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今生无罪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9 14:49:11 字数:5859
吴天朗听过佼佼对表哥周恩泽生平遭遇的介绍,“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亦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姑表弟的联姻不幸婚姻。
他表弟陈立玉,毕业于吉阳县一师,与他诗友王力学老师是前后班同学,陈立玉生性不像蒋力学那么“不平则鸣”,更不“敢于孤愤吐烟云”。读书时埋头读书,毕业后教书则老老实实教书,由于自己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都不蛮好,打自土改后更是小心谨慎做人,在现实行动中,唯求有功,严防有过,加上身材长相谈吐并不像他曾做花纱生意的父亲那么出达,也不像他那因病早逝的亲妈那么能干,因此在人们印象中的这位陈老师,是个被风吹日晒干的“蔫萝卜”,不但老实巴巴,而且“阿弥陀佛”。包括稍为跳皮一点的完小五、六年级学生,也敢在课堂上跟他顶嘴,甚至还公开叫他“蔫萝卜”,但他却很受人尊敬之处,能写会画,,会写艺术方块字,会画毛主席肖像,故此学校里的标语、横幅、墙报都得他“高抬贵手”。
俗话说“福兮祸所伏”。
也正因为有这特长,在“露一手”的情况下“祸兮出焉”。
经过是这样的,学校搞一次庆祝“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为总路线胜利公布的大型庆祝游行活动,走在队伍前面必须有一幅大型毛主席画像开路方显得声势隆重而的热烈,而新华书店的都不够意思,因此,校领导便把这光荣的任务给他“蔫萝卜”,画面是二米四乘一米六,木框架和背板等都不劳他亲自动手耽误时间,只须他把平时悬挂在学校会议室上方正中的正面,主席画像按规范尺寸比例放大,时间为两天三晚。
“书记,这光荣任务我真有点不敢接受。”他实话实说地向党交心,一是他本身艺术水平,二是他出身和社会关系不大好,特别是这巨型画帐要画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如稍有不妥之处,其责任可挡当不起。
“你画出来试试看。”书记也表理解他陈老师的心情,到时叫校长和教导主任等学校党政领导一道来决定,即画得成功便抬出,如不够理想便抬新华书店的较小型的参加乡镇储会游行好了。
他原是用国画画人物的,后来也学用油画,因为油画画面越大越好看。
他绷紧画幅布料打好底子,对照彩印的主席肖像画呀画呀,从构思到下笔都一丝不敬的求得形神兼备,包括他表下鄂上的一“痣”,也一再审视其上下大小,都恰到好处。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小知”,绘画也是如此,照他自我估计,此画像一公开露面,无疑会博得学校和乡镇,甚至地县领导好评,当然更包括广大人民群众。
“确实画得很像。”算术老师老李拿起彩印画像与之反复比划,对照。
“立玉老师,也许你此画一举成名。”语文老师老张亦从旁为之高兴。
“但愿托他老人家的福,能顺利完成这光荣任务……”他“蔫萝卜”更是喜在眉头,笑在心,真希望通过这次的成功,来取消他那次画你的内部“记过”处分,为党再立新功。
那次的情况是这样的,那是画学校黑板报特刊刊头,他找来一张上有毛主席素描画像的某文艺报作参考,画完后他顺手把它放在一旁的长板凳上,自己又继续包打包唱地画写其他栏目和文章,最后累得浑身筋骨酸痛,顺势往长板凳上一坐,由于背上没长眼睛,哪知这一屁股正坐在报纸的画像上,好家伙,“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不管你陈立玉有意识或无意识,这大帽子你不戴也得戴,学校作为内部记过处分,这算是大大的从宽处理的。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哪知这次他小心翼对待“主席画像”的结果,不但没能立功补过,而且成了罪上加罪。
这天下午,他正开始为请校领导前来审阅作准备,具体将大幅画像摆在各教室过厅正中,将样版——彩印主席正面画像用图钉悬挂一旁,将画笔油彩等集中在像前画案一角,并将地面打扫一番,谁知就在他正要动身之际,随之山雨欲来的暴风一刮,样版画像恰恰被吹跌在集中的画笔和油彩上,糟糕,真糟糕,拭不能拭,洗不能洗,竟使整个画面面目前非。
“这不是对毛主席怀有刻骨仇恨是什么?”
