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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

作品名称: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19-03-21 15:26:11      字数:5322

  在“逃”了一段时间后,金琪想到了回学校。回校前,虽作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还是深感意外。
  学校已面目全非,与他离开时的喧闹校园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了批斗会、大辩论,而是一片凄凉、死气沉沉的样子。除了真正的“逍遥派”(在当时是带贬义的),全校分为了两大派。以“红旗兵团”为主的“好”派占据了大部分的校园。以“反到底兵团”为主的“屁”派,已被压缩到了校园西北部一小块地方,双方都在自己控制区的边缘不声不响地挖壕沟、拉铁丝网,修筑武斗工亊。一个原来传授知识的高等学府,快成了一触即发的战场。
  他找到了昔日的宿舍楼,如今是“屁派”控制下的地盘。
  “逍遥派回来了。”他碰到的班里第一个同学,就这样与他半开玩笑地打招呼。因久别重逢,这位同学显然格外高兴。
  可他不清楚这位同学是否也是主张触及他灵魂的人,因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数月的时间,也还不足以消除其内心的阴影。而且心里又愣了一下:我怎么成了“逍遥派”?不是又在指责我(不革命)吗?
  “与你开玩笑。”那同学又道,“欢迎你加入我们‘反到底兵团’!”
  他又一愣,心想我是来找寝室的,你们两派熟是熟非我还一点不知,我怎能就说加入就加入呢?大家都说自己是革命造反派,都说自己是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可又势不两立,争得你死我活的,哪叫人怎么办呢?他又想到自己当初是逃走的,还害怕过被抓回来,现在这么对此一点也不提了?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也好像过去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他看着这位同学的脸,总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雷明呢?”他终于开口问。
  “雷明,他是叛徒!”
  同学还解释道:“他本来是我们这边的,被抓过去后,宣誓效忠他们了。”
  后来他才知道,两派常相互抓人。不论是哪派的人,一旦被对方抓去,结果都会很惨,至少是要挨点打。不少人还被打得趴在地上求饶,最恶作剧的是被强迫发表所谓“反戈一击、弃暗投明”的声明,声明还被用大喇叭对外广播。这些人从此被认为有变节行为,而在“文革”中,叛徒是一项十分严重的罪名,被认为是最可耻、最卑劣的,甚至比“走资派”、“黑五类”还要坏。
  “你累了吧?”同学见他沉默无言,有点误会地道,“去休息一会。”
  他点点头。但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由于在家休息得很好,人也似乎胖了一些。
  他走进昔日的寝室,房间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人住了,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只有他原先那只床上,他的被褥仍与出逃前一样,卷得好好的在床上。其他床上除了床垫己没有什么了。他想开窗通风,可窗已被用钉子钉得死死的,不用工具把钉子起出来,已是无法打开了。他想自己不能在这住了,应该去找雷明,去他那看看。他离开了这住过多年的宿舍楼,他不敢走两派都在作工亊的“前线”,就从学校的北门走到了街上,然后绕了一大圈到学校的正门口,他向手持棍棒,臂戴“红旗兵团”袖章的,看上去像学弟的同学打听雷明去向。
  “你说的是不久前投降过来的雷明?”这学弟还果真认识雷明,热情地告诉他道,“你去图书馆楼上看看,他一般都会在那里耽着。”
  他果然在图书馆二楼,过去做过储藏室的小房间里,找到了雷明,当时他一敲门,就听到雷明的声音。
  “是谁呀?进来吧!”
  “是我,金琪。”他高兴地推门进去。
  “金琪,你回来啦!”雷明早已站起身向他迎来。
  “总算见到你了!”他高声地道,显然非常兴奋、高兴。
