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饥不择食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5 16:42:59 字数:5328
俗谓“物极必反”,事实应时如此,三年大跃进,仅历时两年左右,便境况愈下。
这是明摆着的人和事。
“女强人”无法再在厂基建部门强行撑持下去,自然也地无须吴亲近笔杆子再大做文章,吴天朗祖母据农村的户口,其公社食堂已无法开餐和供应期任何生活物资,城市户口的供应粮标准也在号召大家一减再减。
话先从吴天朗个人说起,他被调基建水泥车间任生产计划调度,可谓公私两利,公者,加强了这“自力更生”单位的管理水平和力量;私者,他由每月26市斤科室干部定量粮。增加到每月31市斤的生产单位“现干”的标准,同时也因该车间住房较松,还有的是能种菜的空坪闲地,能帮助解决祖母再度来潭的吃住问题。另外还有一值得庆幸的“人缘”。即曾与他同车来厂的老同学童明老,他己早在这水泥车间任化验员,对此生产与质量好联手抓,也许更有利于“发愤图强”,过好苦日子。
童明老身高仅比马总代表稍矮点点,确也算得个子高挑,跻身“长子”之列表,此前他为厂铁路专用线施工搞土方质量检验,风里来,雨里去。工作吃苦耐劳,而且待人谦虚诚恳,他是基建团总支支委和连续三年先进工作者,由于他这“长子”进深长,饭量比“大肚子”吴天朗有过而无不及。
“新伢!你注意童明老同志每次蒸饭量米吗?”
一天,吴天朗祖母边淘米边问,似乎顿发现她从未见过的“新鲜事”。
“没注意,用茶杯子过试吧。”吴天朗随口回答。
“不是茶杯,是一只比茶杯还小得多的铁筒筒。”祖母边说边用食指和大拇指掐拢作式样。
“这有什么惊奇的?”吴天朗认为筒子大小无关大局,小则多舀几筒。
“不。”她说他并没认真听清她的话,童明老每次都只量一小铁筒倒在他私人搪瓷盆里,充其量不过是一酒杯米,故此难怪他童明老脸上不出现水肿迹象。
“出现水肿呀?”
“不信你去问食堂小廖啰?”她老说据管蒸饭的小廖介绍,情况确是如此,童明老碍于面子,每次送蒸饭盆子总是挨在别人最后,来拿饭盆则抢在别人之前,粮少热量少,是对他这高大个来说,那能不因此而体虚浮肿。
车间擂蒙机和成球机声响,虽然清晰可辩,但都显得很沉很沉的。
“你去看啰,这时他寝室门没关。”祖母生怕错失良机似的,说着便招手吴天朗往外走廊西头6号房间走去。
该死的,不看不知道,童明老用来量米的小“升筒”,竟是一支报废的2号手电池掏空的铅皮壳壳,即使量米时把它灌满筑实,最多也不过一市两左右,仅相当于平时正常用粮量的四,五分之一。蒸出来的所谓饭,无疑是半盆清汤粥。
不会计划用粮是童明老的唯一缺点,月初按定量买当月饭票时,总想吃几餐饱饭,因此便“寅吃卯粮”,一到下半月再来紧缩时,就只好把所剩无几的饭票到食堂换成米用自己饭盆去搭着食堂蒸,即此设法卡自己。
