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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前世作孽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8 16:31:18      字数:5648

  打从当天座谈会后,他(她)们俩“师生”的接触日益频烦,综上所述,这位所谓“含羞草”者,其性格颇有点令人“莫测”,你说她“含羞”嘛,其言谈诗作皆“敢抒己见”,你说她“直率”嘛,其于人于事,几乎是无不扭扭捏捏,特别是上“老师”的门来请教,每次都得拉上一女同伴“保驾护航”,只要一进入男职工宿舍区,往往像两脚发软,脸比擦上烟脂还红,到了他214号房门口,那就更叫她女陪伴陪罪了,想进又不敢,拟退又不舍,像乡下用篾菜篮撞芋头似的乱撞一气,她元梅姐或朱英妹子被邀同来,也拿着莫可奈何,她非演奏这“伽佗”的“过门”不可。
  她每次上门,几乎无不便带诗稿“请教”,她写过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也写建国十周年和学雷锋等等格律诗,都还颇见功力和才气。
  这天晚上,吴天朗因疲劳早睡,房门亦忘关,当他午夜惊醒过来时,却发现床前条桌上的台灯下,竟然又压有她“佼佼”的“求正”新作几首,他读着读着,仿佛被神差鬼使般地于其诗稿空白处,即兴写下这《新作读后》。
  美梦惊回早睡人,台灯华稿印心心。
  意中白雪纯无匹,韵里梅花别有神。
  欣赏颇能知反顾,推敲哪敢发狂吟。
  “老师”有负门生愿,但愿同寻诗奥门。
  俗话说“诗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这诗头两句用“美梦”和“印心心”,不无行看“美梦成真”的寓意,第三、四句的“意中”和“韵里”,则是进一步夸她人品和才貌非同一般,因而在第五、六句则大加发挥,“欣赏颇能知反顾,推敲哪敢发狂吟”,“知反顾”是用“弦有误,周郎顾”这典故,“发狂吟”则自谦哪敢信口“推敲”,被此情趣迭出,心爱有加,尾联第七、八句,更是风趣而寓意深深。
  这《新作读后》,实际是双方意向的达成。
  次日,她接过一看,更是俊脸绯红,芳心猛跳,连“谢谢”也没说便慌忙蹦回她三食堂的女宿舍一楼8号房间,把门死死关闭。
  也就因此《新作读后》,她佼佼那似是而非的“含羞”与“扭捏”无形日渐消失,说话也很少转弯抹角了。
  她家庭成分为小土地出租,母亲周氏,中年病逝,父亲韩民元,出生于清末民初,即公元1911年10月,曾毕业于省优级师范,也跟吴天朗之“侍公”兼“老师”周国传大致相似,饱读国学,能诗能文,且涉猎西学,懂英文和数理化,因厌恶国民党时政腐败,故解放前一直在家乡兴华村设帐私塾,解放后亦不愿“外出”,宁屈就当地小学教师,由于素性敬业乐群,深受地方人民爱戴,无分老幼和当面背后,不是称他“民爷爷”便是唤他“民爹”,“民爹”。
  佼佼姐妹四人,都先后参加了革命工作,她自小爱好诗文,因此也就无形受其家学“薰陶”和影响较多,她爸也对她寄望颇高,为之取号“元洞女”。汩罗,一是她土生土长的家乡县名,二是历史上伟大爱国诗人屈原,曾在此留下不少不朽诗篇,地灵亦人杰。
  此外,刊载入府州文史的著名教授济川老先生,是她姐妹的嫡亲外公,曾先后供职于省会明德、周南、一师等名校,据家乡父老传说,毛泽东、蔡和森等亦曾受业他门下。她舅舅周一萍同样乐于教育事业,德艺双馨,很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不幸英年早逝于日本鬼子的狂轰乱炸中,尸首亦无从收拾。相隔不久,她外公亦因此悲伤致死,门庭冷落……
