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3-24 03:01:36 字数:4554
四间草房,看上去灰蒙蒙的。阳光不明朗的时候,或是夜晚的帷幕笼罩下来的时候,会呈现出灰黑色。不过,盖草的顶部和泥巴墙的房屋的下半身,色彩深浅还是有些区别的:上身灰黑得更加浓重,像无形的书画大家用了浓墨。当时的人们表达房屋的大小,通常都是用屋子的间数来衡量,似乎从来没有精确到平米。因此,论间数,四间连在一起,确实能让一些人羡慕住房的宽敞。试问,在一二线大城市,能占有四居室的人家到底有多少?不过,这里所看到的四间草房,是在长江北岸下游的一座小村子里,跟一二线大城市的居住情形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了。现在的一二线大城市,如果拥有了四居室,小两口入住其间,或带上一个小孩,外加一个保姆,也断然算不得寒士,也用不着杜甫老先生去操那份“安得广厦千万间”的闲心了。现在的情形是,四间草房大约的五十来平米内,居住了于老头和他的老伴,及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儿子其中的三个已经娶了媳妇儿,三对小夫妻中,已经有了两对有了自己的小孩了。于老头的一个女儿还没有出嫁,连她计算在内,这座四居室的房子便住了十二个人,算得上是人口繁密的地带了吧?不过,如果老头儿的女儿一旦出嫁,房子便会腾出三四平米的空间来,只可惜老头儿的女儿至今还没有找婆家。四间房舍内只有一座灶台,两口大铁锅。铁锅之大,是完全按着实际人口摄食的需要而添置的。有人到于老头家来串门——在乡间,邻居彼此串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于老头道:“于伯,你家锅子能煨一大头猪子的肉呀!”这是用带形象性带理想性的话在曲说于家的锅子大。煨一锅子的肉,在过年时都办不到。如果做到了,足见生活是多么的阔绰。于老头揣摩着来人说自己家锅子大是沾带着讽刺意味的,因为家里吃饭的嘴实在是太多了。但因为来人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家里得罪人是古老民族礼仪所认为不应该的。于是于老头并没有寻找对方家的难处或缺陷而反唇相讥,而是用轻松玩笑的语气押韵的句子回应道:“锅子大,饱得认不得家;锅子细,饿得要断气。”
有好几种大型动物,如狮子老虎等等,一旦进入成年,都是要离开父母单独生活的,而作为大型特殊动物的人这样做,似乎也属天经地义,无可指责。可惜于老头家实实在在够不上让已婚的儿子儿媳分出去居住的条件:如果把一间房子从整体四间中拆开别处竖立起来,让已婚儿子儿媳另立门户,那两间房子之间的顶梁柱到底归谁呢?要拆开一间竖立别处,少一根顶梁柱是确定无疑的。用作顶梁柱木头的长度粗壮度及树种木质是有相当要求的,跟大炼钢铁时所需要的木料是有所不同的。为此,于老头夫妇及三对儿子儿媳没少操过心。按照我们传统的道德、习俗或说法,什么三世同堂四世同堂五世同堂,正是家庭和睦和顺和气和谐福气多多的表现。然而,这里所谓的福气多多,哪怕说是洪福齐天,恐怕主要是站在辈分最高者的角度说的,于辈分较低或辈分最低者,恐怕就不是福气多多,而是快乐和自由减少了。俗话说的“老不合少”,应该也包含这层道理。于老头家的三世同堂,实在是包含了无数的无奈:开饭时,先给哪个孩子盛饭盛粥,得注意个顺序:总不能让老大家的孩子全处于优先地位啊。盛粥时,哪个孩子的碗盛得满,哪个孩子得锅底下的米疙瘩面疙瘩最大,总可能引起某个媳妇的不满:谁不想吃饱肚子呢?谁不想吃的厚粥、米面疙瘩多一些呢?——这是不难理解的:狮子和猎豹争抢食物,鬣狗盗取狮子的美餐,鹰隼也想来分一杯羹。而几房媳妇没有因为自己孩子分得食物的多少优劣而大吵出口大打出手,就已经显示了作为高等生命的文雅文明和宽厚大度了。
食物短缺的于老头一家人,没有因为食物短缺而引起喧哗和骚动,更没有引发打斗和流血,这就充分显示了人类有能力对丛林法则大大突破,也许为人类最终能够抛弃丛林法则而提供了信心和信念。于老头一家人高于一般动物的动人之处,当然远不止在食物面前没有激烈冲突没有争斗流血这一项。在男女之事方面,几房儿子儿媳,都表现出了比狮子、老虎更温情更柔和的一面。特别是几房儿媳,她们在夜间跟自己的男人行房事的时候,总是能够压抑住生命的野性,她们总是忍住了而没有随性叫喊和呻吟。——因为动作一猛烈,声音一出喉咙,就会惊动孩子和妯娌们啊。不是我们人类态度高慢,小瞧了狮子和老虎:狮子和老虎等动物在行房事的时候,能够做到这样文雅轻柔吗?能够如此的压抑吗?
