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梦如烟
作品名称:生命燃情 作者:一江秋枫 发布时间:2019-03-21 13:35:00 字数:6290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扬扬洒洒下了一天一夜。早上开门时,满眼都是琼瑶世界。东西两座梁已看不到松树,俨然上天一夜间投给柴家沟两个白水瓢。
柴根名扫过院子里的雪,海凤正商量着儿子穿衣裳。根名就进屋把凉手伸进儿子被窝,儿子急忙蹦起来,喊:“妈,我爸要冻死我。”根名轻轻拍了儿子屁股一下,说:“看你还贪睡。”
吃过早饭,根名就领着儿子往乡政府所在的十家子村走,雪极厚,骑不了摩托车,儿子走一会儿喊累了,根名弯身背起孩子,大步向西梁上去。
这时天还不是很亮,灰濛濛的。梁上松树挂满雪,很臃肿。这时路上过来一团身影,渐渐就近了,根名认出是李支书的儿媳妇珍子。珍子也背着自己的儿子,步履有些沉重。
珍子也看到了根名,说:“柴老师上班呵!”根名说:“送孩子上学?”珍子点点头,就不吱声了。两句毫无意义的话,让他们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一些难以逾越的距离。
根名就想起从县城回来,到干妈家的事。那次同学聚会后,江之枫送给每个同学两箱米乳。柴根名就把一箱米乳给父母送去了,另一箱送给了干妈。干妈待他如亲儿子,他读大学时,每次放假回来,干妈都叫自己儿子小三把根名喊家去,把舍不得吃的东西拿出来,让根名吃,小三就馋得不行,干妈一个劲瞪儿子。
干妈让小三把米乳收起来,就叫根名上炕头,说:“外头老冷了,快暖和暖和。”根名斜躺在炕头,干妈寻一件棉大衣给他盖上脚问,“根子,听海凤说,你上县里会同学了?”根名说:“刚回来。”干妈慈祥地看着根名,就一声叹息说:“我就老寻思以前的事,十来年了,也忘不了。那时,你也是这样躺在炕头,干妈坐在中间,珍子坐在炕捎给你织毛衣。有时,做梦还梦着呢。”根名不言语,让干妈说下去。干妈对他好,对珍子好。干妈以前总对人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我这辈子没白活。”
干妈眼睛就浑浊了,说:“珍子这孩子命苦啊,当初要是和你成了,现在哪会落到这般田地,她爹娘是把这孩子坑苦了,老天爷也瞎了眼。”根名说:“干妈,别操这些心了,你就好好地养老吧,我兄弟现在也挺能干。”
干妈说:“还不是全靠你了,他呆头呆脑,不是你出钱盖了几间大棚,他现在还是个二流子。”
根名想起什么,说:“兄弟处的那个对象啥样?”干妈说:“人家嫌你兄弟丑,不干了。昨儿,珍子来,忙忙火火,没呆上一袋烟工夫,说她有个远房妹子,跟你兄弟年龄仿上仿下,要给他们说合说合。”
根名说:“这不是挺好嘛。”提起珍子,干妈又开始掉泪了,说:“她女婿除了赌,啥也不干,整个家就珍子一个人支撑着,他们老李家对她还不待见,说骂就骂。”
柴根名就在珍子身后,两人保持着一段并不很远的距离,但这段距离也许是他们一生都难以逾越的。儿子在背后说:“爸,你咋不说话呀?”根名问:“说什么?”儿子想想说:“就说雪为啥是白的?”
洁白的雪,仿佛飘自遥远的童话,轻盈而优美地飞舞着。那场雪并不大,下的时间也不长,苍苍远远的田地里只浮着浅浅一纸白色,枯去的草影还能看清。
那时,根名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人大约都很喜欢幻想,都倾心于自己编织的浪漫。他在飘雪的时候,拉着珍子在田野里写下属于他们的浪漫故事。
珍子留着长可及腰的粗黑的辫子,跑起来,辫子很有频率地扬起又落下。渐渐地,雪重了,二人仍然沉浸在欢乐和幸福之中。
珍子辫子上已结满了雪粒,根名怜惜地用温热的手融化掉。珍子说:“雪多冷呵,别冻着手。”根名说:“冻坏我的手没事,冻坏你的辫子,我就心疼了。”珍子说:“听说城里女孩子都梳短发,也有烫头的,你喜不喜欢?”根名斩钉截铁地说:“我只喜欢你的大辫子。”也许手冻坏了真的没事,只怕心被冻着。
珍子已经不怕辫子被雪冻坏了,因为她现在梳了短发,长辫子已经喀嚓一剪子铰掉了。可心中的那份回忆是否也能被铰断?纵使暂时被铰断了,是不是也会像头发一样慢慢地生长起来?
