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自作自受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3 21:05:08 字数:5317
其时由于什么都要“政治挂帅”这就不仅是拿笔杆子要“思想先行”,同时对各行各业难免不留下千秋遗憾。电工城铸造厂房施工便是如此。
铸造,是电工城二期扩建的十大主厂房之一,它包括铸铁和铸钢两个部分,平面图形酷似英文字母的“E”,总面积与备料厂房不相上下,它位于厂区东部,具体在4#、5#厂房东头,锅炉房南面,最东头便是基建部水泥厂,亦称水泥车间,厂里铁路专用第一条支线直接进入该厂房北跨,煤铁原材料及型砂等进场非常方便。
厂房结构相当复杂,其原因有如下几个方面,一是因其生产属高温车间,设计得考虑内空高大,每跨度顶都得有通风气窗。其铸铁铸钢件浇铸前都得造型,所需型砂量大,为之运输供应的皮带自动线又只能安装在地下巷道,其巷道宽度一般都得2-3米,深得3-4米,且要按厂房“E”字型全部贯通,总长好几百米。再者,其每跨空间都得安装载重不一的吊车(亦称天车、行车),故除制安吊车梁、吊车路轨和其平台之外,其动力和照明等电气线路也是纵横交错的。
二是因“人祸造成”施工更为复杂的复杂。为了实现“约翰骑牛我骑马,赶它不上像啥话”,这豪言壮举,少数个别领导人,妄想在建这铸造厂房的速度上放个“超英压美”的最大卫星,到时无疑将成为新闻人物,身价百倍。故此拟在正常需要300天以上的工期,压缩在100天内建成投产,即此,不知是哪个吃屎的领导人,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决定将施工复杂而又需要二十多天养护期的钢混屋面结构改为砖木结构,而且立即雷厉风行,日夜兼程地调运回大杉圆条好几百立方米。“领导放个屁,累断工人气”,几天时间,便将最宽的24米跨二十多榀大屋架全部制钉出来,好家伙,当设计院驻厂代表老李同志从西安一赶回,发现这一“瞒天过海”搞法,坚决不同意如此修改设计。因为,这是三岁小孩也知道的,木材是会着火的这日常知识,而甲方某领导人却殊不知道这跨厂房安装的设备,将是熊熊炉火日夜不息的铸钢炉和和铸铁炉,而且高温在一两千摄氏度以上,这不等于自找死路,自我焚化。
对此,不仅造成人工材料损失若干万,而且反耽误工期十余天,使之施工复杂更为复杂化。
三是在厂房内地坪正负零以下两至三米处,出现备料厂房地下室类似的渗水问题,而这里的地下皮带运输线的巷道防水工程量,比备料厂房生活地下室和生产地下室两者的总和,至少要大上十倍,在防不胜防的情况下,将成为一道阴河,不但皮带、皮带轮和电动设备无法进行安装和使用,连工作人员也没法下去检查和修理,水是导电的,工作人员随时有触电死亡的危险……
这“铸造”遗憾的形成和结局将借鉴写旧体格律诗的“起承转合”四个程序,根据实际情况应改动“起承转合”的合字为“落”字,即最终是卫星落地。
先说其“起”。时代列车已经过全国大跃进的1958年而进入将更大跃进的1959年。真个是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不知是哪位敢想敢说敢干者,竟提出要利用这铸造厂房的施工,放一个“特大卫星”,要从施工速度上来个“超英压美”。
在初步摸底决定“速度”的工期问题上,自有不同看法,施工单位认为最快也得五个月,即三五一百五十天,甲方工地总代表则要求缩短为四个月,三四一百二十天,设计部门代表因赴西安该工地有事,没介入研究发表意见。
时间不等人。
这天,是最后一次议而必决的会议,甲乙双方党政领导、工程技术人员,双方工地代表和具体负责人,以及甲方管理科室和厂办及生产车间等有关部门的部分派代表都准时入座,会址设铸造车间会议室,主持人本应侯金魁副厂长担任,但因水泥车间高炉伞齿轮制安无法分身,所以基建部女书记主任便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到会总人数为32人。
会议是空前穆肃的,除了工地助理员小凌因泡送茶水和吴天朗秘书作记录稍有声响外,再能听到的就是各自加剧的心跳。
简短扼要的开场白过后,她强作笑脸地接着直切议题,她根据此前双方分别认可的150天和120天,初步拟出了十六个字的“行动纲领”,请大家作最后敲定,前两句和第四句的共12个字,估计问题不大,即“超英压美,一马当先”和“卫星上天”。关键是第三句的四个字,到底是“大战五月”还是“大战四月”,或者在这基础上,还能有体现更为先进更为响亮的口号没有?故此请在座的“诸葛亮”充分发表各自高见。
这真个是赶着鸭子上架子,只要把“卫星上天”的工期一定,把大横幅和标语一写出来,那就得“九九归一”,一天扣死一天,各有关部门有关工种的工作就来不得半点含糊,自然到时也就大功告成,卫星上天。
“贾主任,我提两点不成熟意见。”人们讥笑为“漫画专家”的前锅炉房工程甲方代表龙争,抢先打破会议沉默。他说其一是甲乙双方领导挂帅,成立联合施工指挥部,其二是第一、二、四句都要得,有气势,有文采,有号召力,有明确奋斗目标,关键是第三句的后面两个字都欠妥。
