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第2077-2085天
1962年5月1日星期二晴(2077天)
午12时在光陆电影院看《小刀会》。
最难堪的是走到一起无话可说。见面的时候,我看她很热情。到看完电影的时候,发现她像故意躲着我似的。当我说到她家里去的时候,她说:“我再考虑考虑吧。”我看出她的冷淡来了。我心里多少有些痛楚的感觉。我好像动心了。初感觉是她很漂亮,身材苗条,打扮入时而得体;乌黑的头发,可爱的娃娃脸,眼睛和嘴很媚气,一下子叫人恋恋不舍样子。
我决定向她谈谈我的历史。
1962年5月2日星期三晴(2078天)
今天我和她去看电影,怕别人看见,她晚去了。到打铃开演的时候,她入座,没等散场,她就出去了。我们一起走出去,怕寂寞起来。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站在我面前,怎么会觉得寂寞?是我怕失掉什么而变得担心起来。回来的时候,我拿她的照片出神。那是一双多么纯洁的眼睛啊!是孩子式的探求,又多少有些为了摆脱什么事物的忧伤。我当她是受了什么委屈呢!但那是一双可以信任的眼睛。假如我失掉了她,我会伤心。我的心总是这样痛着——想到这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晚上到辽大去。”送她到家的时候,我对她说。
“那正好,我也有别的事情。”她说得那样轻松。
我到辽大去找参谋去了。王作昌说应当建立感情,别总是谈得太严肃了。张宏毅说,不要自卑,我们是大学生嘛!这样,我的信心又足了。
1962年5月3日星期四晴(2079天)
本来是阴天嘛,我却写成了“晴”。原来我的心情是晴朗的。杨哲叫我给她的同学金玉枝写信,让她帮忙。赵春润说,应当有信心表达自己的热情,不要太矜重了,感情的热忱,可以弥补年龄大的缺欠。我给她打电话,听说她要调到五一针织厂这边来工作了。
我到金大娘家,她说她不让我到她家去找她。我的心又震动了一下,我以为她将拒绝我去找她呢。我决定去找她了。在她家门口连走了好几趟,没敢进去。终于等到了一个小男孩走出院子。
“你是这院里住的吗?”我问。
“是啊!”
“王皙瑛家你知不知道?”
“她是我姐姐。”
“你去找她来,谁也别告诉。”
“好!”
她出来了。原来小男孩叫王崇温,回家就说:“姐姐,外面有个男生找你。”
“谁找?”妈妈粗声地问。她没回答,就跑出来了。
她领我到她的新地点来。我们说得很快活,我的心又平静下来。我去找她的时候,心中多么忐忑不安哪!我曾准备道歉说冒昧了,曾想到她会因为我的冒失而不满意。总之,关系是比较自然了,因为我向她说了许多的话。她会以为我是在奉承她吧?只要她愿意和我接触,我便有信心把她争取过来。她让我到她的工作地点去找她,因为怕别人看到,最好是不到她家里。说不上为啥,我有点怕她的母亲。
走到魁星楼那里,我跟她谈起幼年怕鬼的事情来,她说,谈谈别的吧。真糟糕,我忘记她的胆子很小了。看《雷雨》时,萍儿自杀的枪声响过以后,她叫了起来,身子向我这边倾倒了一下。我小心地拍着她的胳膊。“五一”的晚上,我们在万泉公园看烟火,她又害怕了,我为什么不趁机抚摸她的小手呢?小手多可爱!
今天晚上她又谈起她怕年龄小的问题,妈妈说需要再等两年。我只说我们应当了解,别的什么也不想。真的,她会拿这个理由很轻易地拒绝我。但她毕竟有一颗少女的心,少女总是多情的。
1962年5月4日星期五晴(2080天)
她邀我午间到她那里去。本来想约她去看电影,她说今天晚上有别的事情,庆祝五四青年节,姐姐要来借彩旗。她送我出来,还是热情的。
晚上到张宏毅那里去。他明天举行婚礼。
1962年5月5日星期六晴(2081天)
在电话里相约,午间到她那里去。听说她今晚要到辽艺去看《日出》。昨天八点以后,又到公安局去跳舞了,还顶着大雨,多少有点伤风。这些话是她对我讲的,听后心中有些狐疑,破坏了谈话的情绪。我约她去划船,她不去,说是以后再说。我说出了王大学对我的谈话,因为想得多,她认为我会得精神病。我很生气,真想离开她,但又挪不动身子。她问我“我说的话她是否不能理解。”我说:“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你很聪明,但如果我说得太多了,你会认为我奉承你。”
“唉!我很不好!”她叹息了一声。
“你写过自传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了解你。”
我问得多么笨拙啊!
