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思情信物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9 15:10:26 字数:5857
所谓“思亲念旧”者,是前所提到的,吴天朗原上屋的长福族叔,亦即原在濂溪完小同读过一期书的“老同学”。他比吴天朗大四岁,曾为了自己不像长兄那么被绳捆索绑抓去当壮丁,便于一九四七年自动报名参加了当时国民党青年军,不巧的是。他没立即开往台湾去,而是先后参加了平津战役和淮海战役,最后被我人民解放军打败得像落水狗般的,在上海赶上最后一班海轮逃离大陆。
话又说回来,其实他不去台湾不但没有什么事,甚至还是共产党将依靠和重用的对象,因为他爸爸“奉结巴”是吴天朗家的佃户,家庭成分划的是下中农,他妈妈言干娘是同善社的信徒,为人极其慈祥善良。她所生长福三兄弟要抽两个去当壮丁,留下的满弟本该照顾老爸老妈的。却又被保上派去运送内战炮弹而失去右腿。
杜甫在《新婚别》中写道:“暮婚晨告别,无乃大匆忙。”他吴长福的被迫参军,情况也大致如此。对此吴天朗记得一清二楚的,他这“新娘子”婶婶就是与大元洞贴邻的吉阳集乐人。芳名寻玉梅,虽然也是出身贫苦农家,从内在到外貌,皆无愧于《诗经》中所描写的“窈窕淑女。”凡地方见过她玉梅者,没有哪个不称羡他长福是前生修来的“艳福”,吴天朗祖父宗老子,是地方上红白喜离不了他的“笔杆子”,长福和玉梅俩完婚那天,宗老子带他这刚进完小的天朗伢子去看热闹,去见“乡俗应酬”世面,有意让他在实践中把胆子闯大。
前来贺喜的地方亲友不下百数,把他“奉结巴”家的正厅,侧屋,和前坪都挤得满满的,在新娘子没有到来之前,大伙最关注的是看象征喜庆的大红纸“喜”字和各张门上的对联。
“天朗伢子呀,这个大门“喜”字和大门对联都归你来写!”
宗老子把所需红纸都裁好并摺好后,出其不意地将事先拟好的对联稿和准备的笔墨往他“小萝卜头”面前一推。
“归我写呀……”
尽管平时有蛮跳皮的他,顿也不由得吱吱唔唔地边搔头皮边看方桌周围的群众反响。
“是要你写呀!”“象棋师父”敬先叔公帮他把红纸摸平摆正,边说还边帮他磨墨。
“他天朗伢子只耍得泼皮。”会唱夜歌和山歌的“沙灯笼”长贵叔,故意借此人多势众整整他,“你看他敢拿笔不。”
“他怎么写得啰,人还没有桌子高。”
“写坏了纸要赔的呀!”
“……”
刹那间,你一言,他一语,就像闹洞房那么插科打诨,把他天朗伢子当作“新娘子”那样逗惹。
他看看爷爷,爷爷一声不吭,只用手指着对联稿的第一副,“梅开东阁/雪映南窗。”
这好不尴尬的,他至此还不认得东阁的阁字和南窗的“窗字”。
好家伙,霎时他真个像吃了“豹子胆”般,操起碗口大笔便濡墨挥毫,并且把门框两边的八个字一口气写完,眉头一皱,将贴在正厅大门正中那个半张大红纸大的大“喜”字,更出现来神之笔,看去真如“喜笑颜开。”
他不但博得长贵叔带头热烈鼓掌,而且也跟爷爷宗老子一样,同时弄得新郎公长福叔恭恭敬敬奉上的大红包一个。
拿乡里俗话说,他算是“开张大吉”对他长福而言,则是“锦上添花”了。
但面临的现实,其艳福确又是福份太浅太短暂。
他聪明诚实,虎头豹额,是他母亲言干娘最钟爱的“福伢。”他也是三兄弟中挺孝顺母亲的古王香和董永。一九四九年春,他随波逐浪去台湾前后,他还听说她玉梅妻己为他生了一大胖子男孩,真个是“上有俩老,下有贤少,”他更是何等高兴和思念这虽是贫苦而和谐的原家垅家园啊。
台湾,固然是我国大陆东南面美丽而富饶的宝岛,但毕竟土地面积有限,长约400公里。最阔处仅约150公里,连同澎湖列岛在内,总面积亦仅有36,000平方公里,加之曾受日本鬼子半个世纪的血腥统治和疯狂夺掠,宝岛竟成了疮夷满目,哀鸿遍野。这次,国民党战败又一家伙涌去数百万军民,这对初来乍到的他们一般军人,其生活条件之艰苦,自是可想而知。