当时的总体情况是,一缺都缺,一少都少,由于国家一缺粮,就无法发展牲畜禽类等养殖业,因此便形成所谓“三月不知肉味”,甚至过年和过节也难以吃上半市斤皮凸出的瘦猪肉,食油定量是每人每月2市两,包括计划数量少得可怜的蛋和豆制品,但话说回来,这又是多少农村人口所羡慕的“工人阶级”的“优惠待遇”。正因为人们日常生活一缺粮油肉类和其他水果等副食,人便感觉一天到晚肚子里闹饥荒,排泄的粪便也就不肥,禾苗和菜蔬也就不长,包括能吃的野生植物,亦不无连锁反应……
事实就是事实。
继童明老被强行送进厂水肿病疗养院之后,和祖母两人共吃一个人定量粮的吴天朗。尽管设法借助“瓜菜代”。最终毕竟还是力不从心的跌倒在水泥生产现场,也被车间领导和工人同志抬进了该疗养院。
疗养效果也真显著呀!只要从进院第一天起,保证每天吃足一市斤大米饭,搭配二市两黄豆,在医药和菜蔬方面稍有所“表示”。包你在一个星期内便可“水缩肿消”出院。在此同时,他吴天朗还学到不少曾从报刊不曾学到的东西。
“水肿病疗养院”,亦即“营养餐食堂”。它便设在新办公楼后面的原名“中餐食堂”。它能轮批收纳水肿病号约五到八百人,尽管设施因陋就简,病床便是职工单身宿舍的双层架子铺,餐具是靠病号自带五花八门的缸盆碗盏。对此大多数病号亦由衷感激组织上的爱护和关心。
“水肿病”的叫法不一,有的叫“黄肿病”,俗话说“黄肿气急,吃的做不的”。它又名“浮肿”和瘟疫等等,也有叫它为“鬼病”的,它不痛也不痒,尽管你一身刮瘦,可以把你形同大胖子,而且皮肤放光发亮,好不“福态”的,但当你用手指压一压,就会随之出现一个个凹痕,要很久很久才能回复上来。包括头皮上和脚杆上亦无一例外。凡患上这“鬼痛的”。无形便四肢麻木,浑身无力,不但单车不能骑,连一层楼的台阶,你也得抓着扶手歇上好几次气才能上下一次,甚至因此“跌倒莫起”,匆匆去见“阎王”或“上帝”了。
人的嘴巴的基本功能有二。一是吃,二是说,在没东西可吃的情况下,它无可奈何,但你要它不说,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它是生成的哑巴。
“童明同志,你这团支委这么胖,怎么也到这里来疗养啰?”嘴巴素来不饶人的“上海佬”伍立方瘦个子,却“物以类集”地钻来基建部这“浮肿”团伙中没话找话。
“你也来搞什么,你又没有水肿,来吃冤枉呀!”童明佬这次也变得不老实,见他水肿稍消便“以牙还牙”。并示意要吴天朗老乡一起来对付。
“真的嘞,我倒有个问题真搞不清。”曾一度被“调虎离山”的富兼达,竟也不怕“祸从口出”地挤入重围,昂了昂瘦颈跟,把他小伍曾提出的政见问题,藉此讨论讨论。
“什么问题呀?”也没能幸免这“鬼病”的祁阳佬老伍,怕又惹麻烦地忙转向老富,问上次突然不见他是不是贾主体派他出差?
“对,这也是个问题啰。”小伍立即“点将”要他原秘书吴天朗先谈看法,主要问题是,从前两年所谓全面大跃进,怎么一下变得如此一无吃,二无穿。供需矛盾百出,这到底是“天灾为主”,还是“人祸为主?”