“谁对我有影响?谁接近我,谁就影响我。”她几乎赌气地说。
“你在生活中有过快活和烦恼的时候吗?”我问。
“有过,有很多很多。”
“讲讲给我听听吧!”
“没有必要。”
这种谈话简直令人懊恼。我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说她喜欢褐灰色、紫红色、和深绿色,不喜欢吃小米和高粱米,不喜欢花;大家都穿的衣服,她偏不穿。
她从分厂到厂部去,我送她回厂。临别的时候,她说:“我不送你了!”声调平淡。我报之以笑。我曾问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快活吗?”
“我不知道。你呢?”她反问我。
“我还快活。”我说。
但我说的是谎话。只有希望给人以快活。而现在,过早地有了伤痕和隐痛的感觉。
深津纯子对我说过:“再别做傻事了。”我知道,好像指的是我对李丽的暗恋。可能毓唐对她说过了,我暗暗喜欢她,只是怕人家不喜欢我。
张宏毅的婚礼弄得很有意思,跪在地上拜天地。我的同学大部分都来了。老毓的一对,陈绍英、王慧、梁旭昌、丁国文、还有大胡子连长(王作昌),大家到新房子里吃起酒来。我和大家一起欢笑,但总是想自己的心事。
深津说:“你不能着急。因为她不是我们的同学,哪能一下子就能谈到一起去呢?”老毓叫我不能用大学水平去要求她,王作昌叫我不要光谈原则,要活跃一下气氛。
兆德昨晚在我这儿睡。他说,感情和思想是同时起作用的。她说年龄小,也许是真话,也许是防线。
1962年5月6日星期日晴(2082天)
我给她写了信,放在笔记本里,打算晚上给她。相约晚6点半见面;但到7点钟她还没来。我奇怪,但心里竟是这样平静。好像爱她到恨的程度。但是她来了。微笑着,怕在大东门玩耍的孩子看见。她走得很快。她告诉我,她没有到北陵去。原来想撒谎,后来一想,还是说了实话。她问我来晚了是否很生气,我说:“我等在这里,真像一个傻老大了。”我有两种估计,一是可能想到断绝关系,一是她到北陵去可能回来晚了。我送她一个本子,说:“送你一件东西,你要不要?”
“你说我要不要?”
“要吧。你猜是什么东西?”
我两手拿着送给她。她接了过去,手捏着封筒里的东西,眼里流露着猜疑,说:“不是笔记本就是相册。”
“是笔记本。”我说,“里面有一封信,你看看吧。”
“好。”她说,并不表示喜欢的样子。
她叫我先走,怕别人看见。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怕呢?
送笔记本之先,我想了种种对话。
“送你一件东西,看你有勇气接受没?”
“这不是勇气不勇气的问题,我有什么理由接受你的东西呢?”
“难道相识的同志一点友谊的表示都不可以吗?”
她不高兴地摇头。“你没有理由拒绝。”我说。
“你强迫我接受吗?”
“如果你这样以为,我便不能勉强了。”
……
或者是这样的对话。
“我送我一件东西。”
“我不要。”
“你还是拿去吧,里面有一封信。假如你不想要,再还给我,我便一切都明白了。”
她还是不要。我把笔记本扔到路旁,转身走了。这些想法挺愚蠢好笑的。因为她是那样自然地接受了。
她没热情,表明她是慎重的。她不愿意当面表示热情,也许她就是这样的性格。总之,我们可以继续相处了。
1962年5月7日星期一晴(2083天)
早晨给皙瑛那位叫金玉枝的同学写信,说明我和我们的情况。是杨哲给我出的主意。杨哲把信底交给我以后,我又改变了主意。了解人和感情的建立,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把这种事讲给别人呢?假如我个人的笨拙不能使人了解我,便说明这种事情上我是无能的,应接受失败的结果。
我心中有两种情绪:爱情的喜悦和不受人尊重的沮丧。当她怕同院小孩看见而疾步快走的时候,当她认为我是想得多而可笑或是会得精神病的时候,这种情绪简直要强迫我离开她;但她的美丽给了我幻想和喜悦。
利用临行前的两小时跟赵春润谈了一次话。当我真的写出两本书,又能如何呢?只要把文艺事业看成是党的事业,便能正确地理解工作和创作的关系。
我是否受了杨麦的影响呢?王大学曾这样问我。影响不应当只是在某人那里接受了什么语言和行动上受某人的支配,思想的共鸣也应当是的吧?
