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第2086-2107天
1962年5月10日星期四晴风(2086天)
我又听到关于酉酉的故事。秋后放羊的时候,所把羊撒到田里,自己找个背风的地方看小说。害羞的母羊躲在没人的地方下了羔。等他找到母羊的时候,羊羔已被冻死了。母羊的奶子胀得老大,他看羊可怜,竟学当了一回羊羔,趴下身子去吸奶。多么可爱呀!他把自己炒的豆子分给大家吃。他望着天空,说道:“我能上天多好啊!”
“你要是能上天,遇到失重现象,肚子里的蛔虫都得被压出来。”人家讥笑他。
他说:“我事先吃药,把蛔虫打出来!”
给我们扶犁的老农五六十岁,黑而瘦,对知识分子仿佛抱有敌意似的。
“你看,现在大家都没有区别了,你有三个儿子,将来都会养活你。”在纸库里工作的一位同志,认为够平等,说话足够谦恭。
老农说:“哼哼,知识分子会说话。”轻蔑地一笑,看张哲(辽人社校对,耳聋)撒化肥拿不动腿了,他说:“看这个知识分子!”
今天马跑了。走到地隔中,马突然停下吃青草,把小拉杆挂钩绳弄掉了。老农拉着溜绳,绳断了,马一惊,向前一挣,夹板掉了下来,马拖着犁杖顺地垅跑起来。丁念达(辽人社出版科职工)不顾死活地拉着马,拉住了。他得到老农的赏识,亲自教他扶犁。
1962年5月11日星期五阴(2087天)
下午铡草,午后搂楂子。我开的荒地种上了,共150棵苞米。
晚上坐在草垛旁给皙瑛写信。
1962年5月12日星期六晴(2088天)
信写得过于草率,今晚又抄了一遍。我的确想念她,经常拿出照片看她的纯洁、带着探求、有些稚气的眼睛。看她脸型还是个孩子呢。这种感情在这几天里总是这样。当我休息的时候,当我睡觉醒来的时候,因为怕失掉什么而感到惆怅。
晚上我值班。小猪跑出来,我拿钉子把猪栏钉了一下。
夜静得很。远处传来拖拉机夜耕的马达声。突然一声驴叫把长夜撕开来,本来是难听的,可在这万籁无声的时候,却带来了生气,虽说静但不寂寞。
我本来想把对她的想念写给她,但她怎么想呢?轻率的结果会给人带来懊悔。不过,这种感情是迟早要表达的。没有真正的信任和向往,便不会产生爱情。
章节界
1962年5月13日星期日晴(2089天)
渐渐的,我对她的思念变得更细致了。她不会关心人,因为她曾说过她曾说过出口伤人的话。
今天滤粪、刨粪、打楂子
1962年5月14日星期一阴后雨(2090天)
黑云在西边聚积着,风慢慢把它们赶到头上来,云块互相拥挤着,绞缠着,地上掠起一团烟尘,从房顶卷过,又向四下散去。
因为下雨,午后没有干活。
1962年5月15日星期二阴后雨(2091天)
一夜春雨,田野里平添了几分春色。
读《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凡是心中有一个目的的人,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就会看到生活中的不合理部分,批评人严肃却又很亲切。新来的区委书记聂斯吉连娜就是这种人。这次谈话所以能打动读者,是因为新书记的话使达维多夫感动了。行动(帮助炊事员吹火),语言、还有暗示性的话,这一切都写得这样自然。不是为了使谈话更自然而故意做的,这里包括了作者的希望。
思想啊,每刻的变革包含了多少思想啊!可别在迟疑中埋葬了它们。
1962年5月16日星期三雨(2092天)
因为下雨,一天没有干活。上午开会,谈谈思想情况。无人发言,坐的、躺的,屋子里显得很凌乱。躺在炕上的人,晾着脚丫,黑脚掌朝外,脚趾张望着。
读“处女地”。
雨在光滑的地面上飞溅着,黑土上罩了一层灰濛濛的雨尘,耳中只听得雨脚淅淅沥沥地踏步声,风经常把房顶上的油毡纸刮下来,屋子里便积满了滴漏的雨水。
1962年5月17日星期四雨后晴(2093天)
雨后斜阳,下面托着几朵彩云,五色缤纷,清新之中带着些雾气。晚饭后到地里去了。土地像刚刚出浴的母亲,黑发润泽,眉眼分明。初绿的树也增加了几分娇艳,低垂着枝条,饱满而活力充沛。这一切都被一片蛙声所笼罩。
午后,吴场长扛着镐头到地里看了。发现土地仍然很潮,不能下种。活计要压下来了。地瓜地的碴子还没搂,粪还没送。大车今天进城去拉饲料去了。几个人在修猪圈,用纸板搭棚。
晚上开完荒地,大家讲起反右斗争的事情。李兆德在编辑室里属于不得志的人,曾给几个人做过一首打油诗:“郭风加厉风,刮起大北风,耿瑛骑毛驴,鲁野在当中,于雷王海打先锋。”春风社反右时的几个人物全进来了。
记得寒溪在去阜新的火车上谈到王海被寄养,后又被原父母要了回去的事,同情他的遭遇。我在这些事情上没表示什么。我想,在政治立场上多检查自己一下,这对我是有好处的。在个人主义不清除的情况下,很容易和这些人共鸣,从而是非不明。
1962年5月18日星期五晴(2094天)
拉楂子的车用五个人赶,又喊又叫,那马仍然是不肯走,叫老农赶,不用大叫,几声鞭响,马就“嘚嘚”走起来。
本来想早晨起来去挑洗脸水,躺在炕上就听水桶响。原来王秋(美术编辑)比我起还早。
国民党的童子军是培养智仁勇,培养儿童独立生活能力,身上带有水壶、干粮和一条绳子,在野外露营。国高的学生抢小铺,打警察。早晨集合要在一分钟内站好队,共五百人,站到排尾的人要挨嘴巴子。这些事是鲁野他们讲的。农场职工的孩子小华在旁边说:“过去是那样,现在的学校多好啊!”
