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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六月现雪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7 17:22:17      字数:5116

  自栽,犹自尽、自杀,这反映了当时“反右”和所谓三年大跃进的工矿城市社会风貌的全韵一斑,但哪知在并非知识分子成堆的大中城市的大专院校等部门,而且是在文化知识普通落后的农村,对反击所谓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竟是有过而无不及。
  吴天朗满姨夫姓廖,单名援,其祖父是清代晚期翰林学士,父亲是民国时候县督学,他本人属于一代不如一代的小学教师,但他又属于不幸中之幸运者,由于家庭早期破落,土改时勉强划为小土地出租,加之在解放前三年便弃政从教,说到政,也不过是九品芝麻县官下的小小一科员,而且是搞民政事务的,一无血债,二无民愤,故在解放后一系政治运动中冲击不大,书照样有教,工资照样有拿。包括乡村干部一见面,总是“廖老师,廖老师”地喊得非常亲热。一九五三年和一九五五年,还先后两次出席过县教师队伍先代会,一点也不逊于他夫人吴碧兰“老模范教师”。
  当时尽管受客观限制,不能共一个学校教课,共住一间房,共开一炉火,他夫妻俩同样是歌不离口地由衷高兴男孩廖瑞在省城读初中和高中,都属于国家培养。
  他朗诵得最多的是何其芳先生的新诗:
  “生活是多么广阔,生活是多么芬芳,凡有生活的地方,便有快乐和和宝藏……”
  一九五六年秋,廖援老师怎么也没想到,在他们福寿山区召开的一次帮党整风的“大鸣大放”,他按顺序发言的几句肺腑之言,不仅很快“引祸上身”,而且“大祸临头”。
  他的发言是昨天区领导的大会报告,结合他这位区委书记表示将“引火烧身”而即事提出的建议。
  大意是解放至今已六、七年了,作为领导者,特别是文教部门的领导同志,更应加强文化学习。他对此由衷高兴,因其在大会报告中把“负隅(愚)顽抗”这成语读成“负偶(藕)顽抗”,同时在黑板上把“莫名其妙”写成“莫明其妙”,因为这是对祖国语言的无知和篡改,今后得引起注意。
  好家伙,就在这第二天理下午,针对他来的大横幅标语、漫画及大字板,竟铺天盖地地挂满贴满所有区文教委的房间和走道,有的还造势到区镇街口。
  “坚决粉碎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
  “揪出大右派分子廖援!”
  “三代臭文人,一对黑夫妇。”
  “撕开“人民教师”画皮!
  “清洗国民党残渣余孽!”
  …………
  廖援一看便知,这是有组织的集中向他开火,同时也把他吴天朗姨妈牵带出来,对其出身大地主家庭将更好“做文章”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第二天晚上又出了一些大字报,增加了“周××”“李××”“徐××”等几个半点名半不点名的陪罪对象,但从将反击的火力点看,谁都没有超过他廖援这“天字第一号”。
  吴碧兰和他当初从区完小到省一职的同班同学,她深知他这“文弱书生”挺怕事的。特别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挺怕挨打,平时两口子扯里手皮,只要她伸手将他耳朵一掐,他便会浑身发抖地向你告饶。
  “廖援,你不要怕呀!”在一窝蜂似的看大字报时,她悄悄碰了碰他,给他来个提醒。
  说也真是怪事,她提醒他不要怕,他却更怕起来了,几乎时刻坐立不安,他觉得现在有不少人都变得人心险恶,为了自己立功,赎罪,当积极分子,入党,提干等等,便不管你同学不同学,朋友不朋友,甚至于亲戚,竟敢歪曲事实,颠倒黑白地来跟你“划清界线”,真个是“墙倒众人推”。
  廖援对其中最怕的是这两点,一是有理讲不清,二是“皮开血溅脑搬家”。因为这都是“眼见为真”的事实。其一是早在此之前的城郊的“反右”斗争,他堂兄廖德浩,是郊区人民公社的一大队支书,他对反“右派”有着不同的看法,既然这是两条政治路线的斗争,被反者就必须是身处重要部门的领导或真正的学术权威,如报刊已点名的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其、储安平之流,决不是县区级的文化界成员和中小学校的老师,更不是目不识丁而对所谓“现实不满”讲几句“怪话者”。作为主动提出邀请大家帮助党整风者,自应切实做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好话坏话都要听”。
  一天,县区上级领导检查工作组来到他公社一大队,前呼后拥,好不威风。
  “德浩呀,听说你们大队运动开展还不错。”
  “哪里哪里。”德浩如实说。
  “到目前为止,你们抓了几个该死的右派。”
  领队者不无官腔霸气,要他老廖立即汇报成果好向上级请功。
  “参加‘大鸣大放’的人数不少,结合各自情况进行分析,到目前还没一个。”他老廖如实说。
  “真的还没有一个呀!”