四间草房内容纳了十二口人吃喝穿衣和睡觉,不能不说是房屋得到了高效率的利用。不过,这种情况大约维持了不到两年就被打破。这不,于老头的大儿媳身怀近九个月,已经临产了。这是大儿媳妇第二胎临产。这天夜晚是个接近完美的夜晚。因为时值初秋,夏日的毒辣灼人的阳光已经有所收敛,夜晚人们搬来板凳坐在住宅地中间南北走向的大路上,已经不需要不停地摇动蒲扇了,只需偶尔在自身或婴儿身上轻轻拍打几下蒲扇而赶走企图前来吸血的蚊虫就够了。说这天夜晚的接近完美,当然远不止它的气温怡人一项,还在于它的晴朗,在于它的皎洁的月亮,更在于它降临的时候人们已经吃饱肚子了。青黄不接季节的时候,有的小孩喝完稀粥,不到两个钟头,两泡尿撒出去,就会喊肚子饿,甚至还会产生有东西吃的奢想。而像今晚上,是庄稼收获季节刚过的晚上,家家糁子粥都是较稠厚的,并且还有南瓜、笋瓜、黄瓜、倭瓜、茄子、豇豆、扁豆、红小豆等,食物的品种是多样的,孩子们吃足了量,因此倒也听不到孩子诉说饥饿的感受。这样的夜晚不是接近完美的吗?至于说有的酸文人说出“人的需求除了生理需求外,还需要安全、社交、尊重、自我价值实现”等等之类的话,那是吃饱了闲撑着的人说的,于有时吃得饱有时吃不饱的庄稼人来说,意义实在是寥寥,甚至会被认为本来就是扯淡。
住宅地由南向北两排人家。中间南北走向的大土路是夏日人们纳凉的佳处,一如今晚上这样。夏日人们坐在大土路上乘凉,通常屋内的火油灯都是熄灭掉的,这完全体现了节约的美德。而今天,土墙的木格子窗户却透出了昏暗的瞌睡眼睛般的灯光。因为,孕妇临产,总不至于在黑暗中进行吧。屋内昏暗摇曳的灯光中,阵痛着的大媳妇的身旁,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妪。这老妪在灰暗的灯光里,倒也被掩盖了被模糊了纵纵横横且深深的皱纹。这老妪是被当地人认为最有接生经验的人,是当时当地最有名的妇产科专家。屋旁大土路上坐着的纳凉闲聊的人们,多半都是不得靠近妇女生养孩子地方的男性,夹在其中的只有很少几个邻近人家的女性。
“你们猜,这次文花是养男孩儿还是女孩?”人群里忽然有个男将提出似乎能激起大家兴趣的问题了。他所说的“文花”,即是于老头大儿媳的名字。
“她第一胎生养了男孩,这一次照理应该生女孩了。”一个男将回应说。
“屁话!第一胎男孩,第二胎就女孩呀?那广全家是怎样的呢?”另一个男将反驳说。他所说的广全家,就在本生产队,连续生了六个女孩,到第七胎才盼来了个男孩,夫妻两个和家里年老的长辈简直高兴疯了。
“生男伢子女伢子,要看这里。”一个特别老的男人忽然发了话。他边说边用手拍拍自己的破衣衫的胸脯。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仍然拍着胸脯说:“生男伢儿女伢儿,要看良心的!”这老男人的意思至此十分明确了:良心好者生男孩,良心不好者生女孩。他把生养男孩女孩跟人的良心和心术之类的东西联系了起来,其劝人向善的意味还是不容否定的。
对这老男人的观点,人们一时似乎无话可说了,因为这类话实在难以证实或证伪。如果轻率地否定了这老头儿的话,弄不好变成了否定人们需要善良的意味,那显然是不合适的。老男人似乎是为了避免众人齐心协力对他的观点进行反击,于是他便开始证实他的观点的正确性。他接着说:“有好多事,你们是不知道的,年轻时也搞不懂的。广全为了生养他家的那个小儿子,做了多少好事呀!”