1962年5月19日星期六晴(2095天)
早晨我去看地。太阳还没出来,只有一片红霞。稍待片刻,太阳就出来了,先露出一个半圆。一点点上升,跃上了地平线。村子里的钟声在晨霭中荡漾开来
1962年5月20日星期六晴(2096天)
滤粪。
1962年5月21日星期一晴(2097天)
社里支援栽地瓜的来了五六人。德昌给我写了信,杨哲在信封上留了几个字,问我为什么不给皙瑛写信。
1962年5月22日星期二晴(2098天)
全社来人栽地瓜。赵春润来。
1962年5月23日星期三雨(2099天)
皙瑛来信,我予回信。
1962年5月24日星期四晴(2100天)
栽地瓜。我们搞起竞赛来了。大家说,潘照坤是消极因素,不断通过鼓励和叫号,叫他干了不少话。
小酉酉晚上放牛,高声唱歌,为了壮胆。
1962年5月25日星期五晴(2101天)
早晨将洗完的衣服晒上,回来的时候,脚踏到一根钉子上。王光给我上药,老马叫我把污血挤出来。本来是一点小伤,却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晚上吴振业对我说:
“你快回去,我搞不了这麻烦,让别人牵毛驴送你。”
后来决定让小郭骑自行车送我去车站,回城里。
1962年5月26日星期六阴(2102天)
早晨四点钟就起来了。外面下着小雨,小郭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一路很顺利。路上看了些什么,我通忘记了。只想能快点看到她。早晨七点就到家了,洗洗澡,寒溪说我打扮得挺漂亮。上午我给她打电话,电话里她说得很急,我有点听不清楚。
我骑车到大东门去迎她了。她微笑着走过来。平素的打扮,穿了一件茶色毛料小外套,笑得很自然,不过分地热情,又不让人看出待人的深沉。风太大,她让我先走,相约晚上到她同学金玉枝家里去。
她的同学是个稳重诚挚的人,比皙瑛更成熟一些。杨哲来抱孩子的时间晚了些,她对老太太说:“为什么这么晚还不来呢?你抱着孩子送去。”这有点轻率。她说金大娘抽的是锯末,说自己调到上面来全凭的是机会,谈话间认为初中生不好教。
她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来了。桌子上放好了花生、罐头、露果。“这里有些好东西,你吃不吃?”我温和地对她说,把报纸包打开了。
“你都有准备了,我可不吃。”她把脸扭向一边,轻声说,摇晃着手里的小包。
我说:“你吃吧!你如果不吃罐头,吃点花生也行。”
如果她不吃,我会多伤心哪!别人说她好。她一面吃着,一面给我讲这些话。自己不要求入团,别人上赶着要求她入团。她说她听不进这些话。她和孩子们一起玩,很快活。我想她听的好话太多了。我所担心的,就是在思想上跟她找不到共同语言。她有点幼稚,没认识到政治对一个人的成长有多重要。我喜欢她的性格:天真、活泼、自由自在,很文静,有些孩子气。
我还喜欢她的作风:稳重、大方、懂事、有礼貌。
也喜欢她的感情:诚挚、深邃。
我喜欢她的外貌:美丽、苗条、不奢华、不轻浮。
1962年5月27日星期日晴(2103天)
今天到北陵去游园了。
昨天晚上下雨了,我送她回家,她不让我送,怕我的脚痛。
晚上我到金玉枝家去了,想找她谈谈。她正帮母亲做被,待了一会儿,皙瑛也来了。她站在门口,慢条斯理地说:“这么巧,都在这儿!”进到屋里,抱起杨哲的孩子玩。我看她来了,对金玉枝说:“你们谈吧,我以后再来。”
我的担心似乎少了些。
1962年5月28日星期一晴(2104天)
早饭后我又到金玉枝家去了。我们一起走到大东门,谈了一下。她跟我说起皙瑛的情况,对我的情况不了解、性格、健康,我的淳朴作风会不会与她的好打扮有矛盾。玉枝告诉我:要向她更多地谈谈自己,要把关系明确起来,因为这毕竟是有目的的;否则,我以后要吃亏的,因为一旦分离,对她不会有什么伤痛,而对我却是个闪失。
在电话中相约,晚上在大东门见面。她的妹妹毕业了,和同学们一起照相,她去指导。我们在路上见面的,她笑着跑过来告诉我这件事情。她的快活性情这样容易感染人,我觉得自己很欣慰。
我们又到小河沿去了。路上她很快活,却说出许多难以琢磨的话来。她说人生有悲剧也有喜剧,说做个女孩子不容易,说交的人多了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困难,我问她哪里得出这么多的结论?她说:“你老问这个干什么呀?我不知道!”接着就天真地笑起来。我们走医大二院门口,站在不过五年的棠槭树下,两手握在树上,身子仰到后面去,自由自在地摇着树干。她显得天真可爱,叫我怎能不爱慕呢?我把身子靠在树上,和她靠近了些。
“我可以让你信任吗?”我悄声地问,却没有胆怯,只有热情地期待。
“我不知道。”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把身子离树远了点,一只手握着树,转过脸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要是不信任你,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你多余问。”她解释说。
我笑了:“但是,这句话是两次说出来的呀!我怎么敢相信呢?”
