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伤情
作品名称:生命燃情 作者:一江秋枫 发布时间:2019-03-20 13:44:53 字数:9199
当天下午,秦时月提议到康宁县城外的燕王朝遗址去看看,大家都积极响应。中午的酒喝得太多了,虽都有了醉意,但重逢的喜悦又使他们战胜了酒醉。
出了宾馆,白敬天乍乍呼呼地说:“女同学都坐我的车,男同学坐秦时月叫来的车。”说着走近一辆尼桑轿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秦时月也走近一辆奥迪A6,车窗玻璃摇下,现出一张笑脸。秦时月说:“孙哥,今天就麻烦你跟我们跑了。”孙司机说:“秦主任,反正领导不用车,我也闲着,咱们别讲究了。”秦时月就招手,说:“既然白总要女同学坐他的车子,男同学就到这辆车将就一下吧。”
江之枫并没有动,柴根名上前拉他,他反手抓住了根名的手腕说:“坐我的车。”这时一辆奔驰600开过来,在他们前面停下,江之枫拉开车门,让柴根名先上,自己绕到车那边也上了车。
白敬天看着渐渐驰远的奔驰600,说:“江之枫的生意做得不小啊。”杨凌已经坐到副驾位上,说:“就以为你行呢,人家念书时就什么都比你强。”苏雪诗刚上车,铁子安也跟过来。已上车的慕容济安一笑说:“这样吧,我下去,坐老秦车了。”
三辆车鱼贯而行,渐渐出了康宁县城,驰进了一条苍凉老道,两边落尽寒叶的树木一排排闪过,仿佛有时光在树影中变幻,而他们逐渐走进遍布风烟的历史。
江之枫还在吸烟,微微发红的脸在树影闪掠中增添了沧桑之色。柴根名说:“之枫,你有些让我觉得陌生了。”江之枫说:“什么地方让你感到陌生?”柴根名说:“你的狂、你的痴仿佛很少了,而沉静和沧桑加重了。”江之枫笑笑说:“有些事是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的,有些东西不一定是减少了,而是埋藏得很深,不易为人发觉了。”
柴根名看看开车的中年人,说:“这位是你同事吧。”中年人说:“我是给江总打工的。”江之枫说:“无所谓谁为谁打工,都是为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在打拼。”柴根名说:“之枫,你追求什么?”江之枫略一沉吟,说:“我追求的也许太过于虚幻了,那就是施展自己的全部本领,释放自己的一切能力去证明自己,塑造自己。”柴根名说:“听这话,我放心了,你还是原来的狂生江郎。”
江之枫淡淡地一笑,说:“狂生,江郎,好遥远的称呼,这不禁让我浮想联翩了。”柴根名说:“狂生俊朗,江郎宏才。这些可都是同学们对你的评语。”江之枫说:“岁月流逝,昨日狂生今已老,去岁江郎发已霜,这些旧日评语已成为一种酸涩的回忆。”
柴根名点了一枝烟,说:“记不记得,你吸烟还是跟我学的呢。当时,咱们抽最次的烟,喝最差的酒,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挺有趣。”江之枫说:“那时咱们寻求的是一种境界,至真至纯的境界。不过,今天和同学们一聚,这种境界好象又回来了。”
第二辆尼桑车里。铁子安已经睡熟,苏雪诗不时扶扶他歪斜的头。白敬天边开车边说:“苏雪诗果然是个贤妻良母,这一点,我说什么也得让我老婆学学。”杨凌心里有事,一直沉默着。白敬天问:“你寻思啥呢?你可是最喜欢和别人辩论的。”苏雪诗很明白杨凌的心情,说:“她好象是有些醉吧。”杨凌却回过神来,说:“白总,你知不知道慕容济安爱人是干什么的?”白敬天说:“我跟她虽在同一座城市,但接触的不多,只听说她老公是个艺术家,搞艺术的。”杨凌说:“慕容是个浪漫的人,找个艺术家正合适。”苏雪诗说:“慕容就像一个谜,很难猜的。她比我们看的要深刻和复杂得多。”杨凌说:“所以,只有咱们俩关系始终最好。”白敬天说:“怎么说咱们俩呢,应该是咱们仨。”杨凌说:“臭美吧,什么叫咱们仨,谁跟你好。”
铁子安嘴里嘟囔着什么,已是一头冷汗。苏雪诗用一块手帕细细地给他擦着。擦着擦着,她眼前就莫名其妙地突然幻化出一个她一直想忘记却无法忘记的情景。
那是一年夏季,她已经毕业回到凌安县。江之枫也安排在凌安县政府工作,给一个副县长当秘书。一个黄昏,他们在凌安街头慢步,江之枫突然停住了脚步,仰头望天,她问:“怎么了?”江之枫含糊地说:“流鼻血了。”她忙从小包里摸出几块纸巾,说:“你先蹲下。”江之枫听话地蹲下,她用纸巾给他擦拭着鼻血,但是那血总也无法停止,她就慌了,说:“我们到医院看看吧。”江之枫说:“老毛病了,流多一些就会停下了。我还年轻,多流些血没关系。只要不流泪就好。要知道泪远比血要珍贵,流泪代表的是伤心。”江之枫那时说话还保持着读书时的习惯,善于引申,也富于思辩。