  “确实没有。”
  “哼,包庇右派分子的就是大右派。”领队者当场桌子一拍,随之便像捆猪般地一绳索带走……
  其二,是被遣送回乡监督劳动改造的亲叔廖仲凡,个子武高武大,像他祖父翰林学士一样,人才一表,只因旧社会在外混饭吃,曾在某县当过一个“打屁不带长”的“旧职员”,这一被遣送回乡可就倒霉了,负责监督他劳改的民兵分队长,也跟吴天朗大舅妈碰上的“孟麻子”一样,动辄便是打骂交加,当他痔疮发烂流血,这队长偏要磨他蹲不能蹲,坐不能坐的拣芝麻,轧猪菜,脚被打跛后又偏要他站着耘禾,只要稍怠慢一下,不怕棍棒扁担被打断,又换来皮鞭或棕索过抽,结果硬活活被折磨摔死于烂泥田里,死了比死一条死狗还不如……
  这天区教委头头满脸杀气,骨干分子也更神气十足。
  廖援越想越怕,越怕也就越觉得生不如死,迟死不如早死。
  在开晚饭时,他乘人多程序乱溜出了区文教办。出门后稍定定神,便沿着他熟悉的坎坷河堤和弯弯山道,朝他原教过课的青莲山逃去。他清楚记得,在前面的丛山坡中有一口大水塘,三面环山,一面是塘坝,平时人过往比较稀少,他想“清清之水兮”,既可以濯其足,亦也可以濯其身,何亚于古屈原投水汩罗江呢?
  夜色朦胧,他不暇思索地便将白跑鞋脱在塘坝上,纵身便往塘里扑去。怪呀,接纳他的不是平时深不见底的“水晶宫”,而是薛仁贵所陷入的“污泥河”。他拔腿拼命往塘的“锅底”蹦,结果也只是脚背深的水,怎么也浸他不死。“这怎么办呢?”他廖援估计这时肯定已被整风组的人发觉他已在逃,说不定已有人随后追来了,如就此被抓回区教委,不但罪上加罪,到时候是再想死也难得了。
  突然,风吹草动。
  “跳崖。”他想,“不行。”很快又自我否定,因为在这荒塘方圆十里没有悬崖;“吃黄藤”,他又想。同样又自我否定,一是在这黑夜无处寻找,特别是连他自己也并不认识这毒藤,这不等于盲人骑马,瞎搞一气。
  “唔。”也许是“命中该死”,他突然想起曾跟她爱妻碧兰踏青采杜鹃花过此,她这“恩爱的”曾好奇地指着前面那座挺像蛇形的蛇山,说那山里多的是眼镜蛇和百步蛇,人一碰上一咬即死。
  这时,他顾不上再回头去塘坝找白跑鞋,任其赤脚一双地直往这蛇山头上奔,并脱掉衣服坐待毒蛇前来乱咬一气。他等呀等呀,真个寻死不得,一直等到天亮,连一条蛇的影子也没看到,而等到的却是几个跟踪而来的区上武装民兵,“请”他“打道回府”(区政府)。
  党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右派分子”帽子乖乖戴上,并当即将他清洗出人民教师队伍。跟他亲叔叔廖德浩一样被遣送回村上监督劳动改造。
  孩子妈虽然没像他这么“背时倒霉”,但“右派分子老婆”这直系亲属关系,无形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至少在公众场合,很难再听到尊称她“吴老师”的。儿子廖瑞,他本已入了团,并高考成绩进入全国名牌大学,就是因他这“老子反动”而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只好就读于一普通高校……
  时光一晃好几年。
  姨侄吴天朗出差来到这福寿山区,凭他马绊筋草的性格,能不寻来看问这变故颇多的亲姨妈和姨父一家?
  他(她)们家原住的三间品字形老瓦屋,土改已改为张家,他们现今所住的,却是原“廖氏宗祠”旁边后来加搭一杉皮披屋,分内外两间,外面一间做厨房兼吃饭和写字用,内间自然是睡觉和堆放粮食等家什,屋檐虽比吴天朗祖孙俩曾住过的焙笼房略高,但出入也得小心碰头,好在他身瘦个子矮。
  “姨爹,你怎么搞这个玩意啰?”吴天朗进门后扫描这“不蔽风日”的家徒四壁时,很快发现其小方桌上有一叠用黄纸抄写的经文和符咒,顿不无惊讶地问,因为这是属封建迷信的。
  “有人出钱“请”,我就照画照写。”他廖援过去那树叶掉下也怕打开脑壳的可怜巴巴样子,说要揪被揪了,要批被批了,要斗被斗了,要打被打了,正如碧兰所讲的,“不要怕,砍掉脑壳一个碗口大的疤。”
  “你知道这是政府明令禁止的封建迷信吗?”吴天朗真为他这姨爹捏把汗。
  “知道。”他用废报纸边卷“喇叭筒”边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让他们再搞吧,不死还得赚口饭吃。
  “你说的‘他们’指哪些人?”吴天朗耽心他矛头直指党中央。
  “指谁呀?”他总算刮亮了最后一根劣质火柴点燃了“喇叭筒”,他说制订政策的自然也有某些错,而最可恶的是那些借“整风”和“反右”趁火打劫的“狗东西”。
  他吴天朗对此既不敢“认同”,也讲不出个中道理,即难道这些请他写和画的人,他们真的都信这所谓阴间的神神鬼鬼呀?