  “坐,坐。”雷明让他坐下后,也移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他看着雷明心中有不少话要问,但看到雷明的手臂还吊着绷带,心中又有了一种酸楚的感觉。
  雷明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脸现出了一阵痛苦的表情。雷明是在那天听到本派“反到底兵团”的同学在大楼外呼救,冲出去相救时,反被“红旗兵团”抓获的。在被打得抗不住的情况下,也发表过了所谓“反戈一击、弃暗投明”的声明,成了一名最可耻、最卑劣的“叛徒”。在“红旗兵团”中,日子也不好过,被视为“二等、三等公民”,行动也受到一定的监视。
  “审问你了?”他问。
  雷明嘴不住地颤动,忍着泪道:“他们把我往死里打。”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他问。
  “都是一样的,抓住了都打。”雷明无比悲凉地道,“现在,‘反到底’一方把我视为叛徒,‘红旗’一方把我当作战俘……”又沉默了一会道,“我本来可以不被抓到的,当我听到呼救声时,犹豫了一会才冲出去的。”
  “为什么?”他问。
  “怕。”雷明脸色忧郁地道,“怕被认为不革命。后来我想通了,双方都是革命的,都是造反派,都是认为在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也都犯着一样的错,都认为只有自己是革命的,‘唯我独革’!”
  “打你的人中,有我们同班人吗?”他问。
  “他们不动手,只是站在远处看着。”雷明悲伤地道。
  “呸,还是多少年朝夕相处的同学!碰到他们,我要问他们还有没有……”他突然顿住,没有把人性两字说出来,在当时人们已只谈阶级性、革命性,谈人性是最犯(禁)忌的。
  沉默了半晌后,雷明打破了沉默问:“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他沮丧地道:“看了报纸上的许多消息报道,本来想回来参加学校‘斗批改’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继续‘逍遥’下去的好,我已在许多人眼里已是‘逍遥派’了!”他无奈地自嘲着。
  “那你得赶快离开学校,留在这里有危险。”雷明道。
  他立即联想到了那些正在修筑的(武斗)工亊,担心地问:“那你呢?”
  雷明表情苦涩地道:“我与你不一样,无处可去!”
  “嗯。”他点着头,他知道,雷明的父亲是旧军人,在一次阻击日寇战斗中被打断了一条腿,回到了老家种田。先是被视为抗日英雄,后又被认定为是一般性的旧军人。文革一来,被“旧亊重提”,说他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可他坚持自己是有功于国家的残废军人,不肯认罪,遭到了毒打,又被扫地出门。他仍不肯认罪,到处流浪告状。他昔日的战友,有的与他一样正在遭难,有的已成解放军中的军官,但在当时形势下,都爱莫能助,至多能照顾到他的吃、住。要到很多年后,他又被尊为了“抗战老兵”,苦尽甘来,才受尽了殊荣。
  “也想过离开。”雷明又道,“又想想也算了,与我一样的人多着哩!”
  “不。”他道,“你跟我回家吧!我奶奶一直想见见你。见到你,她会很高兴的。”以前,他也曾多次向雷明提起过奶奶,在他嘴里奶奶仿佛有着先知先觉的超自然能力。雷明也表示过,有机会一定要跟他看看这位有超常能力的老奶奶。
  雷明微微点头看着他,眼里含起泪,但又道:“现在我不想去!”
  “为什么?”他道,“你怕连累我们吗?不会的,我们是农村,人人都熟悉,知道了你是我带回去的同学,不会说什么的,我爸好歹还是个生产队长。”
  雷明看着他,勉强地点了点头。
  也许此举真的让雷明逃过了一场厄运。在他们离开学校后不多久,校园中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械斗,双方都有许多学生伤亡。亊后,雷明常称是老天爷派金琪救了自己的命,不然也就可能在那次武斗中丧生。若干年后,当有人沾沾自喜地以“逍遥派”自居,并嘲笑那些斗得你死我活的造反派,以示自己的正确和先知先觉时,他俩却认为:他们在那时虽然殊途同归地成了所谓“逍遥派”,但都只是出于一种无奈。那年祖母见到雷明时,很是高兴。也真如他所说的,村里也没有人为难过雷明,听说是金琪的同学,目光里都带着对有知识人的敬意。雷明在他家住了很长一段日子,俩人天天在一起探讨所学过的专业,后来收到学校寄来的要办毕业分配学习班的通知,他与雷明一起离开了沙家庄,先去雷明的老家探望其父亲。
  