她不知道他们分手后,江之枫是否流过泪,但她知道他的心已经伤了,而且伤得很重。然而,她又何尝未曾为此流过泪,为此伤过心。她曾为自己的浪漫而幸福过,也曾为自己的现实而痛苦过。现在,浪漫和现实都离她很遥远,至少她已经无欲无求地当起了贤妻良母,心也仿佛深潭般不会因为什么泛起涟漪。
在第三辆车里,秦时月和慕容济安的交流是欢快而和谐的。慕容济安看着窗外的匆促树影,说:“其实人生就是一个个点联缀而成的。在每一个点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会随下一个点的到来而改变和消失,所以人会随着生活改变许多。”秦时月问:“我改变了么?”慕容济安说:“咱们这些人中大约你改变得最大最多。”秦时月再问:“为什么这么认为?”慕容济安说:“你,现在已经比从前宽豁大度得多了,也学会了适应别人,适应形势。你以前可不这样。”秦时月说:“也许你从我对白敬天的态度得出这个结论的。”慕容济安说:“是的,你从前并不喜欢白敬天这类性格的人,甚至很排斥。”秦时月说:“毕竟都是同学,况且,在机关里打磨的人,是不可以有太多个性的。”
慕容济安笑笑说:“还有,你以前很坦荡,但现在已经学会引而不发、莫测高深了。”秦时明也笑笑说:“这一点,我正努力着,但还做得不够。”慕容济安说:“更大的变化是,你已学会了举重若轻,而且很幽默了。”秦时明说:“我从前不幽默么?”慕容济安说:“你从前太古板,像一块千年大石头,不要说幽默,连笑话都不会说。”秦时月深以为然地点着头,说:“你好象比我还清楚我的性格。”慕容济安说:“因为我是你的知已啊。”话虽说得很轻描淡写,但脸上还是掠过红晕。只不过,秦时月坐在前边并没有看到。
秦时月问:“你爱人是不是很幽默、很浪漫?”慕容济安轻笑着,很幸福的样子,说:“当然了,否则我怎么会嫁给他?要知道我的眼光很高的。”秦时月也许是酒多了些,居然冒出一句自己做梦也不曾梦过的话:“所以,你没有选择我。”慕容济安斜眼看着司机,说:“我为什么要选择你,你也未曾追求过我。”秦时月说:“你不是说我幽默的,刚才就是幽默。”慕容济安说:“藏头露尾、若有若无,这就是你要的人生境界么?”秦时月没有回答。慕容济安突然问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你为什么从读书时就不敢正视我一眼?”秦时月心头一颤,竟难以措辞。
到达目的地,已是夕阳西下,冷寂的天空里只有那浑圆而寂寞的夕阳。燕王朝的残址早已渐渐为岁月风尘湮没,偶或有一段断垣、砖石,古旧而暗淡。遗址附近有一片松树林,皆高耸摩天,北风扑入,发出呜呜咽咽的啸吼。
江之枫心思仿佛极其闲定,幽深的眼睛在残垣断壁上游走。他似乎已经走进了那个古老的时代,似乎已经在一片金壁辉煌中叩开了慕容王朝的大门。蓦地,耳际飘来一声那么熟悉和亲切的叹息。他不由转身寻声看去,就与苏雪诗的眼神触到,他重眉微轩,把目光挪开,重又投向那片松树林。
寒气愈重,人们已难胜其寒了。苏雪诗身子本就不甚健康,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并不很大,她身边的铁子安也没有觉察。但当她抬眼时,就看到了江之枫又投过来的眼睛,那已为世事沧桑染得冷静和深沉的眼睛里隐约着她可以读懂的关切。她知道自己已没有理由和资格承受那关切,也迅即转过头去,但是心灵深处泛起了久违的温暖,一种带着忧怨的温暖。
那一次,她突然受了风寒,感冒了。江之枫连着几天守在她身边床前,眼睛里就是这种只有她能读懂的关切和怜惜。那时,他们刚毕业不久。等她身体好了,而江之枫却很憔悴,莹白俊朗的脸上封满了令人心疼的疲倦。后来,她又知道,那几天,江之枫本该陪着领导上南方考察的,但为了照顾她,江之枫毫无犹豫地放弃了。
秦时月正向慕容济安介绍着这里的历史,杨凌在一边看着他们,眼睛里有不易让人察觉的异样光影。慕容济安等秦时月说完了,才盈盈一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听你讲这么久?”秦时月说:“大约你想知道这段历史。”杨凌却插嘴,说:“慕容怎么会不知道这段历史,你讲的可是她祖先的历史。她不过是给你一个卖弄口舌的机会。”秦时月一笑说:“反正我讲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不在乎有什么实际意义,要知道有许多事都是认认真真走形式。杨部长在机关时间也不短了,这种事大约也是经历过的。”
