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二十六）

　　众人在一阵笑声中走进屋来。一张桌子上摆上了各样的菜，李介直看碗筷是三个人的，而屋里只有柏世铭和陶恨冰他们两个。“王书记——不来了。”柏世铭说，“老板娘，再添俩菜！”老板娘进来。“一个小菜吧。”李介直阻挡说。老板娘看了看柏世铭，柏世铭说：“听我的，再上两菜。”老板娘补充上一套餐具，问了添加的菜后，出去了。
　　“这饭啥名堂？”李介直帮老田把帽子、皮带放到一边椅子上，问道。
　　“管它啥名堂，摆在面前，你只管吃好了，对吧小冰？”老田抓起筷子就要动手。见别人没动，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另几个人。
　　柏世铭告诉李介直，陶恨冰帮他给女儿找了新出路，今天表示谢意。然后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几人边吃边喝边聊天，气氛很是合洽。李介直也高兴，破例多喝了一点。
　　“世铭，这些日子我没在厂。”李介直端起杯，给柏世名敬酒说，“你多做些吧。”听柏世铭谦恭地应承几句，李介直又道，“你在四车间问题处理上，很得体，有眼光，有思想——陶慧佳干得不错吧！”
　　柏世铭意外受到老科长表扬，受宠若惊，站在那里，端着酒杯大大喝了一口。李介直眉藏忉怊，对陶恨冰、柏世铭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但要记住两点，一是不能滥用感情，做不应该做的；二是友情要持久，不以势倾，不以利散。”他注意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又看看埋头自便的老田，说，“来，老田！”对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说，“你们俩要是明白我的意思呢，就干了这一杯。”几个人同时一干而尽。
　　“老田，我得吃饭了。”李介直看看老田，把碗递给老板娘，“你怎么样，还喝点？”
　　陶恨冰知道老田的酒量，同时也为柏世铭对老田的淡漠感到不平，见李介直问，便说：“我陪田叔再喝点儿。”
　　老田高兴地一撞杯：“还是小冰知道我……”柏世铭也虚情假意地凑着热闹，一面殷勤地照应着李介直。
　　遇到老田的兴奋，在突逢柏世铭时，就已荡然无存。他太了解柏世铭这个人了，让柏芝学医，陶恨冰算是引狼入室了！他不禁为老朋友陶维一的儿子担忧起来。陶维一是外地人，又是富农身份，“文革”时没少受气。陶维一正直，却十分怯懦，家里的房子漏得都看见天儿了，也不能修缮一下。是李介直发动群众，出材料，出人工，甚至出伙食，帮他推了三间旧土房，建起了新房子。为这，有人说他不能和阶级敌人划清界线，也受到了牵连。陶维一很是过意不去，但他一点不后悔。他看中的陶维一的品质、口碑和医术。
　　陶维一用他的一身技能，为越秀村乃至越秀镇的人们做出了多少贡献，就是周边的乡镇县市都有患者前来求医问药。摘了帽后，他感激国家，感激政府，更起劲地为人民服务，外地好几个医院都要高薪聘请他，他舍不得这里。因为对陶医生的尊敬，李介直对他的子女也怀有一种自来的喜欢和力所能及的呵护。可是仅仅半年，陶恨冰就接连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进城送礼和送柏芝上卫校，而且这些又都是为了柏世铭！
　　李介直闷闷地吃完饭，坐在一边等老田。
　　柏世铭自然应该谢谢陶恨冰，但不必要非得带上王书记吧？可见他的用心之苦，铺垫得好长啊。那么王维仁为什么连聚会的心情都没有了，他原来可是特别喜欢以这种方式笼络人心的呀！莫非南书志、孔祺增了解到了什么？
　　“李科长……”柏世铭端给李介直一杯热茶，李介直受到打搅，脱口道：“王书记……”
　　柏世铭明显一愣，随即领悟：“哦，他呀，检查的人走后——不，听说孔厂长去了容余后就一直很有心事的样子，去夏平回来也没变……”
　　“王书记去夏平了？”李介直问。
　　“说是买广播设备，结果什么也没买回来。”柏世铭说，“说是过几天再去，需要重新计划计划。”
　　“计划什么，不是早已说好了吗，两样设备?”李介直说。
　　“每个科室都安广播，为了工作方便。”柏世铭说，“以后各自在车间办公室就可以开会了。”