  日居月诸,他吴天朗和佼佼俩随着情感的加深,在诗词相互唱和的同时,自然也开始“游”起马路来。
  “你外公还有后人吗?”吴天朗有意无意地朝堤边砂石堆走去。因为文人最悲哀者莫过于后继无人。
  “有,我有个表哥。”她顿转忧为喜地挺起丰满的胸部,似乎在绘声绘影,说她这表哥乳名叫狗伢子,学名叫周恩泽,都是她外公生前所取。前者尚义,后者尚仁,总的寓意是他能承传“仁义礼智信”这五教五常。
  “看来也是一表人才啰!”吴天朗回头待她并肩齐步。
  “那确是很不错的。”她不无引以自豪地接着介绍,表哥比她要高一个脑壳,长相也挺像她外公和舅舅,既聪明而能干,上十岁的时候就能用很多小石子模似“韩信点兵”,先三个一堆,后五个七个一堆,只要你一报各剩几个,他就知道石子总数是多少。特别是寒暑假回到乡下老屋来看他娭母也和其他乡亲,他总有那么多故事和新玩意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好比规定以“眼、耳、鼻、口、舌”这五官搞“三不是”,当他问你“你的眼睛在哪里?”你就不能用手指指着眼睛说我的眼睛在这里,而要指着鼻子或耳朵说我的嘴巴或舌子在这里,即指的回答的都不是他所问的,因此往往弄得你本能地指着鼻子答鼻子,指着嘴巴答嘴巴,就是很难搞准这答,指与问“三不是”。结果便哄堂大笑地看你当场洋相出尽。
  再如她用一新学来智力测验难题来磨他这兄长,他真个是“眉头一皱”,便“计上心来”了。这难题是这样的,一牧羊老人管领数以百计的羊群在一四面是水的长条形孤岛上放牧,其时是秋末冬初,不但绝大多数牧草已枯黄,而且常有西北风劲吹。一天。在岛的东端突然火起,风助火威,不须一时三刻,便会把整个岛上的牧草和羊群烧个精光,对此,假如你是牧羊老人的话,在一不能下海涉水,二无船支、飞机等外界救助情况下,你有什么办法使之人和羊都能死里逃生,并无一伤损。
  “他是怎么解救法?”吴天朗觉得这确有一定难度。
  “他正如孙子兵法所讲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说着便摸来一长条形石块就地画出一孤岛,在火势正自西向东猛烈燃烧情况下,牧羊老人不是慌忙趁着羊群往岛东端逃,而是将羊群自东段朝着即将燃烧的西段赶来,好像飞蛾扑火似的自找死路,也就是在这危急时刻,他又忙从他与羊群的背后,放燃一长溜大火,从而置身于前后皆是火的火海之中。
  “那……”
  “那就正好从中‘杀’出条救路。”
  “那怎么可能?”吴天朗并没想到牧羊老人所放的火,也同样借助西北风往孤岛东段烧去,火过之后不就变成再无牧草可烧的空坪,说时,他仍眼巴巴望着地上的示意图没解其意。
  “你白聪明一世哩。”她说着又拣起长条石块从两处着火地段同时向岛东画上两个前头,表明到时全岛牧草虽然烧个精光,这随着火势往前赶的牧羊老人和羊群不都安然无恙吗?
  “对,你老表确是够聪明的。”吴天朗不由得连连点头,深表“佩服,佩服。”
  “聪明有什么用呢?”佼佼在与吴天朗同回厂生活区的路上,不无感叹地继续谈她舅表的事。她说真不知他“狗伢子”前世作了什么孽,背时倒霉路径都让他碰上。
  其一,要是她舅舅当年得过且过,不去参加某抗日游击队作战致死,她外公也许不致因此深感国破家亡而积郁成疾,使得他表哥母子俩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特别是因此招致一系列说不清的政治问题。
  其二,要是她外婆能习惯城市生活,长年与外公居住省城,家里也就不至构成这仅有十多亩地的地主成份,致使她表哥也因此而形成粮食户口都在农村,并无形戴上“地主孙子”这帽子,见人便矮三分。
  其三……
  “你外婆还在世吗?”吴天朗不由得插问。
  “土改后一两年去世了。”佼佼说那年她老人家恰好满了八十岁。
  “你舅妈?”
