动。摇篮不能摇,跟车轮不能滚动还有什么区别呢。正在夫妻两个为空间的狭小而苦恼的时候,于明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近旁,并且看出了地方的狭窄而使夫妻两个烦恼不已。没等夫妻两个开口,于明爷爷首先道:“暂时就这样放着吧,把东西都放到摇窝里。明天,我们就开始,把屋后搭个披儿!”夫妻两个都听懂了孩子爷爷的提议:将屋子的后沿向下方延伸,既可以增加些使用面积,又不需要粗壮的木料,以轻微的代价换取房屋空间的扩展,真乃超越了猿猴的智慧。
  老头儿花了三天时间来扩建大家庭的住房。他亲自担任工程的总指挥,也兼任施工员,老大老二老三轮流抽空做他的下手。老四还不到十岁,虽然劳作的积极性颇高,但有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每每受到三个哥哥的叱咄,甚至还会引起一场躁动,需要老头儿愤怒得咬牙切齿用巴掌来解决纷争。老头儿和他的儿子们用竹棒和细木棍儿沿着原来屋子的后檐顺势向下方延伸,用铁钉或铁丝使那些竹棒和木棍固定成一个整体,而后在其上面绑定小椽子,铺草芭,涂烂泥,盖麦草;在新形成的极低矮的屋檐处垒上泥墙,一如燕子窝一般的土质壁垒。终于,屋后的“披儿”搭成了,它延展了原来的使用面积。虽然人不能在其中站立,但是人躺在其下享受睡眠的美梦却是不成问题的,如同躺在宝马奔驰保时捷里睡觉一样,尽管你也不能在车子内挺直腰杆站立。
  另有一件事,发展速度较快,也使于老头家忽然间空出了三四平米,让原先局促的空间显出了宽敞和广阔。于老头的女儿,从相亲到出嫁,前后不足四个月的时间。相亲的那一天,两个媒婆引领着于老头的老婆、女儿及相关的几个人,摆渡过了泰通河,而后九弯十八拐的去到一户农家,两间低矮的略显陈旧的麦草屋。进门的时候,其中有一男人因为个儿高,脑瓜子撞到了人家屋檐头的椽子,虽然没有流血,但却非常的疼痛且肿了个大瘤子。由此,于老头的妻子总以为事情有点不太吉利,于是对这门亲事不太热心。但因为这家的小伙子长得面貌端正,且微笑起来显得文雅而慈善,于老头的女儿第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可亲、顺意而安全。当老妇人问女儿看后感觉怎么样时,女儿红着脸说:“我看上人家,还不知道人家可看得上我呢!”母亲再问女儿说:“人家要留饭,我们在这儿吃人家饭不?”女儿回答说:“吃人家饭有什么要紧的呀,大不了也还人家一顿呗!”母亲听了这话,看着女儿的表情,便判定女儿同意这门亲事了,于是并不十分在意同行的男人被撞头的所谓不吉利的征兆。接着,于老头家便顺理成章地邀请了男方家的人前来赴宴一场。十多天后,于老头家的七大姑八大嫂的亲戚就赶往男家吃喝了一天,当着男女双方人的面写了订婚书,算是正式定下了一门亲事。按照事情正常发展速度,大约一两年之后男方才有可能提出正式结婚的请求的。可是,在订婚一个月左右的时候,于老头准女婿的爷爷即于老头准亲家公的父亲忽然病倒了,并且经赤脚医生——当年的乡村郎中之谓也——断定,病者痊愈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的。于老头的准亲家公亲家母在无可奈何之际,忽然想起了用“冲喜”的办法来拯救病者的生命,即迅速将儿媳妇娶回家,用喜事的喜气冲去病者及家庭的倒霉气,从而收获家庭的幸福和欢乐。于老头夫妇没办法,如果不答应快快把女儿嫁出去,就具有了见死不救的非人道的嫌疑了。因此,于老头女儿从相亲到嫁出,大约只有三个半月多一点的时间。
  屋后搭了“披儿”,女儿顺利出了嫁,于老头家的房屋宽敞开来了,于老头出生不久的二孙子于明的摇篮可以在地上大幅度地摇动起来了。摇篮摇啊摇,渐渐把小于明的个子摇长了一些。因为母乳的补养,小于明的小脸蛋,也较刚出生时有膘了。现在小于明的生活,由刚出生时的吃奶、哭叫、排泄,又增加了新内容了。有时候,他的母亲站在摇篮的左边,他就转动小丸子似的黑黑的眼珠朝左边看,母亲走到右边,他又灵活地转向右边看,母亲高兴地对身旁的孩子的奶奶说:“他能转动眼睛看人了!他眼睛肯定有光了!”孩子的奶奶做了同样的试验,也很快发现小于明确实能转动眼珠子看人了。于是奶奶抿着嘴笑道:“从眼神看,可以肯定,这伢儿不是呆子,呆子的眼神不是这样的!”
  母亲给小于明喂足了奶水,用手掌托着于明的大腿张开着让他撒完尿,而后再用陈旧的小被子把他拥入摇篮里。小被子之所以陈旧,还有两处打了补丁,是因为小被子已经拥过于明的哥哥不知多少回了。现在于明的哥哥已经四虚岁,于明就成了小被子的新主人。于明有时候不肯被拥进小被子里,他最喜欢呆在母亲的怀里,可是母亲只要听到队长叫上工的哨子声响,母亲就不得不放下他去田间干活儿。几乎每天如此。只有过年期间有极少的两三天假期,甚至只有正月初一上午半天假期。如果母亲在离家不远的农田里干活儿,有时会偷空回来给孩子喂一次奶,当然是尽最大努力不让队长知道的。如果队长看见了她干活儿的中途回家,队长会给她很难看的脸色,——世上再丑陋的花朵都是没有难看的脸色那般丑陋的——或毫不客气地训斥她。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几乎人人都在内心有几分畏惧直接管辖自己的上司,除了在人人有尊严,人人可以平等交换意见可以平等表达意见平等讨论的地方。
  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奶奶没有守在摇篮旁边的时候,小于明有时会呆呆地望着目力所能达到地方的一切。只要他醒着,他似乎都在用心探索着他的世界。他的目力一天天地增强,他已经能看到房屋的木梁和竹椽子,椽子之间的柴草芭以及柴草之间的干泥巴了。干泥巴是形态各异的,在成年人看来,也许有的像弯曲的小指头,有的像蚕儿,也有的像小蝌蚪……而这一切,已经都属于他世界里的产物。这些东西,在他的微小心灵里,似乎都是具有鲜活生命的,并且平等地具有生命,而且都朦朦胧胧地带有蕴意,只是他的小嘴巴表达不出而已。他有时会呆望好久,然后渐渐地飘进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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