慕容济安眼波流动,在两个人身上飘忽,笑说:“两位领导,今天又让我领略了你们的铁嘴钢牙,佩服,佩服。”柴根名接口说:“他们好像除了斗嘴,就没有任何可以交流的方式了。”秦时月却示弱了,对杨凌说:“杨部长,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这个小人物一般见识。”杨凌目光定定地盯着他,说:“今天表现得很绅士呵。”
秦时月快步走到江之枫身边,问:“有怀古幽思吧,说出来,启发启发我。”江之枫神色萧索,目光辽远,说:“怀古幽思倒没有,只是心里有一种很重的冲撞。世间万物,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磨灭,而成为昨夜的星辰、彼岸的长风,如果能够在人们心中留有记忆,这磨灭的过程其实就很值得了。所以,我们做事情,也许更应该追求的是过程,而非结果。倘若为追求结果而拼争而奋斗,最终也许只是恨水东流、徒留慨叹。”秦时月说:“你的意思是说,过程其实也是一种结果,而且是更珍贵的结果。”江之枫说:“你哲学学得比我好,我说了很多,你一句话就概括了。”秦时月说:“跟别人不敢这么说,跟你不必假谦虚,你对我的评价是置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江之枫神情就渐渐趋暖,最终化作笑容,说:“你的幽默感,令我刮目相看。”秦时月也一笑,说:“我的肚子已经表明,我不仅饭量大得令人惊叹,而且智慧也多得让人佩服。”江之枫看着他,说:“你的脸皮也证明,你的自吹自擂功夫同样使人望尘莫及。”秦时月就很得意地放声大笑。
奔驰车开过来,中年人下车到江之枫跟前说:“江总,咱们该回燕北了。”江之枫问:“他们都到了?”中年人点头说:“都到了。”江之枫就对大家说:“很抱歉,我还有一件事需要马上到燕北市去,今天我就先行一步了。”秦时月说:“既然江总有重要事情要处理,我的意见是就放行吧。”
白敬天说:“今天晚上还得再热闹一把呢。江之枫,你能不能明天去燕北,咱俩再聚聚。我找几个朋友,都是做大买卖的。”江之枫笑说:“谢了,今晚你们好好玩,以后,还有时间相聚。”说罢,扬手作别。
暮色更浓了,远山已经渐渐模糊,江之枫的车迅速驰远,硬冷苍凉的老道上未留一丝痕迹。
江之枫到燕北市区,已是万家灯火渐渐阑珊,夜色因灯光的隐去而愈加清寒。车停在一栋小楼前,江之枫和中年人匆匆进楼。
三楼有一个大房间,装修豪华,已坐了五六个人。江之枫进来,那些人忙起身,一个健硕的中年人说:“江总,同学聚会还热闹吧!”声音明显带着粤地口音。江之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示意大家坐下,自己却缓缓走到窗前,隔窗看着这个城市的夜景,过了片刻,回身问:“我给你们分配的任务,都完成了么?”那中年人说:“按江总的指示,我们分头到了燕北各县区,对当地的资源、产业和经济情况做了调查。”江之枫说:“你们形成的报告我今夜要看看。今天把你们聚到燕北,有一件事要通知你们,我已经决定在这里投资。这个情况,我在路上已经和公司其他董士沟通过。”他点着一枝烟,舒缓地吐着烟圈,接着说,“我们风云集团这次北上,我承认是有个人情感方面的影响,主要是我的恋乡情结,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根就在这里埋着。然而,这也是顺应发展形势、拓展公司发展领域的一个必然选择。当前,以东三省和内蒙为框架的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已经实施,这里将会成为经济发展新的增长极和广阔空间,我们公司要在原有基础上,实现战略转移,完成战略扩张,无疑需要顺势而为、借势而上,先人一步在更具活力和潜力的空间里安营扎寨,进而驱驰决荡。”