  “其实大多数人也跟我一样,无非是借此尽点亲情友情,超度超度亡灵。”说着,他又愤然提到那活活被逼迫至死的亲叔叔廖仲凡。
  沉然,接连沉默。
  “吴天朗。你看看廖瑞的这封信吧!”
  他腾地从内间搬出他吴天朗姨妈的一只木盒,立即打开盒子,拆开信封。
  信是寄自北京工业大学,邮戳日期看不太清楚。信是这么写的:
  “敬爱的爸妈,辛苦你们俩老茹苦含辛地教育和支持,儿总算大学毕业了,但由于所分配的工作性质,我不能请假回乡看望你们,请多多原谅,瑞儿拜上。”
  仅此廖廖数语,其他什么也没了。
  “收到好久了?”
  “大概个把两上月吧!”
  “这是好事情呀!”吴天朗分析无疑像自己的884厂一样,是国家重要的保密单位。
  “还好我也不稀罕。”他已如经霜的秋茄子,皱纹满脸。他说一家亲人连面也不能见,人虽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哩。他现在等于是孤老子一个,不但队上的工分做不满,山上的柴砍不回,井里的水挑不动,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不背着讨米袋去见列宗列祖那才怪。
  “姨妈啦?”吴天朗寄望她这模范老教师快退休回来也好老俩口相互照顾。
  “你这姨侄还不知道她的事呀?”他稍静静神,说这首先应怪他“破罐子”在破甩,亲不走,友不访,信不写。
  “怎么啦?姨妈怎么啦?”他吴天朗预感到话中有不详预兆,忙急起追问。
  “反正,洪洞县里没好人。”他老叹了叹气,说打自他这为夫的被划“右派”后,她碧兰认为这太不实事求是,该上级领导不但没对廖援的忠言“闻者足戒”,而且还反其道而行之,大会小会,把他搞得臭如狗屎,真个是“草菅人命”。她求区教委帮助改正,而当事人都推这是集体研究决定的,只好又写报告找县文教,前后寄去三次,不但没批复回信改正,最后反加罪于她这老模范教师头上。说她是非不分,敌我不分,站在地主资产立场为“右派分子”翻案……因此也就两个山字打垛,把她也开除出人民教师队伍,将其粮食户口也一起迁回这老家了。
  “她现在人哩?”吴天朗更感到问题的严重。
  “她到另一世界去了。”
  说着,他老便“呜呜呜”地抱头痛哭起来。
  情况是这么的,姨妈的性格,比吴天朗母亲的性格还要强。“矮檐底下不低头”,那是一九五九年所谓更大跃进的时候,队上分给她家两个“全劳”的挑塘土方任务共五十立方,每立方按三十满箢箕担计算,至少要挖挑一千五百担,而实际上他(她)俩又怎么够得上“全劳”,不做两三千担挑那是不可能的。
  对此,她就是不向“上面”陈述困难,而且不让曾多次被批斗致伤的廖援去受这活罪,就是全由她这女性个人顶着干,人家天亮就来,她天没亮便干,收工更是不受时间限制,每天所要完成的土方数量,就是不落后于人家“全劳”。但毕竟因食不裹腹最终把身体拖垮了,而且造成子宫下垂,做点普通家务亦举步为艰,原吃饭不要钱的人民公社食堂因“无米为炊”解散后,这就给她(他)俩老“黑夫妇”带来更大的困难,一不能像有的干部和社员那样去搞点小偷小摸,二不能暗暗“长资产阶级尾巴”,即在空坪隙地搞点“瓜菜代”。
  一天,天黑后,村里像死去般的沉寂。
  “廖援,我们总不能坐着等死吧?”她把事先已悄悄打好的背包提在手上,没有商量余地告诉他这“老来伴”,即她已邀好村里的一位“女同胞”同过江西去,因听说那边山区没有这边苦,也没管得这边这么死,至此还能私人请人在深山老林砍伐竹子和木材做点生意,主家还管开饭,工资也可配点粮食给你外地人带回去。
  就这样,她便摇摇晃晃地摸黑走了。
  “后来呢?”吴天朗也曾听说走这条去觅活的人不少,而因此被拖死累死也有好多,他忙问。
  “后来……没有后来。”
  他第几经摸抚瘦骨嶙峋的胸部后,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如实告诉他吴天朗。
  据她邀的那位村里嫂子回来说,她俩到江西某山村没干得几天,她碧兰便患上严重的痢疾一病不起了,遗体则搭帮同去的湘南乡亲们,就地挖坑掩埋了,总算没抛尸露骨于异域他乡,算是不幸中之幸运者……
  “姨爹,你好自保重,我下次会来看您老的。”吴天朗说着将口袋里所有多余钱粮都掏出留下,说明下午还将赶回省城。
  “再见!”
  “再见!”
  ……
  十天过去,福寿区教委一办事员张某,竟风尘仆仆地到清风浦来找他吴天朗,说他原老师廖援亦于近日走了,走得好惨,连儿子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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