  “人还在,也五十多岁了。”她说好在城里比乡里要活动些,她舅妈还能揽到洗衣服和贴火柴盒子的事混日子过。
  “你表哥结婚没有?”吴天朗接着又问。
  “还没结婚,至今还没有一个固定工作,只好城里乡里两头跑,碰上有人请他运煤便运煤,有人请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
  她佼佼接着还讲了他这么一个送公粮的故事,这对他当时满腔热情地来接受劳动改造,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那是一九五一年秋天,他这从没参加过农业劳动生产的中专毕业生,好容易才把土改分给他祖孙俩(祖母与他)的两亩多田,总算与当地贫下中农一样,获得亩产上500市斤净稻谷的大丰收,这说明他表哥也学会了种田,说明他也能自食其力,成为劳动光荣者,在送交爱国公粮方面,他是不甘人后。他把应上交的80市斤中稻,用风车车了又车,用筛子筛又筛,最后又晒了两个太阳,真个做到粒粒饱满,把把干燥,他想无疑是顶呱呱的爱国交粮户。
  他从没挑过这么重八、九十斤的担子走30多里路,当他苦挣苦挨地挑到区粮站时,不但肚皮已饿得贴上腰柱骨,两脚还好像在筛糠似的悬空不停颤抖。
  他遵照粮站工作人员的安排顺次排队,听任验收后过磅,即使发现前后有熟人,他也不大喊大叫,乱走乱动,以免影响交粮秩序。
  说来也真离奇,当他箩筐担子快接近验收员检验盖石灰印之际,随着粮站办公室的电话铃响后不久,一个戴着红袖章在维持秩序的民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这人两眼像鹰隼似的将他上下打量,并用梭标碰碰其箩筐。
  “周恩泽。”她表哥如实说。
  “什么,你明明是地主崽子狗东西,竟敢改名换姓呀。”
  “不,狗伢子是我的乳名,周恩泽是我的正名、本名!”
  “你好大的狗胆呀?”对方更是两眼一瞪,说他这狗东西竟取名侮辱周恩来同志和毛泽东主席。
  “不是这意思,我这名字是我祖父在旧社会便取了的。”
  对话虽只这么简短几句,顿引来不少围观者,但谁也不敢从旁说是论非,因为这民兵开口便给他这青年戴上了“地主崽子”帽子,田螺不像壳像。也就在这时,这民兵用手在她表哥所送公粮中操几操,说这里面稗子和泥巴砂子多,叫验收员暂勿验收,由他带去办公室另作过筛处理后再说。
  这可真是半路杀出个李逵来了。
  当她表哥挑起箩筐担跟着这民兵来到粮站办公室,这民兵与有关头头耳语几句后,既没叫他到隔壁过筛处过筛,也没叫他到过磅处过磅,而是叫他“狗伢子”就此回家去,过三天后再来这里问信。
  “我这谷有什么问题呀?”她表哥坚信他这公粮过筛过车都过得硬。
  “也许问题还大哩?”这民兵既不正面回答她表哥的合理提问,也不同意给他开具临时收据,房门嘣地一关,他忙他的其他公务去了。
  她表哥也曾在省城受过中等教育,也见过一定世面,左打听,右打听,据管过筛的老头悄悄告诉他,有可能是他村里或乡上个别人怀疑他这地主崽子在谷里浸渍了砒霜等毒物,故通来电话给粮店瞎招呼的。
  “去他妈的。”她表哥感到这在他人格上受了极大的侮辱,三天过后,他不但没去问信,决心箩筐扁担也一起作公粮交了。
  “结果呢?”吴天朗亦曾是“唯成份论”的倒霉者,不但没许他志愿参加抗美援朝的爱国壮举,包括申请参加修南洞庭湖,亦被怀疑想搞反革命活动,真个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鸡冠一色红”。
  “结果,结果我就不知道了。”佼佼说打自土改以后,她和表哥等乡亲,也往往是会少别离多。
  说着,走着,他俩不知不觉地走下湘江河堤,即老衡湘公路过清风浦轮渡码头交错处,天上星光隐约,地下树影斑驳。
  “我表哥真个是人背时,盐罐也生蛆。”她又情不自禁地接着谈了这么三个倒霉的往事,都是被卡在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这两大罪孽上。
  其一,随着国家教育事业的发展,各区乡政府需要增招一批小学教师,她表哥心想他是府州楚怡高工毕业的,而且在实际学识和能力上,同样是有过而无不及,他托老同学要来了一份申请登记表,他对表中要求填写的姓名、性别、年龄、政治面貌、文化水平、个人简历和社会关系都一一如实照填了,在填写祖父周济川职务时,心里曾犹豫一下,即写老教师好还是写老教授好?最后认为他老本来是名正言顺的大学教授,何乐而不如此实照写。结果,谁知他这一写却写歹了场,该过的第一基层组织——乡人民政府这一关便碰上麻烦了。
  “你祖父是做什么事的?”其时乡文化水平最高的乡秘书翘着二郎腿故问。
  “教书,大学教授?。”他站立一旁如实说。
  “表上为什么不称教师和老师呢?”