对潘洪玉的稿件处理,我多少有些是非不明,但向组织反映和表示自己的看法是对的。
午后乘车到了农场。
1962年5月8日星期二阴(2084天)
出版社农场在沈阳西部古城子公社施家寨大队,坐火车在陈相屯下车,北行四五里地就到了。七间红砖房,一个大院落,三匹马、两头牛、一头毛驴;还有四五口猪,一挂胶皮轱辘大车,十几个常驻的职工。从生产队辟出十几亩地,办农场已是第二个年头了。场部据说原来是生产队的队部。
我来到这里,第一天是种南瓜。抓一把粪在坑里,再撒种子。夏炎(辽人社干部)把粪挑到我的跟前。我播种干得远了,他就把粪筐挪到我的脚下。劳动中的相互配合和帮助,很容易感觉得到。
我想她。把这几次谈话的印象联系起来,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她会不会对人对工作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寡情而不多思索的人,不爱以幻想鼓舞自己的热情,更不会用一种坚强的理智去追求一个目的。但她是单纯的,可以影响的。
艺术欣赏中,感染力是靠情感共鸣发动起来的,爱情更多的是需要互动感情,过热或过冷都会使人觉得枯燥和贫乏。在她喜欢的事物中寻找提高她的可能性会大些。
农场第一次有了音乐,小赵(辽人社新来的校对)的吉他和我的小提琴每到晚上,就会奏起来。
小酉酉(出社原老领导之子)因没考上高中,也安排在这里劳动。他常提出各种问题:普希金追女人是不是个缺点?渥伦斯基和卡秋莎是什么关系?鲁叔(鲁野,原春风社编辑)是高级知识分子,为什么还问人家什么是“蒙太奇”?小提琴的托儿放在旁边到底对不对?
要把这些问题讲明白,还真得费不少话。
1962年5月9日星期三晴后雨(2085天)
种苞米。从生产队里请来一位老农来扶犁,利用午休时间开了点荒地。
昨天,我用手抓粪往垵里放的时候,心中竟毫无感觉,只是接触到粘乎乎发热的大粪时,有一种要吐蛔虫的恶心,是一种不能回味的厌恶。
小赵说,他父亲有一个烟嘴,上面刻有曾子的一句名言:“吾日三省我身:与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是一种工艺品,没忘记道德训诫,告诉人处事交友应当尽心诚信,学好功课。人们习惯地接受它,已经快两千多年了,没有人怀疑它的正直和善意。把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试图以不同方式解释这个世界,可问题是如何改造这个世界。”(或是马列主义别的名句)——刻在工艺品上的时候,会有人觉得这是标语口号。这里有个习惯问题,一百多年的事情不能与两千年的事情相比。宣传封建道德的作品古来无奇,流传下来的也不少,人们仍然有过流泪的感动,因为一种道德已经深入人心,不替他们说这种话,就反映不了这一部分人的要求。
我曾记得一位老农谈工作方法:听哄的人你哄他点儿,听熊的人你熊他点儿,听劝的人你劝他点儿,就像赶车,要顺着牲口的劲儿赶。目的全是为了成全工作的顺利与平静,没有包括共产主义对人的改造。他可以成为我们文学人物的典型,却不是我们的理想人物。
中国的英雄疏于女人而近于朋友,外国的英雄常常以征服女人显示出自己的骄傲,这是两种民族的习惯样式。
我又在想她了。她在干什么?是我的职务值得夸耀吗?是文学的美能打动她的心吗?我的第一封信有点笨拙而不自然,多看几次,会感到厌恶吧?回想起来,感到害臊了。我过早地表示了热情,以后一旦想收回来呢?我总想对她进行理想地改造,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接受的。她对我不会有那种阶级的同情心吧?
但我还是想给她写信,少女不喜欢热情的赞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