错误和挫折更进一步教训了他这农民的儿子,千不该万不该参加这“兄弟阋墙”的国共内战,特别是不该随波逐浪窜到这孤岛台湾来。他度日如年,他对去台湾后的一切工作的“自我宗旨”是一切为了吃饭,一切为了自我生存,一切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家人团聚,好让年事己高的“哀哀父母,”在“闭眼”之前还能见到他这不孝的福伢一眼。
眼下急于要做的事:一是想方设法用寄信或托人带信与家乡亲友沟通。表示他福伢“大难没死”,心地还多么思念她、她、他、他。二是利用一切早晚休闲时间拼命挣钱,无钱逃回不了家,无钱没脸见人……再说,无钱也没法在台湾安生。
对于前者,他打自一九五零后通过香港“把兄弟”陈某某转给吴天朗等的几句简短话语毫无反响后,他也就对香港这渠道信心不大。因为陈某某己改行经商,不愿多惹这方面的麻烦,说不定反而因此失误,影响他亲友和他自己。对其后者,认为这是决定他主观上努不努力的问题。故此,他在近几年便始终坚持取保开业余出租车,每晚从六点半接车到十二点半准时交车给出租公司。
真个“风雨无阻,死活不拘”。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人生之舟,”又一次出现了奇遇和转折。
一天傍晚七点左右,他在本市高雄港口待客。突然,一年轻而漂亮的女士出现在他车窗口。
“师父,麻烦你开台南。”说时她己自开门坐上副司机空座位。
“台南?不属于本市范围,相隔一百多里呀!”他一怕违规出现交通麻烦。二怕对方不愿按计程出钱,建议她坐长途车为好。
“照计程规定收费啰,我有急事。”对方无意中露出半句昌县土话“尾子”,坐着就是不动。
“你是湘南平光(江)染蓝(哪里)的啰?”他也就“亲不亲故乡人”地土话对土话,边问边把车朝台南方向开动。
“平光(江)爽源的,吟(你)嘞?”
“台(大)元洞的,哎呀,我们相隔还不过十多时里呀?”
“吟(你)是那年来的啰?”
……
这可不得了呀,彼此都争先恐后地问这问那,他几乎忘记了自身是在开车和坐车。行车快近台南县城时,由于路灯昏暗,在公路转湾处,一家伙把车开到路边水塘里了,好险呀,要不是彼此皆命大福大,岂止是变成落汤鸡和落水狗的。
俗话说“祸福相联”。
打从他长福和这女乘客出此不大不小的行车事故之后,他(她)们俩竟由“乡亲”升级为“情亲”。
这女士姓陈,名字恰跟他“新婚别”之妻室一样叫作玉梅,她也是一九四九年初从上海乘最后一次“海轮”来到这高雄重镇的,她一九四七年毕业于岳群联师。其时联师校址在离昌县城南十里左右的浊水,与甲山的岳郡联中,(含新成立的湘北中学)坪上的县一中相比邻。她随父母亲来台湾前先后教学于亦相距不远的大桥和小田的小学,她很敬佩毕生忧国虑民的诗圣杜甫,经常到附近的杜子庙去参观瞻仰。因此更加憎恨日寇侵华和国共阋墙造成的战乱,她有个自小便极其钟爱于她的娭母也还“留守”昌县爽源老家,这是由于她老人家当时生死不肯随她玉梅父母一道来台湾所致。她对杜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诗句,先后不知吟诵了多少遍,她来台湾后也一直从事教学。并乐于当“孩子王”,她长相不亚于他寻玉梅爱妻,她至今尚未找男朋友谈情说爱。她父母也弄不清她到底是什么原因,也不知为她操了多少心。
“老乡,我看你每晚开出租车好幸苦的。”
打自那次去台南县双双“落水”之后,她几乎是每星期总有两到三个晚上前来打的“兜风”,按计程或计时付款,而且每次付款时总是掏大票子或银元,不收该结的尾数便“拜、拜、拜”地挥手跑走,弄得他“长福哥”(比她年长两岁)不便追赶。
“老乡在异乡,情切也心长”。通过上百次的慢车兜风,彼此间的大致情况,可说是各自心中有数。一天夜晚,聚焦终于毕露了。
“长福哥,你实话实说,你爱不爱我?”这真个是“爱你没商量”。她竟脸不红,心不怯地叫他停车谈这问题。
“凭你的才貌和心性,我怎么不爱呢?”长福亦实话坦言衷曲,“但……”
“但什么?”她反抢先代言其为难之处,即来台前己结婚,有了老婆和孩子,“不能如此违反‘交通规则’,对吗?”