“对!对!对!我对这问题也搞不清。”老富说完双手一摊。同时希望他童明佬和老伍等也都实话实说。
“对不起,本人无可奉告。”吴天朗也学了某些狡谲官员答记者问似的,一言以“蔽之。”说时,他朝一伍一富淡淡一笑,意即“请谅”。
“我看主要应该是归咎天灾。”老伍一如往常地列举某领导的一再讲话,某报刊的一再撰文,说如果认为组织领导有错误的话,也不过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问题。
“我看应该是各打五十板。”当他童明佬正待发言,突然钻了一貌似公正的柳测量参与“高见”,他意即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
“讲得轻松。”被降职为汽运队长的丘“自由主义”,他狠狠瞪了他老伍和老柳一眼,他说这三年来,今天斗这个,明天批那个,人平多少钢,亩产多少粮,瞎搞瞎吹一气,这不叫大家都肿得像肥猪一样。那才有鬼。
“对!实质就是这么回事。”
“问题是:哑巴吃黄连。”
…………
一石击起千层浪,闻声来参加讨论的,霎时越来越多,越围越拢。
“算啦,算啦,开黄豆汤了。”老伍和老富毕竟不像“光蒂饼”那大老粗,那样不怕闯祸地跟你玩“杂耍”,浩叹之余,“讨论“也就不了暂了……”
这水肿鬼病,也真个像有“鬼使神差”的,吴天朗在被抬进这疗养院之前,竟接连碰上这么几件没齿难忘的事。
第一件是他童明佬要到外地取经提高水泥质量,临别前交待他吴天朗,在这期间凡有人找他办什么事,都请代为处理好,哪知他走后的第二天,童明佬曾在修专用铁路线结识的一位农民好友找上门来,“你是吴天朗同志吗?”对方进门便挺亲切地与之握手,说他家就住在佛法寺傍一土筑墙民房。吴天朗曾下工地,同童明佬在他家喝过茶。他跟童明老是最好不过的朋友,碰上饭时便在他家吃饭,碰上天黑便在他家留宿,他今天来找他童明佬,是因为好久没见面,特地挤空来看看他。
“请坐,请坐。”吴天朗倒茶后不无歉意地告诉他,真不凑巧,童明佬昨天出差去了。
“他今天会回厂吗?”
“不会,起码要三五十天,先到河南水泥厂,可能还会去北京。”
“……”对方极其失望地一言不发,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己指向快下班的“12”字。
“你有其他什么事吗?”
“没别的,私人点点小事……”
看得出,他老兄也是脸有饥色,相乘此来访弄餐饭吃,而他吴天朗却在心里反复打着计划用粮的“小九归”。并没像往常那么理所当然地开口留客共进午餐。而是让对方无可奈何起身告辞离去……
第二件事却相反,一天下午,修机班的任班长和陈师傅趁办公室没他人,悄悄跟他说:“今晚你该有空!我们班里同志请你去吃餐没饭的菜。”
“没饭的菜?”吴天朗心想平时只有谦称“冇菜饭”的,顿不由得笑问。
“真的哩!”他俩如实告诉他吴计调,他们班曾利用业余时间在线圈厂房东的旧工棚侧,栽了一块土苞菜,老不长,今晚准备给它“全部歼灭”。
“不,不,不,那是你们幸勤劳动。”吴天朗同时感觉这不好,作为干部和党的积极分子,怎么能这么“多吃多占”呢?
“这是我们全班九个同志一致意见啦,你不来,就是瞧不起我们做工的。”任班长又再次声明:只有没包芯的散包菜叶吃,没有饭配。
这真个是“盛情难却”。
由水泥车间去线圈厂房东头旧工棚的路灯,时明时暗,深秋的夜风,多少有点扑面生寒的感觉,这也真个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即那里是大跃进期间那日夜热火朝天局面!
工棚内可是另一番景象,两只300瓦的灯泡,照彻棚内乱七八糟的堆放物,一只在半腰开吴的废汽油股子,却燃烧着熊熊烈火,一口大牛五生铁锅,便架在股子上端只待班长“开炒”令下。
好家伙,两位女同胞专负责苞菜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洗,两位男壮士则负责操戈操瓢,对着烈火红锅大显入厨身手,其他班员则端的脸盆作菜盆,折的折树枝当竹筷,真个是各事其事,菜的最佳佐料,一是撒把子盐,二是泼瓢自来水。炒完一盆,大伙便就地围歼一盆。
“好吃,好吃!”吴天朗亦情不自禁地由衷赞美。大伙也同感其味非常。
“过了杨梅洲,莫想再吃茄子啦!”陈师傅再次提醒。
“吃完又炒,吃饱为止。”任班长亦一再拍着肚。
……
当晚一连炒了十锅,等于平均每人吃一大脸盆还不止……
古《饥餐渴饮》有云“你最想吃的东西是什么”?回答是:“当我饿到极端的时候,什么东西我都想吃,包括天鹅肉。”你认为最好吃的喝的东西是什么?回答是:“只有饿到渴到极端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好吃、喝,包括臭屁、屎。”
俗话说“饥不择食”,就是这么个意思。
话又回到他老伍和老富所希望求得回答的问题上,即水肿这鬼病,这瘟疫的出现和遍及全国,其主要原因到是“天灾”,还是“人祸”?