  在正式毕业分配时(他们之前在军垦农场劳动了一段时间),雷明去了大西南,而他去了大西北。开始他们之间还通过信,后来断掉了。
  在正式分配之前,他从部队农场回家过一次。回校的前一天,他又不由自主地来到野人河边。由于一连下了几场大暴雨,野人河一改往日缓缓流淌的面目,河水湍急、翻滾,有一泻千里之势。这种狂野的面目,他小时候见过一次。这时,他记起了祖母哼过的那支古老的歌谣:
  
  野人河,野人河
  亘古流长,亘古流淌
  温顺似姑娘
  狂野如虎狼
  野人河,野人河
  亘古长流淌
  
  他看着汹涌远去的河水发怔,想到了小时向往大海,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到了那次宛玉在水桥上放纸船。放出的纸船在不远处就翻掉了,难道这就预示着宛玉走不出农村,走不出穷困吗?自从听阿贵说宛玉日子过得并不好,一直想去找她的,然而心中又一直纠结着,自己凭什么身份去找她呢?结果一天一天地拖下来。
  
  “喂,你怎么也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对岸传来。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宛玉正站在野人河的对岸。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全身微微颤抖着。“你回来了?今天刚回来的,是吗?”
  宛玉揺头道:“昨天就回来了,是我妈病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村的?”
  “有好多天了。”他又道,“明天要回学校,参加正式分配。”
  “哦。”宛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天意,是天意。”他感叹地道。
  “什么天意?”宛玉带着明知故问的意味。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你倒是回来了,这不是天意,是什么?”他问道。
  “是巧。”宛玉带笑道。
  “巧也是巧,天意也是天意。”他心里觉得完全以巧来解释,是很难说得通的。
  “天意,说起来什么都是天意!”她显得很沉痛地道,她想到了什么,但她不想说出来。
  他也几乎猜得到她想说什么,劝慰道:“听说了,你在那里过得很不好,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他自己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近乎虚伪,自己真的能够为她做点什么吗?
  “还能做什么?”宛玉流起泪,用手抹着,“我像我爸一样,要一辈子待在一个不想待的地方,直到永远永远……”她沉默了。刚嫁到青山卫陈家时,丈夫、公婆待她都还不错。不久,她也有了身孕,一家子还欢天喜地过。文革一开始,她的公婆也被拉出去批斗过,那位精神上曾受过刺激的丈夫,脑子又不正常起来。先说儿子不像他,怀疑她偷了汉子,后来公开骂孩子是“野种”。她争辩了几句,就把她打得鼻青眼肿,还骂她是这世界上最不要脸的女人。公婆开始还安慰她,后来也认为孩子不像他们家的人。这时她自己看儿子,也觉得一点不像丈夫,倒是有点像金琪。民间一直有一种说法,孕妇多看美女的像片,养出的小孩就漂亮,脑子里一直想谁,养出的小孩也会有些像谁。她的确不时地想到过金琪,但她更相信所谓像金琪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心理作用,儿子只是像自己而已。在被一再殴打时,她也想到过死,但一看到儿子的笑脸和亲昵的举动,就决心再痛苦也要活下去。她也天真地想过写封信给金琪,希望他来搭救她。但这仅仅是一闪念的想法。她怎么能影响了他的前途呢?母亲在逼她嫁人时,就是这样说的:你真正爱他,就应该赶快离开他,不能影响了他的前程。她当初就是听了这话才点头的,以后也一直在努力地把他忘掉。
  他发怔了片刻后,郑重地道:“要末,你离婚……”
  “离婚了怎么办?”宛玉显然很不以为然。
  “那怎么办?”他道,“等我分好了工作,你离婚,我带你走。”
  宛玉脸上浮过了一丝苦笑。“你不要瞎想了。”宛玉摇着头道,“你家里人会怎么想?会怎么对待我?我儿子又怎么办?”
  “这,这……”他一时无言。“好吧,”他终于道,“我们带着他一起走。”
  “不。”宛玉摇头道,“我婆母也不会同意!”
  “那就留给他们。”他道。
  “不!”宛玉坚决地道,“我不能没有他!”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后,大叹了一口气道:“当初都怪你母亲……”
  “不要怪我妈!”宛玉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不怪你母亲,那怪谁?”他痛苦地道,“那只能怪你自己不听我的……”
  宛玉抬起头,眼里有一股怨恨他的情绪。但她立即想到金琪并不知道这真相,怎么能恨他呢?又心想他今天还想着自己,也正是说明他心里还有自己啊!够了,有这点就够了!她也不想把自己的难处告诉金琪,免得他更为自己操心……
  “你现在又不肯听我的!”金琪仍然不无怨恨地道。
  宛玉感到双腿软得快要难以支撑住发沉的身子了,心中还是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说出真相?
  ……昨天,当她母亲又用女人就是责任、痛苦等大道理劝慰她时,她终于怨恨地对母亲道:“妈,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她感觉到母亲的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当初逼她远嫁时也这样说的。什么真的爱一个人,就不能影响这个人的前途,为使对方好宁可牺牲自己,这才是真正的爱——说得多有道理!而实际上,只是要人家绝对服从她的意志,她才不在乎人家的前途、感情和痛苦哩!显然,她已非常怨恨母亲。但母亲又开口道:“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恨着我,当初是我逼你与金琪分手。可我也没办法,人家也逼着我啊!”“什么,妈?”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母亲。可母亲这时避开了她的目光。“妈妈,你说呀,谁逼你?是金琪他父母吗?”她的心几乎要崩溃了,因为她想到金琪也许都是知道的!“唉!”母亲深叹了口气,“都二十年,二十几年前的亊了,也难怪他们,当时你真的嫁给了金琪,他也不会有今天了。我知道,你还在爱他。那你更应该……”“不。”宛玉恨恨地叫道,“我恨他!他欺骗了我!”但她又恸哭起来。
  
  “你以为真是我母亲阻拦吗?”宛玉忧郁哀怨的眼睛凝视着他,终于说出了真相。是金琪的父母找了她的母亲,要她不让女儿与金琪好下去,说宛玉会影响了金琪的前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久久垂着头自言自语。
  “现在你都明白了吗?”宛玉伤心地道。
  “我爸妈害了你,我要找他们去!”他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家走去。
  宛玉看着他歪东歪西的身影,心中极是后悔。
  
  “奶奶,是你们害我!”回到家,他泪流满面地对着祖母道。
  “你是到哪里去了?”祖母问。
  “奶奶,是你们害了宛玉!”他哭着道,“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他又放声大哭。
  祖母这时一言不发地叹着气。他越哭越伤心。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哭,祖母也老泪纵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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