“是这么个意思!”他点点头。
“那好。”她说这正是他长福哥人品高尚的表现,也正是她这黄花姑娘由衷至爱他这“兵哥”加“的哥”的原因,她要求与他“约法三章”:其一,莫让她和他这“同是天涯沦落人”长此孤独至死。其二,她和他就此从简结婚,相互关心爱护。其三,只要他长福哥有望与家乡亲人破镜重圆,她陈玉梅立即退出这“萍水姻缘”最终圆她削发清修夙梦。
“哎哟哟……”
他摸抚着出租车方向盘心想,世界上真有这奇女奇事呀,他亦情不自禁地问:“假如你爸爸和妈妈不同意呢?”
“你放心,他(她)们早就不得我这老闺女出门哩!”说着,她嫣然一笑,竟不顾周边一切地扑倒在他长福哥怀里,心急火烧地将他一吻再吻……
婚后,她在坚持认真教学的同时,默默地承担着这单独成立的左营自助新村新家的所有家务,他长福则更加拼死拼命地挣钱,也更加挖空心思为家乡亲友写寄“探交”书信,包括尚未见过面的岳娭母也。
对此,他长福虽然不深信台湾当局有关“共匪”的宣传,但他知道,两党两军对峙的海峡两岸,要使书信邮件能顺利沟通,事实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是至少自己到台湾来后的工作和居住的地址家乡亲友一无所知,二是两岸海关不检查是不可能的,因为双方的特工和情报人员吃饭总得做事。
他头一两次寄大陆亲友的信件和什物,都如石沉大海!后来,他终于想出一个“出其不意”的寄物办法,果然在其妻舅寻礼受处获得突破。
他玩的“小聪明”是这样的。因为他知道其妻舅陈礼受姐弟关系好,他们家庭成份也绝对划不到富农和地主,最多是个小商小贩什么的。共产党还是要团结的对象,同时在家境方面,也不会像他“老同学”吴天朗家那么有较大变迁,寄东西给他妻舅家比直接寄他自家原家垄要好,无疑不会引起地方上对他这台湾军属的特别关注。
这天,他想好便办,遂在高雄的一家南洋橡胶鞋店去买全胶的雨鞋,亦即昌县家乡所喊的“套鞋”。
“我不买成双,只买单独一只。”他问柜台小姐。
“那不行嘞,剩下只一只不好出卖。”她以为这需要者是因车祸只剩下一条腿的残废人,不无怜悯地回问。“只买一只吧?”
“一起要买七只,或左边的或右边的都行,但不能成双成对。”
“那不行嘞!”对方以为他在开玩笑或有点“神经”。
“那就买七双吧。”他说着便不管尺码长短和男式女式拣起就按标价付款。
回营部临时住所后,他立即“一分为二”。挑出七只左脚的便打包写上收包人和寄包人详细通迅处挂号邮寄出,剩下的另七只全右的则塞在床底下让其“就地待命”。
他这一着真灵,由于包裹中一没有夹带任何信件!二是同边套鞋谁也不适用。因此便连过三关寄到了他岳家,他妻舅他很快从中悟出“醉翁之意”。便按照寄鞋人地址写来回信:“包裹收到,请把另七只成单的套鞋也寄来,以便都“成双成对”。
即此,好不顺利地连闯“三关”,并从而进一步获知更多亲友的近期信息。如他家东少兼好友吴天朗和他族兄兼好友吴安期,如族侄兼完小同学吴汉成,如她满姐吴怀英和族弟吴长贵等等,特别是他朝思暮想的老父亲母和妻儿等一家骨肉亲情。
长福觉得这是难得的极好机会,他接二连三地向这些亲友写信寄物,但他却哪知在此前后,因寄信寄物而给他家乡亲友,带去多么严重的政治影响啊!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这所谓“反革命”嗅觉灵敏的他舅子,通过这七只同边套鞋的交往,竟使这曾中断十余年的海峡两岸的交往,又在大元洞和集乐这一带“死灰复燃。”政府口号经常是这样喊,“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要防匪防盗防特”并实施要对反革亲属严加监管。
这好不杀气腾腾的,即此该区乡有关公安人员便布下无形法网,一事事一户户,进行明查暗访,不惜动用高射炮对准蛟子作敌机打。
事情是这样引起的,他舅子这“小生意”人自是爱贪小利,将分给他爸妈和自己姐弟俩后多余的三双成人套鞋,附布匹生意一起去走村串户,由于当时国内市场并没有这“洋货”,而又偏偏碰上“十麻九疙瘩”的孟麻子和“紫抛皮”这臭屌浆。便不由分说地将他这“反革命台属”关起一顿吊打,并把他和长福家里一抄,竟抄去所寄回的几封简短书信和几打长短大小不一的,台湾丝袜,这可罪证在手,只由得他们这最革命者兴师问罪了。
“你儿子为什么要去参加国民党青年军?”拷问者满脸横肉。
“他不愿被绳捆索绑牵起去。”长福妈言干娘见丈夫结结巴巴‘“结”不清,于是面对这所谓公堂如实回答。
“你崽还寄了些什么东西回了!”