“吴天朗,你有信。”就在“讨论”不了难了结之时,水泥车间许尚佳主任和助理员小廖同到病房来了,看问吴天朗和送来他的信。
这信寄自北京万寿路某街某号,吴天朗一看便知这信是谁写的。
信纸第一页便这么写道:“新弟,你好,外婆她老也好?”
“白居易的《因望月有感》这首七律,你我小时候不是外婆都曾教过的吗,想必你这‘诗家’决不会忘记的。‘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我想结合近年情况,将第三句的后三字‘干戈后’改为‘灾殃后’,可能比较贴切,你说呢?因为‘灾’的含义主要是指来自自然界的灾难,如水灾、旱灾、虫灾等等,‘殃’一般是指人为的‘祸殃’,‘祸害’,亦即‘罪’,‘罚’。”
信下面接着写道。
“外婆从乡下来到你处,这是万不得己的。你还没有成家,会增加你诸多不便,据我爸妈来信讲,他们那公社食堂早己名存实亡,接近散伙,农村户口也没有什么可吃的粮食能分发到户到人,所以她(他)们俩实在难以照管了,故此只好每人每月从自己的小学教师定量粮中,各节省四斤(共8市斤)换成粮票寄给您,也许他(她)们没有跟您讲真话,怕您不肯接受这微不足道的心意,所以他俩还想我也能每月节省点寄给您,帮助外婆她老度过这困境。可是我最近几个月办不到,因工作上经常需要出差,每月平均不到八两粮,实在再节省不下来,主要是缺油料、副食、蔬菜等,加之此前我还亏了好几斤,因此,暂请您和外婆加以谅解。”
信的第二页正式回答他上次去信的“问题”。
“你来信所问的情况,因为我不在国家粮食部门工作,而在社科院,无法得知其详。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绝对可靠的内部消息……”
“什么内部消息呀,快往下看!”这不管你家信不家信的一伍一富,从傍便将信一捞过去。也不管你“内部”“不内部地念了起来”。
“据一“内参”的记者报导……”
“什么,内参?”“宝贝科长”之一丘自由主义者蓦地示意大家肃静,认真细听所念下文。
“面对大跃进”导致国民经济发展严重失调,生活资料的严重匮乏的现实,最难过者莫过毛泽东同志本人,他说,因为他是班长,是主席,他对同住中南海的全体工人员宣布,我们要实现三不:不吃肉,不吃蛋,吃粮不超过定量。
“他们吃粮也定量呀!”会散心未散的讨论者甚感惊异。
“岂单用粮定量,还自我约束不吃肉,不吃蛋哩。”小伍不无感动地叫大伙别插话。
“中共中央还紧急号召全体共产党员带头,国家干部带头,领袖们首先带头勤紧裤带,与全国人民共渡难关,凡中南海机关干部用粮,将重新定量,自报公议。”
“主席报多少斤?”又有人迫不及待插话,因为他老这个子比马总代表还高还胖。
“主席自报二十六市斤。”同在看信的老富抢先回答,“实际跟我们科室干部一样。”
“朱德同志呢!”又有人想起人民解放军的总司令,个子矮墩结实。人是铁,饭是钢。
“他报的也跟主席一样。”吴天朗看得更认真,因为这是难得他仙表哥提供的“内部信息”。他接着反请大家猜:国务院总理和国家主席即恩来与少奇同志各报多少。
“24市斤,18市斤。”回话者几乎是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因为“内参”的信息是绝对可靠的。
霎时,病房几乎是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