五里多的山路,走得很艰难,也走了很长时间。两个大人、两个孩子来到了中心小学,天已大亮,邻近的孩子早已经到了教室。放下孩子,两个大人眼睛碰在一起,又迅即闪开。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相伴着走进校门。
根名没再回头,径直向离此不远的乡中学走去。珍子也没有回头,扭身往回去了。
柴根名上午上过两节大课,中午时和两个同事到食堂吃饭。食堂只有逢雨逢雪才有人光顾,平时食堂的李师傅只负责给学生们热热从家里带来的饭。
小王老师看见根名三个人进了食堂,忙招呼着。那两个同事都四十多岁,跟小王老师很少有交流。根名帮着两个同事打过饭,四个人凑在一张由课桌改成的餐桌上吃起来。一个同事吃着吃着,看了小王老师一眼,说:“小王,听说你正和乡政府的一个干部处朋友?”小王脸就红了,说:“瞎传的。”那同事本不是要讨论这件事,又说:“听说乡里出大事了。”另一个同事吃惊地问:“啥大事?”那同事四下看看,才说:“乡书记给县里调走了,据说由王乡长当书记了。”另外一个同事说了一声:“谁当书记,谁当乡长,关咱们啥事?”那同事又机警地巡视一下,说:“倒不关咱啥事,不过听说乡书记犯了错误,要进去了。”另一个同事也引起了兴趣,问:“啥错误?”那同事正要再看,小王老师说:“没啥人。”那同事才说:“听说是贪赃枉法,也有人说是作风有问题。”
柴根名不是个喜欢传闲话、听闲话的人,只闷头吃饭,不插话、不打听。
这时,根名的手机就叫起来,看看号,居然是秦时月打来的,忙接了。秦时月说:“身边有没有人,有人出去说。”根名不知什么事,就起身走出食堂。秦时月才说:“今天上午,县委常委会开过了,我将要到你们乡任党委书记。”根名心头一阵惊喜,说:“那你什么时候上任?”秦时月说:“公示期一个星期,七天后我就去。有一件事,你先替我弄一下,就是我女儿小关上学的事。我想我去之后,她也马上跟去,不能耽误功课,必须及时插到乡小学哪个班,也好参加期末考试。”柴根名说:“好,我下午就去办这事。”
柴根名就想那个同事消息倒挺灵通,不过不太准确,又想自己同学来当书记了,别人知道该怎么说呢?
下午,柴根名就到乡中心小学找校长联系秦小关插班的事,很顺利。校长并不知道,这个即将来插班的学生会是不久就到的新书记的女儿。
根名晚上回家,心情还是很兴奋,就破例喝了点酒。海凤问:“你有啥喜事?”根名说:“我没啥喜事,我是替同学高兴,终于修成正果了。”海凤问为啥,根名就原原本本地讲了。海凤也跟着高起兴来说:“秦,你那个秦同学来当书记,看看能不能让我兄弟到乡里谋个事。”根名就笑海凤痴心妄想,说:“你那兄弟会干个啥,又是啥学校毕业的,还到乡里谋个事呢,老老实实地在家种地吧。”
正说话间,干妈家的小三来了。小三头上有俩哥,都夭折了。根名就叫小三上炕一块喝两口。小三也不客气,边上炕边说:“哥,有个事跟你唠唠。”根名边倒酒边问:“啥事?”小三说:“村里来客人,李支书让人到咱棚上要菜,也不给现钱,一直赊着。昨天我去找他要,他不给,说就顶提留了。可我听电视说,上头不让收提留了,跟他吵吵起来,他和你家柴旺大叔就连打带骂。”根名说:“提留的确不让收了,农业税都免了。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小三端起杯,咕地咽下去,说:“我打算到乡里告他去,哥你给我写个状子。”根名说:“乡里这些天不能去,过几天,咱再去。这事我办吧。”小三问:“为啥?”海凤插嘴说:“你哥的同学要来乡里当书记,别说那点菜钱,咱得要回来,实在不行让你哥同学罢了他的官。”根名瞪了海凤一眼,小三说:“哥,这是真的?”根名说:“可别出去乱讲。”
告诉不要乱讲,小三乘着点酒性,就杀到李支书家,当面锣,对面鼓,拍着桌子吵吵:“赶紧把菜钱给我还上。不然,我根名哥的同学来当书记,让他罢了你的官。”李书记油得很,也知道乡里的领导动了,原来都说王乡长当书记,又听说全不是这码事,已派了一个新书记,王乡长没有成为王书记还是王乡长。就想,也没听说是柴根名的同学来当书记。说:“小三,你别凶,不要拿新书记吓唬我,我可不是吓大的,那点菜钱,过两天我让会计给你。”心里打着的算盘是,倘若是柴根名的同学来当书记,就还,不是,接着拖。