“你们再抄吧?”
对方抓住这套鞋和丝袜得寸进尺,她言干娘亦唇枪舌剑相对。
“你媳妇为什么还死守不改嫁?”对方想趁此策反站在一傍的她陈玉梅。
“我崽又没死,为什么要改嫁呢?”这可怒恼了她这心善性烈的言干娘,“你娘为什么还不改嫁,不也是你爹没死……”
连日天空阴云密布,长福那知因思亲念旧而寄信寄物探家乡信息,其影响却是如此不可思议。
其一、被吊打得死去活来的他妻舅,不但被穿上“棕绳背心”关往县城,而且还在他们家门前活楠竹上,刻上无法擦洗干净的屁话,“同穿一条裤,兵痞加特务”,“分清敌我友,两脚莫乱走”,致使某些熟人和亲戚,再不敢跨越门槛入内招呼。
其二、不曾因“新婚别”后连年无丈夫音信的玉梅媳妇,此次却因穿上他长福邮寄来的七双套鞋中的一双,竟被加上她梦想蒋匪帮反攻大隆的罪责。软硬兼施地逼着她带着小男孩星星一路哭回了她娘家。
其三、在府州某单位工作的族兄吴安然,那知他长福所寄信名单,在他妻弟处一暴露,他安然自然成了有理讲不清的“里通台湾”的特嫌,逼他书面检查交待不下十次仍没过关,整整一个月隔绝与外界联系……
情况也有不尽然者。
十岁时曾替他长福写结婚喜联的吴天朗,因书信遇到的“麻烦”却与上述麻烦截然不同。
“你社会关系都交待清楚了吗?”一天,单位统战部刘副部长表示组织上旨在对他这党积极分子的关心,主动找上门来。
“属于五服之内的直系亲戚,没有半个遗漏的。”吴天朗心地坦然地如实回答,包括外公外婆和姑丈姑等也是如此,如有故意隐瞒之处,随组织上怎么处理。
“你家里有没有去台湾的?”副部长声明他也是不喜欢转弯抹角的人,起身把基建办的内间房门关上。
吴天朗顿不由得心里一怔,估计必然事出有因。
“有一个几服之外的族叔,叫长福,比我大几岁,完小还同过学。”
“你进厂后他跟你联系过没有?”他老刘接着又问。
“没有,还是一九五零年初,他香港朋友转来过一个便条。”吴天朗如实介绍其经过和内容。说俟后便再也没联系。
“好,你不要有顾虑!你是你,他是他。”老刘也如实地告诉他,这台湾族叔最近也寄来了“探交”信件,经有关部门转到他们统战来了。
“信内容主要是什么?”他深知对此己涉及政工部门的事是不便细问的。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思亲念旧呀?”说着,他便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封己拆的邮信递交吴天朗,他说两岸对峙,不检查是假,但不能青红皂白不分,不能认为凡在台湾的都是特务和反革命分子。
“都是你这部长就好了。”吴天朗自是感慨万千,因为类似上述那么不实事求的例子太多太多了。
“好吧,长话短说。”老刘摘下老花镜装进盒里。“我今天要麻烦你的事是,抓紧为你族叔回信,你不便寄,你封好交我帮你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