众人不做声,似乎在用心谛听他的下文。于是老者继续说:“为了生个儿子,广全家夫妻两个,癞宝田鸡,乌龟王八,花蛇百脚的,还不知道救过多少呢!我就看见过好多次。开始我也纳闷,广全夫妻两个手拿大料勺,到每家每户的粪坑边转悠,在生产队那大茅缸边动啊动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好像不是偷粪的呀!我感到蹊跷,硬是走到他夫妻两个附近,看他俩到底捣什么鬼。我走到他们背后一瞧,嗬,原来他夫妻两个正在把掉在茅缸里的田鸡、癞宝一个个地用料勺救出来呢!有的癞宝根本不识好人心,不懂人是救它出坑的,硬是不肯呆在料勺里,硬是要向粪坑里跳,自寻死路,真急死人。后来,我看见广全女将用一个小网袋,网袋眼儿不大,把癞宝套进网袋里,才把它救上岸……”
老男人说到这里,人群中有点不那么安定了,似乎有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脑细胞运作后,找到反驳他的理由了。人群中有人说:“广全家夫妻两个哪里是做的好事呀,而是做了大缺德事呀!——你想想看,那些癞宝田鸡,在粪坑里有虫子蛆子吃,每天能混到个饱肚子,而广全家夫妻两个把它们捞上来,它们找不到吃的,饿得半死,得上浮肿病,像一九六〇年六一年……”
人群中有人笑了一下。而老头儿对别人的这种反驳不但不屑一顾,且感到是对自己莫大的挑战和侮辱。老头儿一时急了,对批评者迅速作出了反批评:“你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下雨天后粪坑里都是水,哪有什么虫子蛆子吃呀,把癞宝田鸡救到岸上处处可去打食,就你把广全家夫妻两个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真有眼无珠,黄金当废铜!”
生产队里有个半聋哑人叫喜文头的,一直坐在人群边上静静听大家说话。听到这里,他似乎对老头儿“良心好生男孩,良心坏生女孩”的理论也持怀疑的态度了。他结巴着说:“哎,哎,什么良心好,生屌屌,……鬼才信呢。我的细姑妈,良心特好,养了个丫头,不谈,大,大淌血,大滩的血,大人,伢儿,都不曾有用,就那么,哎,哎,都死掉了。”
半聋哑人喜文头的话音一落,原先批评老者凭良心生男孩理论的人,现在都掉转了枪口,一致对付喜文头了。人群中很快传出了愤怒谴责喜文头的声音:“你病痴了!在这个时候,你嚼舌头根子,说出这样不吉利话来,你病痴了!”
“病痴了。在这个时候,能说这种话?”有人附和着,增加了谴责喜文头的火力。受到责骂的喜文头一声也不吭,大约的因受攻击而自责自悔且涨红了脸。
“我只是让大家猜文花这次是生男孩还是女孩的,没想到你们扯远了,喜文头竟说出这种没头脑的话来。”当初提出孩子性别问题的汉子说。他把引出不吉祥话的责任完全推给了别人特别是喜文头。
“我还是认为文花头胎是个男孩,这次应该是个女孩。”
“我就是认为不一定。”
“你敢跟我打赌吗?”
“打赌就打赌。不敢打赌就是畜牲。”
“打赌什么呢?你说啊!”
说不敢打赌就是畜牲的汉子沉吟了一下,而后脱口而出:“烧饼!跟你赌十个烧饼!你可敢?”——十个烧饼,在当时需要一斤粮票,四角钱,要想把钱和粮票两样东西都凑齐,绝非轻而易举之事。花如此高昂的代价进行打赌,如果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强的人,恐怕是难以作出如此大风险决定的。
“怎么不敢?我告诉你,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等到收稻子的时节,我用几斤稻子机成大米,换它几斤粮票儿,再把家里的鸡蛋一卖,卖个一块八毛的,我没有什么赌不起的!再说了,要是我赢了呢?我赢了,我老婆我孩子的吃烧饼喷喷香,而让你干瞪着眼咽馋水。哦,我倒要问问你,你可赌得起?你老婆可肯让你赌?”
“老婆,老婆能作什么主?当真皇帝不管用了?你能拿米换粮票儿,你能卖鸡蛋,我就不能?”
正在两条汉子谁也不服输谁都认为自己有能耐的时候,人群里有人轻轻叫了一声:“生了!”接着又有人说:“生了!你们听,伢儿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