他坐下,轻轻抚弄着鬓间的白发,说:“我的打算是,在燕北市市区先行购并一家企业,做为我们北上的根据地,而后,在康宁县通过购买和投资的手段,设立分公司,以扼住向西挺进的咽喉要地。在站稳脚跟、实现平稳推进后,我考虑要集结力量向省城和内蒙进军,通过省城以把事业推向东三省,通过内蒙实施西进战略。当然这需要一段不会太短的时间,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眼下,第一步是在燕北市市区寻找并购对象,并在康宁县选择投资方向。这两件事,我一会儿会做出安排。”
那中年人说:“江总,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资金投入。目前,集团各项事业正在极速发展,资金支持已经有所不足。如果在燕北并购或投资,这一部分资金筹起来,并不容易。”江之枫说:“资金的事,我已经有了统筹安排,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地操作。”
见众人面露困惑,江之枫淡淡一笑,说:“前些时候,我已经动用一部分资金对八家上市公司进行投资,昨天,我看了一下股市行情,这几家公司股价一路飚升,我预测三天之后,股价会涨到极限,我们可以抛售所持股票。而且,咱们风云集团股价也呈上升之势。近几个月内,我们又至少可以在股市上得到很大收益。当然,我还有一条更重要的融资之路。”住口不再解释,目光悠悠,看着徐徐升腾的烟圈。
那中年人欣喜说:“江总,妙计安天下啊。”江之枫只是轻轻一笑,古典而俊朗的脸上掠过莫测高深的意味。
众人散去,江之枫也离开这间屋子,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这一夜,江之枫一直在灯下翻看着一堆资料,间或在电脑上浏览财经信息。时间在繁忙中就显得极其短暂。江之枫只觉得不是很久,已经到了次日凌晨三四点钟。他收好资料,静坐了一会儿,就走出房门,下楼去了。
燕北的街上已有了赶早的人影,偶尔有出租车疲倦地滑过。江之枫在街上缓步走着,走得稳健而闲适。
江之枫本该是个纯而又纯的文人,他的才华,他的气质,他的谈吐,都让人感觉到他具备了一个文人的最基本条件,然而,他偏偏走上了一条与文人背道而驰的路,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于是,在商场打滚的这些年,他的朋友、他的对手都用一个称呼来概括他“儒商”。
但是他这个儒商在商场上向来以机智果敢、凌厉大气著称。商界同道熟悉他的人,都说他长于商场搏杀,进退攻守很有办法,曾经与他商海击浪互争短长的人,无一例外地都领略了他的机智百变和铁血手段。所以他掌控的风云集团,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迅速崛起和膨胀,以凌厉强悍之势在波诡云谲、风起云扬的商海中杀出一条血路,打下一片天地。这期间,他付出的也许不仅是智慧和心血,还有感情和幸福。
见过他的人都非常奇怪,为什么雄姿英发事业骄人的他一直如汪洋上的一只孤舟,没有感情的港弯,没有家庭的渡口。有人曾出于不同目的,给他寻找红颜知已,他都婉言谢绝。也许他感情上曾经受过莫大的伤害,以至他对感情畏之如虎,有人这样猜测:也许他生理上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创造家庭的幸福生活,也有的人这样猜测。他一直对此保持着沉默。
他可以用沉默打发别人,但他不能用沉默欺骗自己。每当在夜静更深的时候,他只能用拼命工作来减轻自己无法抑止的痛苦和忧伤。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这种工作状态,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这种人生境况。在他心灵深处,常常回响起一个声音:“人有病,无知否。”他有什么病呢?是心病么?如果是心病,也许回春妙手已难以治愈。
一辆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下,司机探出头问:“上哪儿去?坐不坐车?”江之枫歪头看着司机渴求的目光,说:“好,你随便载我一段路。”上了车,司机随手打开车内音响,就有一支流行歌曲在车内回环。
这是一个新出道的男歌手唱的一支并不叫座的歌,江之枫对流行歌曲十分排斥,但今天却被这低沉而优雅的歌声吸引住。
“滚滚红尘中数痴情最苦,为何我偏偏为你无言守候。春花昨夜开,秋水今朝流,世事变幻我仍然徘徊在你的渡口。走尽千山万水路,饮尽一生一世酒,却永远走不出饮不尽你留下的愁。情痴痴,意茫茫,当你红颜不再,当我白发满头,只盼你知道我还在等你携手。”