她说她的哥哥来信说,问题应当自己来解决,但是年龄小,不妨晚一些。小家伙又在建立防线了。
但是,一个女孩子是好当的。她知道自己漂亮的容貌会给一个钟情的青年什么印象,她知道用自己的矜持和骄傲保持少女的自尊。走到街上,人们会投来欣慕和赞赏的目光,而一个男子,为了赢得少女的爱慕,常常要把自己的硬朗性格隐藏起来,有许多迁就和委曲。由于谨慎和胆怯,常常要费些思索,至于可能作出一些笨拙动作和说出一些不如心的话。
她还说,她并不怕失败对自己有什么不好,而是怕会给别人带来伤心。在最初和人接触的时候,她尽量把自己装扮得不大好,结果却是相反。她叫我想一想,失败了怎么办?是的,我想过,因为少女的爱情不是能够随便给予什么人的;假如是那样的话,她的生活也许会遭遇什么不幸,但愿不是因为以后要撤退找不到理由,怕伤别人的心而迁就了容忍了,如果包藏着不满意,谈不上真正的感情,而我始终是个负债者,到手的幸福会留下裂痕,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生活。我愿意接受她的考验,尊重她的选择权利。假如她真的找到了比我好的男子,我会祝她幸福。至于我,不会因此改变生活的轨迹和信念。
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年龄小,难道不想得到爱情的快乐吗?
1962年5月29日星期二晴(2105天)
晚上与皙瑛一起到红星剧场看前进歌舞团的歌舞演出。她比我早到大南门电车站,站在那里,我拍她了下肩膀,就跳上了车。我看她有些忧郁,就不敢讲话了。当人少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座位,叫我到后面的座位上坐。我便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心里挺不好受。
下车以后,她告诉我许多事情。她说她如何给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上药,她说李英莲(她在针织厂的同事)说:谦虚的人即使不愿意说话,她也愿意跟他说话。他是否向她说起我的谦虚了呢?
归来的时候,我说,你知道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会给一个钟情的男子什么样的打动;你知道应当用矜持和骄傲来保持少女的尊严。她笑而不语。她同意哥哥对她说的晚些谈这个问题的意见。
“是不是怕不会有正确的选择?”我问。
“不,是怕影响工作。”
“其实,我倒不会妨碍你的工作,倒是有两点希望:思想进步,业务成熟。”我最后对她说,“我尊重你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不会要求你对我有什么许诺。”
送她到家了。她叫我别说话。我默默地走开,她却轻声地笑了,站在那里望着我。这和我看完《雷雨》送她回家时的情形不同。她成了我的体温计和寒暑表。我从她的行为里看到了情感的冷热寒暑。
1962年5月30日星期三晴(2106天)
情况良好,医生让我全休5天。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她写信,很长很长。变着法儿写了我对她的爱慕,谈她的年龄不应拒绝爱情的快乐,写我尊重她选择的权利,谈我在她面前的胆怯。总之,写得挺痛快。
1962年5月31日星期四晴(2107天)
我把信送到她工厂里了,是传达室的徐大爷收下的。
看了《人民日报》纪念讲话的许多文章。午后给三哥、二哥写信。给金玉枝写信。
午后她打电话来,说明天下午有时间,叫我在大南门等她。她先叫我猜她是谁。
我在她面前讲的话太少了。会使她感到发闷。胆怯使我有些话不敢讲出来,即使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遇到冷场的时候,也会变得手足无措吧?其实,如果她是我的同志,我会对她不客气,如果她是我的同学,我会跟她说笑。
我可不能再犹豫了,不打开她心灵的窗子,她会很快冷下来。明天见面,我想跟她谈这们几个问题:
两个人的生活会不会协调、幸福;
对于美的认识;
思想和情感的问题;坦率地谈谈我跟她接触后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