第二天,李支书到了政府,敲开王乡长办公室的门,看到王乡长正闭着眼睛抽烟,满屋子烟气,试探地问:“乡里的领导都定了?”王乡长本一肚子邪火,一瞪眼:“李大棒,你啥意思?是不是来寒碜我?”李支书名叫李达旺,人们叫顺嘴就有了李大棒的浑名。李达旺忙解释,说:“昨个晚上,有人说新书记是咱乡上柴根名的同学,并去吓唬我。”王乡长横了他一眼问:“吓唬你啥?”李达旺忙又解释:“是个刁民,一个刁民。”王乡长说:“我不知道这个新书记是不是柴根名的同学,他叫秦时月,大学生,原先是县委办副主任,来头不小,给三个书记当过秘书。这三个书记,目前,有一个到市里当副市长,一个当了市财政局局长,目前县委一把手就是这姓秦的侍候的第三任书记。”李达旺说:“难怪,他会来当书记。”王乡长对这话深有感触说:“这仕途,关系微妙着呢。”
柴家沟太小,也太偏,人们往往会忽略这里。县里的领导不要讲了,即使是乡里的领导也很少到这里走走。长年呆在村里的人,只能通过电视机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贫困对一个地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人留意的冷落和寂寞。
这天,一辆宝马越野车这天驰进柴家沟,碾过村河上的冰,碾过土道上的尘。有在院外闲着的人看到这辆气派的车,猜想:“这是县里的车吧,可比乡政府的车强多了。”车停下了,下来一个神情闲定的男人,三十左右岁,面色白皙,眉重眼深,浑身上下有着一种超然的气质。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扎实。
他走近闲着的人,很客气地问:“柴根名家在哪里?”闲呆着的人看着这人就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顺我指的走……那第三个院子就是。”那人微笑着说:“谢谢!”走回车,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启动了。
天底下,没有翅膀却走得最快的莫过于消息,在那人还没敲开根名家大门的时候,有人找柴根名的事就已经传遍这个已被人遗忘的村子。
“有大干部找柴根名呢,柴根名这会儿要出去做事了。”
“那个大老板,可年轻了,开着一辆比乡政府的车还好的车,神气着呢。”
至于这人到底是大干部,还是大老板,人们就只有用猜测来定位了。
只有海凤在家,她迎那人进院,也是一怔一怔地,问:“你是谁?”那人说:“嫂子吧,根名应该说过我。”海凤问:“你是秦……秦书记?”那人笑笑说:“秦时月和我也是同学,我姓江,叫江之枫。”江之枫一边说,一边巡视院子,说:“嫂子果然是个勤快人,院子收拾得这样干净。”海凤脸就红了,说:“庄户人家,干净又能干净到哪儿去?”江之枫说:“根名还没下班吧。”海凤已撩开棉门帘,让江之枫进屋,说:“一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江之枫说:“他是个仔细人,做事认真,别打扰他工作,我等一会儿吧。”
江之枫到屋,很自然地坐在炕上,海凤就张罗着沏茶倒水。江之枫抽出一枝烟,说:“我可以抽烟吗?”海凤边倒水,边说:“咋不可以,我再给你找一包烟。”就忙忙火火地到根名书桌里找出一包烟。
江之枫打量着屋内的一切,说:“不错,日子过得真不错。”海凤说:“凑和着过吧。”就去打电话了。
江之枫走到柴根名书桌前,看看桌上的书,脸上的笑容越发生动和浓重了。
傍晚时分,根名骑着摩托车带着儿子刚进村口,就有人对他说:“根名,你家来贵客了。”柴根名已接到海凤电话,就说:“我同学。”
到家,把孩子抱下,也没有锁车,急急火火地进屋了。江之枫正深沉地笑着迎他,说:“不素之客,冒昧而来。”柴根名说:“你这家伙也不事先打个招呼。你能来,太好了。”就让儿子喊叔叔,江之枫抱起根名的孩子,说:“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好福气啊!”就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说:“第一次见到孩子,这钱买糖吃吧。”孩子不接,江之枫说:“柴家的规矩挺严呵,没事的,叔叔给你的东西你收下,你爸不会训你。”根名也不便客气,让孩子收下。孩子拿着钱找到海凤,海凤一数,就是一惊,想这人出手也太大方了,给孩子买糖钱就这么多。