  “这是高等学府对老师和教师的职称和号称。”
  “他是不是相当《水浒》中的林(冲)教头?”
  “不是,不是,他是教文的,他不能武。”她表哥不由得暗暗好笑。
  “那就是帮外国人传教,对我国进行文化侵略的洋教徒啰?”
  “不是,不是。”她表哥更感觉这真是“从牛胯里扯到了马胯里,继续陈词力争,并求助于同办公室的乡长和乡农会主席,把这是非弄清。
  “好吧,你暂时回去。等我们调查研究后再签意见。”最后,乡长在大伙面前不失体面地如此打发出门了。
  结果,在三天后讨回的基层意见是:“因农业生产需要,不同意外出从教。”并在其1953年7月8日上盖上血红的圆公章。
  这也许是俗话所讲的“出门碰了兵,有理讲不清”。
  其二,随着国民经济形势看好,国家工业化建设要招人,亦即出现她佼佼和吴天朗等大批工人和干部应招进厂的机会,她表哥亦曾在统考中被录取,并且是省会某工业研究所,这几乎是万事备矣,只需面试便可入所。
  “你真是楚怡高工毕业的吧?”某面试负责人居高临下地叫他周恩泽姓名问。
  “是的,是一九四九年上半年这期的。”他说着还把随身带来的毕业证书呈上,并且还补充说明其时他家所住府州市某街某巷某门牌号码。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对方似乎在这社会关系上有疑议,随将话题一转。
  “一九四四年七至八月湘桂战争期间,日本鬼子狂轰乱炸府州时,不幸被炸死和火并。”他还清楚记得当时全城几乎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焦土,臭不堪闻,此前他爸爸系自发带着纸笔墨和浆糊上街去作抗日宣传的,结果是一去不复返。
  “有什么人和单位作证明。”
  “这是历史上众所周知的民族灾难。”她表哥心想这不是故意在钻牛角尖,我父亲死于国难难道还是假。
  “拿不出具体证明,那就……”对方说着便示意他起身,让从旁待试的第二个生员上。
  结果也就这样,最后公布正式录取光荣榜时,他周恩泽竟又名落孙山之外……
  公路路面坎坎坷坷。
  “我们还是谈谈我们爱好的诗词吧。”吴天朗觉得都已成为过去的事,那些唯我独草有狂妄无知者,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打不起官司告不状。
  “我表哥最倒霉莫过于五八年大跃进那一次。”佼佼仍为之愤愤不平地话不离题,说当时湘东某矿急需有关他周恩泽原所学这方面专业人才,通过他老同学的介绍,矿技术部门已经把他请进矿来了,并为他办理了临时出入手续开始工作。而当矿干部科为之从新建立档案时,却发现他们矿原有一个在解放初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他的名字也叫周一萍,与她表哥爸爸名姓一字不差,而且也是府州人,年纪也不相上下。对此一时既查不清也说不清的历史问题,不也就请他“一走了事”。反正一切工作都得“政治挂帅”。
  “这实际上是……”吴天朗顿感到作为党的积极分子的自己,此话不便明言。
  “是国家人才的浪费,是对众多爱国热情的挫伤。”说时,她用肩头狠狠撞着他“老师”,“我说得对吗?我们伟大的爱国诗人。”
  “你表哥现在情况怎样?”吴天朗但愿吉人天相,或许近几年有奇迹出现。
  “他还不是出门一把锁,进门自生火。”佼佼也仿佛受了他表哥的“超然”影响,哭脸装作笑脸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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