江之枫就不禁痴了,喃喃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司机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怪怪的客人,说:“老弟还是个诗人呀。”江之枫神思飘忽,哪里听得到他的话,一声轻叹之后,阖上双眼。
那柔肤胜雪、清瘦如菊的人似乎就在他眼前,正用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睛痴痴注视着他。他越发不敢睁眼,害怕睁眼后看到一片虚无,那人已乘风而去,不复归来。
司机讨了一个无趣,索性开车在冷落的街上肆意驱驰。
江之枫,江之枫,昨日不可留,往事早已随风而去,你又何必痴,你又何必痴得如此之深?一个声音在他心头响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真爱本就可遇而不可求,既然遇到,实属人生最大的幸福与收获,为何不痴,为何不痴得如此之深?”江之枫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那声音。
“可是人家已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你即使如此痴,又有谁懂,又有何用?”那个声音又响起。“我痴本就不需要别人懂,只要自己心中有一段美好的往事,有一生不忘的回忆,便已经足够。”江之枫又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司机围着城市兜了一圈,又回到那栋楼前,问:“老弟,还走么?”江之枫看了一眼天空,已是晓色微露,说:“可以了。”
回到楼上房间,江之枫就拨通了秦时月的电话。秦时月仿佛刚起床,声音懒洋洋的。江之枫问了几句同学的情况,就转入正题,说:“我们打算到康宁投资,你以为我做什么更好些?”秦时月一下来了精神,说:“搞农业产业开发。康宁是农业大县,农产品资源丰富,特别是小杂粮,在全国都很有名,品质优良,营养丰富,你的公司不是正搞米乳产品嘛,到康宁来可以上一个米乳加工的项目。”江之枫说:“英雄所见略同,秦主任看来并不是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小官僚。”秦时月说:“我是既有文才,又有干才,总之人才难得。”江之枫说:“你先别吹嘘自己,我给你安排点事,在最近几天,给我搞一个米乳项目的文案。”秦时月说:“行,不是不行,可是,你总得给点辛苦费吧。”江之枫说:“你别跟我扯闲。”秦时月才正经起来,说:“三天后,我整完了给你传过去。”江之枫说:“就这样。今天,我将回南方,大约过几天就会过来。”秦时月试探地问:“那……那……那你真就不准备再过来,见见有些同学了?”江之枫说:“已经见到了,又何必再见呢?不过,我提醒你一件事,杨凌对你旧情未了,而你却对慕容济安情思难断,这可是一件危险的事,你好自为之吧。”秦时月说:“你这家伙眼睛挺贼啊,这么微妙的事也能看出来。”江之枫说:“不但我看出来了,可能大家都看出来了,只不过,别人不愿意讨你秦主任不高兴。”秦时月一叹说:“我本来情商就不如你高,你说我该怎么办?”江之枫说:“这种事,我是不会参与意见的,你自己琢磨吧。”
收了线,江之枫倚在床头,回味着那支流行歌曲。只一会儿,开车的中年人推开房门,说:“江总,我们现在就启程回南方?”江之枫站起身,说:“走。”
坐在车上,江之枫对中年人说:“昨天晚上,我曾说过还有一条融资之路,你能否猜出来?”中年人想想说:“江总是不是想在股市融资之外,再通过金融机构筹集一部分?”江之枫说:“你猜得很准,不过,我所要找的不是银行,而是沧海财团。”中年人说:“据传闻,沧海财团财雄势大,是亚洲最大的三大财团之一,但是融资要比国有银行困难得多。”江之枫说:“沧海财团老板是商界上可以视之为神话的汉钧宇。这个人不仅拥有沧海财团,而且还拥有骄阳实业、高宇经贸和翔龙高科三家大集团,构筑了庞大的汉氏商业帝国。我初出道时,曾有一段时间在骄阳实业广东分公司打工,与汉钧宇有过数面之缘。这次我就通过这种关系去拜会汉钧宇。”中年人说:“可我听说,汉钧宇很难见的。对一些人,既便是在他门前跪三天三夜,他也不会理睬。”江之枫笑笑说:“我不是那些人。”