江之枫说:“让嫂子做两样家常菜,打二斤烧酒,今晚,我可要解解馋了。”柴根名说:“这事,你不用操心,你嫂子也是讲究人。”江之枫又是一笑,说:“看出来了。”柴根名伸出手,说:“把你的好烟给我也尝尝。”江之枫掏出一包铁盒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柴根名,给他点上,随手把烟盒放在炕上。
柴根名问:“你咋想到我这儿来了?”江之枫说:“秦时月这家伙诡得很,大约事先已经知道要到你们这个乡当书记了,约我来谈项目,选择的就是你这个乡。我就先过来看看,别让这家伙把我绕进去。”柴根名说:“你真打算整一个项目?”江之枫说:“叶落归根,在外乡混这么多年,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建了企业,手上也有点钱,该回来为这片土地办点事了。”
柴根名说:“打算干个啥项目?”江之枫说:“我对咱们这个地方还是比较了解,这里杂粮生产量很大,我们公司现在正搞各种杂粮乳制品,这有很大的利润和发展空间。在商言商,我也不能把公司的钱白白扔到水皮里。”
说话间,根生和小三就来了,这两个人都听说根名家来了贵客,想来见识见识。小三一脸憨直,木木地不敢讲话。根生在外头混过,手眼比较活,又是沏茶,又是倒水,时不时点烟。江之枫对他们很友善,问他们都干些什么,二人就说了。根生闲下来,说:“江哥的车真带劲,我要是能试巴试巴,这辈子就没算白活。”江之枫说:“你学过开车吗?”根生脸一红,说:“有这打算,还没学呢?”江之枫说:“等你学成了,我倘若不回南方,你就给我开车吧。”根生千恩万谢的样子。
吃饭时,江之枫和这几个人喝了一会儿酒,小三、根生哪见过江之枫这样的酒场高手,两杯酒下肚,就撑不住了,桌上最后只剩下根名和江之枫。
根名也有些醉意,问:“你六年前怎么就走了?工作不是也挺好吗?”如果不是喝得有些高了,他不会问江之枫这个可能有些伤感的问题。江之枫幽幽一笑,说:“的确不错,毕业后,我就分配到凌安县政府,跟时月一样当秘书。干了两年,经过一些事,就有些心灰意冷,一狠心,辞职到南方去闯荡。到南方后,什么都干过,当过服务生、业务员,也干过一家杂志社的校对员,有时一天要干几份工作。后来,给别人当枪手,鼓捣几部言情武侠剧。日子稍微安定,不过这么混也不成气候。本想回来,又觉得一事无成就回来实在不是我的性格。当时手头有点钱,开了个东北炖菜馆,还不错,就靠此掘了第一桶金。生意越做越大,转行入制造业,就从一个小食品加工厂,干成风云饮食集团公司,有几间餐饮娱乐场,也有几间饮品和膨化食品制造厂。虽然不是雄踞一方,也算是混出一片天地。可是近两年,就越发念家了,这也许就是东北人的通病吧。我虽非小富即安,但思乡怀家情结还是比较重,于是决定把事业向北方转移。这应该是基于我思乡情怀而作出的选择,然而我也相信,这一转移也会打开新的局面、开辟新的发展空间。”
柴根名说:“你就打算到我们乡开个厂子?”
江之枫一笑说:“这未免太浅了,这只不过是我实现战略转移的一个小动作。”
两个人最后都有些醉了,就相扶着走出去,在清寒的夜色中,沿村河走着。
柴根名说:“那……那苏雪诗为啥没和你成?你走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江之枫说:“我之所以分配到凌安县,其实本意是想追随她。但是你也知道,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有一个老母亲,长年有病在身,日子相当困难。毕业后,人的思想和感情无疑都要成熟起来,她不能不考虑这些事情。我不能怪她考虑这些,毕竟我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我之所以走,因为那年我母亲去世了,苏雪诗也结婚了,而县政府办的那种环境,我实在是难以适应,我是个想干就干的人,而政府机关必须按部就班的人才能适应,比如秦时月。”
江之枫醉眼朦胧,夜色也朦胧,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无约无束、纵情奔跑的童年。
柴根名说:“你走对了。”
江之枫一阵大笑,说:“无所谓对错,我曾说过,无论成败,只要奋斗和进取了,就是一种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