这不是现行反革命破坏是什么……
也许他陈立玉命中铸定“前路多艰”,即此他开除公职,清洗出工人阶级队伍,原本属于“高攀”联姻的小家媳妇——李桃红,她苗红根正,何苦还要跟他这反革命陪罪终身呢?包括终究是黑五类后代的“小丫头”,也在一纸离婚书上将这包袱甩尽。即她李桃红本人无牵无挂地公开走人。
俗话说“仁义值千金”,好在被划为“工商业兼地主”的父亲陈大爹,为人处世还挺仁义的,如地方修路架桥,扶危济困等公益事业,此前他家都慷慨捐助,即使他自己财力有限,他多少总得表示点“意思”,对于经常性的雇工送棉纱布匹到吉阳县城去,同行一般都是每趟力货为八毛到九毛,而他每趟都主动给个整数,即“敲得响”的银花边一圆,深为同情这“血汗钱”难赚,因为单边要走八九十里路,并要翻越上七下八的焦溪岭,也跟吴天朗等过寒婆坳挑石灰一样,“盘盘路曲折,寸寸汗滂沱”。因此土改没收他家房屋时,还是留了正房给他家,并同意他家在正房后搭一两间披屋做厨房和猪栏厕所,并相信他不会搞破坏活动,同时照顾他年老体力不强,从合作化开始,便把生产组的一头水牛归他看养,每天计六分工,强于一般“半劳”的报酬,包括自留地还多少有所照顾,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他陈立玉被划“反革命分子”开除回乡,比一般受管制的相对要好一些,一是居民组不要他每天写交生产劳动会报,二是没有像“紫抛皮”那样的所谓民兵上门作威作福,三是外出三五天无须向乡村负责人请假,即此而言,比真正的“地富反坏”分子要自由点。对此他陈立玉自己也问心无愧,他是热爱党和毛主席的,热爱社会主义的,至于这次“因风获罪”,有理讲不清,这是众所周千的原因,无损于他陈某的人格和尊严。
但现实是现实,打从她孩子妈强行离婚后。他既要当爹又要当妈,而且还要为年老的父亲增加多少不应有的麻烦,如他老人家看牛时还得抱上,这“乖乖”孙妹子跌跌撞撞,不是为之遮风挡雨,就是为之驱赶黄鸡婆和牛蚊子……对此,他真想再找一个她“乖乖”后妈,但回乡半年多,包括目不识丁的寡妇也无人肯上门来,他真不知道前生今世造了何罪孽。
他本来信菩萨和测字看相算八字的。一天,帮邻居送病人来到吉阳县城,工作之余,他不由得想起曾在浏师读书时,在校后的某石板巷口,有一个挂名为“张铁嘴”的测字者,号称会跟人“拆字解惑”,随你报个什么汉字,通过他一拆开或拼拢,便能准确地回答你求卜者的疑问。
这天,他闲得无聊地寻到这石板巷口,这该死的胡子老倌张铁嘴,仍不怕挨整地在此死灰复燃,挂牌接纳问卜,即此,他也像神差鬼使地投上五分钱,拟请他拆一字玩。
“你报个什么字啰?”长者递过一鸭婆凳子让他坐下。
“佑字。”他即事想了想,“菩萨保佑的佑字,左右手的右字左边加个单立人。”
“不用说了。”长者用白粉笔准确无误地写在小黑牌上,“你问什么事啰?”
“问吉凶祸福。”他用地道的吉阳上北乡话拢统地回答。
“中年人,恕我张铁嘴实话实说。”长者居高临下地望了望他脸上气色,并要过他左手看后煞有介事地说,“情况不妙,估计你已经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堂客已离婚而去。”
“你怎么知道哩?”他不打自招地惊问,“假如我报个“做”字呢?”