那年江之枫二十四岁,一个人在广州闯荡,这繁华而拥挤的城市对于这个年轻却贫寒的北方年轻人并没有给予多少关爱和包容,相反,他时时面临着生存的压力和挑战。在风风雨雨中挣扎过一段日子后,他进入了骄阳实业广东分公司,在业务部当一个小业务员。而同时,他也在一家杂志社当校对员,并在每个夜晚替一些名家当枪手赶制着电视剧本。一天几份工作,他的身体承受着沉重的压迫和超强度的挤榨。有一次,他在公司里处理完一桩业务,就有些昏昏沉沉,虽极力控制着,却不知不觉昏睡在办公桌上。不知何时有人用严厉的声音说:“站起来。”他挣了挣,却浑身无力,四肢失控,难以起身。那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站起来。”他努力起身,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而那声音第三次响起:“站起来,是男人就站起来。”他咬紧牙关,熬尽一身力气,爬了起来,就在一片朦胧和虚渺中看到了一双锐利而冷傲的眼睛,那双眼睛本极有魅力,但此时却令人生出寒彻肺腑的恐惧。
江之枫身体不住地摇晃,但还是坚持着站直了身子。他不知自己脸上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想来是极倔犟的。那双眼睛渐渐柔和起来,声音也不再那么严厉和恐怖,说:“你很累,但你还是能够站起来,站得很直。”江之枫没有回答,已听人说:“汉先生,这是新来的业务员,平时很卖力。”原来这个人就是号称商界骄阳的汉钧宇。
汉钧宇说:“你如果能走的话,自己到医院去看看大夫。”江之枫说:“我对自己比大夫看得更准。”汉钧宇说:“小小年纪,清狂得很啊。”也不再说话,领着一群人走了。
不久,江之枫从骄阳实业辞职,自己另立门户去干了。他认为汉钧宇早已忘记了他这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小辈。但两年后,在他小有成绩的时候,汉钧宇再次到广州巡视分公司,向分公司负责人提起了那个倔犟刚毅的北方年轻人。分公司负责人猜想汉钧宇对这个北方年轻人很器重,就说:“他已经出去自己干了,干得还不坏。”汉钧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神里有些失望。当夜从晚报上得知汉钧宇莅临羊城的江之枫,到其下榻的大酒店,送上了一束兰花。对这一束兰花,他煞费苦心。
他在骄阳实业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过汉钧宇种种传奇性的经历,这些经历构成了近乎神话的传说。其中就有汉钧宇为自己的公馆起名素兰居,而他年轻时曾深爱过一个名字中带有兰字的女孩。江之枫猜想,爱屋及乌,汉钧宇必然喜欢兰花。
因为这束兰花,汉钧宇破例接见了他,并和他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在他离去时,汉钧宇凝视着那束兰花说:“你大约也是个很痴情的人,如果你不是,那么你想不到用一束兰花敲开我的门。”他就有些黯然,说:“汉先生,我这束兰花也许会让您想起许多事。我懂得往事可以让人喜欢,但更易让人伤怀。所以请您原谅我这个行为。为了见到您,我不得不这样做。”汉钧宇很平静地说:“你应该这样做的,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你是一个生意人,有些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做些自己不愿意、不屑于做的事情。”
当然,江之枫只是在心里想着这些事,而不能讲给那个中年人听。他清楚,每个人都有脆弱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是极不愿意为外人知道的,叱咤风云的汉钧宇也不能例外。
燕北市渐渐远了,而那故乡的感觉在江之枫心头更加浓厚。他知道,自己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注定要为这故乡情结奔波劳碌,甚至心力交瘁。
江之枫悠悠地说:“也许该下一场雪了,我喜欢故乡的雪,洁白、轻盈、飘飘洒洒、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