　　这并不新鲜，但在越秀水泥厂来说，就属新生事物了。李介直微微点头，想说什么，看看旁边老田，终于没说；掏出二十元钱，放到桌上：“老田我们俩的饭钱。”
　　柏世铭拿过钱就往回塞：“李科长，你不应该这样，今天是我做东。”
　　“我也算一个——你请小陶，我请老田。”李介直把他拿钱的手按住，笑笑说，“不算铺张吧？”
　　柏世铭拗不过老科长，无奈地看着两张十元的钞票静静地躺在了桌子上。
　　李介直回头看看老田，他在啃鸡爪。陶恨冰酒有点多，这时说话了：“那天下午陶慧佳、桂瑛她们几个，在——在广播室跳舞……”
　　柏世铭“嗨”了一声，说：“这算啥，在王书记那儿这还算事儿？”摆摆手，夹一口菜。
　　“那，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一只鞋了？”陶恨冰很淡然地叫道，“来，田叔，喝一口。”
　　李介直接过老板娘送过的饭，放到老田面前：“怎么样了，老田？”等老板娘出去，看着陶恨冰，问，“什么鞋？”
　　“皮鞋呗——”陶恨冰说，“王书记床底一只皮鞋，张孝勤橱子里一只皮鞋，它们一对儿……王书记也许是愁——这个？呃……”
　　“两只鞋有什么——”柏世铭喝得眼睛都红了，说话有点含糊，“我不……相信他为了这个……”
　　李介直看着他俩，眉头聚到一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冲老田道：“快吃，那边有人砍树！”
　　老田一下子站起身，问道：“在哪儿，在哪儿？”几个人乐了，他才明白过来，嘟哝着坐下，“操，吃饭也不让消停……”他喝酒拖沓，吃饭可利索，三下五除二，几口把饭吃完了。一抹嘴巴，满足地道：“喝酒是享受，吃饭是任务——走！”丢下柏世铭、陶恨冰，两位老人先后走出小饭馆。
　　“你没问他什么鞋？”李介直、老田相互搭扶着，离开顺风酒家，奔向一棵柳树方向，然后在它前面一拐，走进了胡同。老田忽然醉态全部消失，推开李介直的手，问他说：“新的，旧的？好的，破的？”
　　李介直不以为然地说：“哼，酒后的话，你也信?”
　　“别介，酒后吐真言！”老田往他前面一拦，说，“那个姓柏的明白着呢，你看不出，我这侦察兵的眼睛可不会看错——这鞋里有问题！”
　　“老田，你不好好吃饭，还听这乱七八糟的？”李介直后悔不该当他面和厂里人说这些。家丑不可外扬，虽然矛盾是有，但谁愿意因为它牺牲厂子的名誉？
　　“我是干啥的？”老田一拍胸脯，豪迈地说，“侦察兵出身，现在是护林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哈哈……”
　　“得了吧你，嘴巴可得给我严一点，厂子这点破事……”
　　“有肉烂在锅里，是吧？你们的王书记，你知道人们叫他什么吗？枉——为——人！说白了就是‘白是人’！”
　　“还黄世人呢！”
　　“你还别说，他做那些事儿，真和黄世人有一拼呢……”老田压低声音说，“在南家乡……”
　　李介直厌烦地说阻止他：“得了得了！陈芝麻烂谷子，说那些有什么用？再说，我们不是允许人家改正错误么！”
　　老田跟对面走来一个妇女打了个招呼，接着对他说：“有用啊，你没听说他一双鞋分开在俩地方——小冰和那个姓柏的话里有话啊！”
　　李介直心里一动，站下了，望着对方：“老田，你的意思是……”
　　“我啥也没说，你自己琢磨吧。”说着，老田撇下李介直进了陶恨冰父亲的院子，几声狗叫之后，没动静了。
　　李介直呆了一会儿，转身走入另一个胡同。
　　小小广播室，三年多点时间，换了四五个广播员。这里面的情由，水泥厂人众说纷纭，虽有些虚假夸张，但确属真实的也有那么二三。赵楠的离开，就有对王维仁的惕怵成分，这是他从医院的米虹那知道的。但是谭香去了广播室，他万万没有料到——王书记怎么派调一个优秀的化验员去当广播员？在化验室，谭香是个多面手，无论分析组、控制组还是检验组，她都通得多一点；而且她男朋友蔡英杰希望她能继续深造，那样不仅她个人会很有发展，厂子也会拥有一个高级化验员，而这对于水泥质量的提高是多大的一个促进。调谭香，王书记找谁商量没有？广播员一职，听说好几个人根本不想干，可谭香就是喜欢干，哎，可惜了。
　　他的身后传来杂乱的声音，一群牛冲了过来，牛倌扛了一捆树枝，跟在后面。
　　早就听说盛云霞要调走，可还差三天时，她突然提前走了。那么这只鞋……王维仁……李介直一下子明白了：这个王维仁，老毛病又犯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