“那情况就更明显了。”长者笑了笑,用粉笔在佑字左边加上一反“文”(攵),当时好多有文化的人,不都被打成“右派”吗?知识越多越反动,也许打成“反革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真叫他“蔫萝卜”哭笑不得,忙起身溜走。
他这次从县城回乡下去,情况却恰恰相反,在联姻问题上很快出现了新的转机,因为通过好心的邻居作介绍,公然有一个长相不逊于他前妻李桃红的黄花闺女随之上门来“踩屋场”了(看男方的家庭)。她叫许仙花,出身挺好,是共产党依靠的主要对象——贫下中农。
踩屋后据介绍人传话,尽管他“蔫萝卜”长相不如她许仙花标致,但她认为这陈老师人老实,人品好,有文化,对他家里既有老又有少这问题,她也认为这是家庭的正常情况,具体对他前妻所留下的“乖乖”这小女孩,她姓许的决不会像一般后母虐待她,“生得亲不如养得亲”,她不管结婚后再生也好不生也好,保证会做好“乖乖”的好妈妈,特别是对他陈立玉这“分子”大帽子,她并不在乎,她认为终究会要平反的。也许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作为男方对此天上掉下的林妹妹,自然是喜出望外,百分之两百满意。他把被清洗出教师队伍前所有的上百元积蓄都作为聘礼交了女方,并议定待来年七月七日这天结婚,象征着牛郎织女天仙会。
这是一九五九年更大跃进到一九六零年正式过苦日子期间的事。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对此眼看即将成为事实的美满姻缘,却遭到她许仙花原不知情的部队大哥的极力反对。
“原不是说过五年后右派分子也都会摘帽子吗?”她仙花认为把他陈立玉打成“反革命”或“右派”都是不恰当的,对开除公职这处人也是过重。
“你听哪个讲的。”她大哥骂她真稀里糊涂,说土改至今快十年了,你看地方有哪个地主富农被摘了帽子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她部队大哥还再次提醒她胞妹。今后,看来对阶级斗争还会抓得更紧,你仙花妹子不是没人要的“虫眼桃子”和“烂红薯”,为什么偏要往刺蓬里面钻呢。
“也是有道理哩。”真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对此,原本都认定他陈立玉是好人的她仙花父母和弟妹也随之转变了立场和观点,反过来做她仙花工作。
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一个莫名其妙的“政令”也随之冒出来了。
“仙花姑娘,你千万不能自作主张呀!”一天,公社一治保委员公然以代表组织的口找她谈话,说对主是地地道道的阶级敌人。
“婚姻法上没有这规定。”水仙仍强调婚姻可以自主自由。
“我讲了不行就不行。”他不但横眉瞪眼地向水仙发出最后通贴,并找他立玉和介绍人,一再声明。
也正因为如此,邻居介绍人也就只好深表歉意地“遵旨”将聘礼如数退回他陈家。
“雷打冬,十家牛栏九家空”。这年他桥头村果然应了这句俗话。由于人祸加天灾带来苦日子越来越苦,吃饭不要钱的人民公社食堂开不了门,包括耕牛过冬必需的粗糠和稻草也供不应求,陈家大爹在严冬常抱蓑衣共牛眠,亦终究无力回天,队上大水牛即此眼瞪瞪卧地莫起。不久,他大爹亦因此奄奄而息。
生活真个度日如年。
开始挂名进小学的他女儿乖乖也开始懂事了,但又往往赖着不想到像关猪般的陈祠学校里去,包括晚上做梦,也总是这么又叫又闹,而且真的眼泪直流。
“爸爸,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哩?”
“爸爸,牛牛和兔兔都欺负我,说我是在街上捡回的野杂种。”
“爸爸,爷爷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路带去啰……”
他既要出工挣个“半劳”的五六分工,又要砍柴和忙朝不保夕的那“半边天”的事,那还有好多时间来照顾她乖乖呢?这对她幼小心灵的创伤是可想而知的。
家无女人不成家。
他为她十分伶俐可爱的小“乖乖”着想,也是为他陈家和祖国的未来着想,他下决心非找个的女的不可,只要对方心性好,能劳动,哪怕比她乖乖那没情没义的亲妈还丑十倍也好。
由于受当局舆论的一再影响,竟弄得人人自危,仿佛每个被划成“右派”和“反革命”的人,个个真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者,也包括“人是可以改造”的其他分子。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一天,一件完全出他立玉意料外的“婚事”又找上他门来了,女方也是被离异在家的“弃妇”,介绍人是这乳名叫三毛的母亲,即吴天朗的大舅妈女能人左雪梅,亦即土改时曾被那孟麻子等吊打得九死一生的“地主婆”。她跟早世的立玉母亲,是属于瓜葛姐妹,亦即俗话所讲的反葛亲戚,虽然没经常走亲,但彼此的大致情况还是相当了解的。
她说话和做事,素来是喜欢当面鼓,对面锣的。
这天,她姨不远二三十里步行来到他立玉“表侄”家,先浏览一番他空荡荡的一正房和一披屋,又哄着被撤学在家的小“乖乖”玩玩后,便直言不讳地谈起她的来意。
“你父亲已去世两年多了吧?”话到口边,她还是先绕了这个弯。
“对,整整两年零三个月。”立玉把乖乖拉拢抱在怀里低声说。
“你为什么不跟孩子找个后妈啰?”她女能人把破靠椅移近他立玉身边,又明知故问。
“不是不找呀,没人肯来。”立玉说不怕见笑你这“舅妈”,人家一听是“反革命分子”这臭肉,都是“敬而远之”。几年来,都是“瞎子点灯——白费啦(蜡)”,真作了造孽的是她“乖乖”哩。
“爸爸,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她乖乖一听便立即双泪直滚,顿又不顾场合地又叫又闹起来。
“你看这样好吧!”她女能人忙接过乖乖的话“顺水推舟”,说她女儿三毛也有其“为难”之处,能否相互凑合凑合。
她说他(她)们俩小时候可能在他们原万福堂见过面。
“对,是有这印象,那时三毛妹好天真活泼的。”
“有什么办法呢?”她舅妈很快接过过他立玉的话,说过去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后来只因为世道一变,她左雪梅好容易拜托人说媒,才嫁给一个比她三毛大十多岁的“阉猪佬”,由于她这丈夫长年要外出阉猪为生,家里的粗活细活都得由她三毛一个人干。
一次,她一个人上大山砍柴,为了弄到山岩上的一株枯树枝好发火,浑身使劲往上爬呀爬呀,谁知当手一抓那枝桠,这枯枝桠便随之一下脱落,她三毛便连人带刀从树上坠下,并接连从石岩又滚下深谷。
“结果怎么样?”“蔫萝卜”顿浑身一抖。
“结果还不是成了现在这样子。”她亦随之双眉紧蹙,说真个如俗话所说的“生不如死”。一是头一下跌落在树桠叉上将其“下身”刺破,二是接着滚落地面,双脚从膝盖以下都已严重骨折。
“还能不能生活自理哩?”他立玉感同身受地坐立不安。
“只能说是勉勉强强。”她说一年多两年来,凡是烧茶、煮饭、洗衣、扫地和自身大小便等家务还是能霸蛮应付,只是身不能离开拐棍,靠一步步过移。
“那倒也还好点哩。”
“不,今后不得了呵。”接着,她这舅妈实话实说地告诉立玉“表侄”,最主要的问题是,她三毛那没良心的阉猪佬丈夫,见她再不能像过去那么里里外外都能干,同时也因为她生殖系统不能再生育,公然“一纸休书”把她生离了。
“三毛可以不同意离吧?”
“人家成份好,你拿着石头打天……”
野外秋风萧飒,纷纷落叶亦随之飘到室内,虽然还听不懂这此话语中的是非曲直的她小“乖乖”,但始终静坐在她(他)们俩之间的鸭婆凳上一动不动。
“立玉,我们毕竟是亲戚。”她抬手拢了拢开始谢鬓的斑白发丝,说她这番来意是想通过与他协商撮合这桩婚事,彼此解除都存在的后顾之忧,乡里有句不文雅的俗话说“一个要补锅,一个寻锅补”。再说,她三毛身材长相还是可以的,特别是做人当家理事,今年正好上二十五岁,比你小半支筹,年龄也还相匹配,再者,现在男女都一样,你现在有了乖乖,也不一定还要她生男育女,我看还是蛮好的一对。
这好事真来得太突然了。
是时呀,是命呀?他立玉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说。大约几分钟沉默过后,他还是左右为难地当面表了个态,一是谢谢她老人家的关心,主动将三毛妹许配给他,二是婚姻毕竟是男女双方的终身大事,彼此应该相互见面后谈谈各自情况再定夺。
“也是道理。”她三毛妈亦慎重其事地点点头,因为这毕竟是在勉强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