“你意思是?”几乎引起全场骚动。
“我意思是‘大战四月’。人家以为大战四月份,‘大战五月’,人家以为是大战五月份,应该改为大战多少日或多少天这才一目了然。”他站起侃侃而谈,包括文学修辞都好似颇见功底。
“是有道理。”台上台下几乎都应声称善,包括对其一成立指挥部这建议。
“我也提点不成熟意见,根据我们厂铸钢铸铁车间急需生产场地,我建议不用‘大战五月’,也不用‘大战四月’,而是改用‘大战百日’,这该是更为振奋人心,激励士气。”
这接着发言者体型偏胖,是厂办王主任,也是会摇笔杆子会使嘴巴的“府州里手”,说时似乎风生满座,音容笑貌都别具号召力,包括乙方书记、经理等头头也报以微笑点头。
“超英压美,一马当先,大战百日,卫星上天。”会议主持人——她女书记主任顿接过他老王的发言,满脸堆笑地全文照念。“我认为‘百日’这两字改得真好,大家看看怎么样。”
“……”
这真个是“火上加油,形势逼人”,会议就此在“都没意见”中胜利结束。
这“起”统一思想之后是“承”。即其二“大干快上”。
“先地下,后地上”。按照施工组织设计的编排,非把室内皮带自动运输线的坑道摆在第一位突破不可,因为它最深,它不可能与紧相邻的外墙和梁柱基础交错施工,一是土方无处堆,二是材料无法进场,更不可以平整厂房内地坪预制厂房钢混立柱、屋架、吊车梁等构件。对此坑道的施工,应该说是组织相当得力的,当施工石灰线一放好,全程便像“黄鼠狼分蛇”似的,由临时编组的的若干综合突击队各突击一段,从边挖运土方,边排水边捣混凝土垫层,以致砌墙粉刷做“冷底子”和做沥青油毡防水层,真个是“得一寸进一尺,得一尺进一丈”,霎时弄得整个厂房如天翻地覆般的,沟盖板因现浇钢筋混凝土来不及,施工方便将正在建的住宅楼地面预制空心板运来取代了,前后仅仅两天两夜,连沟外壁回填土也随之一扫而光。更使人眼花缭乱的是,两组泥付架工开展砌筑墙柱对手赛。参赛者各推选出最厉害的“刀子”一把为主砌师傅,其余十七个人则为之挑砖铺抹水泥沙浆和随时配合升架等辅助工作。此外,还由联合指挥部选派计时计量和质检人员若干员,从旁参战,好不杀气腾腾的。特别是从旁观看者,不仅是人山人海,而且是内三层外三层联营几十米,把整个东跨厂房东向外墙上下围得水泄不通。好家伙,当她这位擅搞群众运动女指挥长把“三起”的口哨一吹,那可真是山呼海啸,地动天旋,双方主砌师傅一不用选砖,二不用铺灰浆,三不用靠角尺,四不用吊线砣,他只用随手接过左右传递到位的一口口红砖,往扶摇直上的墙柱上面摆。更为震耳欲聋的是:响彻整个铸造厂房工地的广播和高音喇叭,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加油”和“加油”。
“谁是英雄谁好汉,铸造擂台比比看”。
即此谁个还顾得汗挥如雨,皮破血流,甚至脚软跌落架下,头晕栽倒灰砂盆里。
该死的,随着马蹄表半秒不差的120分钟下来,甲柱完成砖砌体3072口砖,整整六立方米,乙柱完成3070口砖,仅次于甲柱2口砖,彼此皆比2小时正常定额1024口,要快十多倍。
这虽然远不及亩产粮食几万斤,十几万斤的农业特大卫星,但这毕竟是按一口口砖实数过点的,而且是众目睽睽所见的“大干快上呀!”
问题是个中出了这么个“三佬三不得了”的事,所谓“三佬”,即甲方质检员伍立方是上海人,被叫做“上海佬”,乙方工长夏庆云是湘南邵阳人,被叫“邵阳佬”,铸造工地的乙方长危立人,他是湖北人,被叫做“湖北佬”。佬是什么意思呢?佬者大貌,后用于成年男子,在这里也许还包含着讲话别人听不懂,说像牛叫不是牛叫,说像狗叫又不是狗叫,特别是心里着急说话快了,那真个叫人莫名其妙。所谓不得了的经过是这样的,“上海佬”一见甲柱墙体朝东歪,乙柱墙体朝西歪,立即上前向主砌师傅提意见,好家伙,他不但不听他的,其他为辅的泥工和普工都把他往外推或拖,差点连人带检测工具一起从架上跌下地面,甲柱如此,乙方也如此。他忙找工长老夏“祁阳佬”,老夏上前制止亦碰上“同等待遇”,道理很简单,此刻你别在噜噜嗦嗦,耽误他们在争分抢秒的擂台赛,亦即影响他们“大干快上”,他俩只好同找平时很有权威的段长“湖北佬”,结果也是被请“靠边站”,你做牛叫狗叫也白叫了,其他分部分项工程也同样如此,道理同样很简单,任务是你们领导霸蛮压下来的,我们做工的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撒尿随摆。
下面接着要说的是起承之后的“转”,事实上不但转不出新意来,而且施工已面临“进退两难”的地步。
就上述地下运输线的地道工程而言,其现浇钢筋混盖板哪里能用住宅宿舍楼地面空心板来取代?这空后板每平方米承重一般都只有一百多公斤,而这生产厂房地面承重每平方米起码一两千斤,有时碰上某一特殊铸钢铸铁件就是好几吨,这比“如履薄冰”还危险多了。果不其然空心板一搁上后,便一块块从中腰折,坠落沟中,特别是盖板下的沟坑,没过半晚便成了阴河,此前用喷灯喷干沟壁所做的沥清油毡防水层,几乎全部脱落浸在水中,水面浮现一层“五光十色”的油镜,其臭味更是令人刺鼻作呕,更别说进行自动线安装投产。
开展对手赛提高工效“十多倍”的东跨东向甲、乙两墙柱,都分别倾斜十多二十公,超过国家技术安全验收规范允许倾斜度好几倍。因重心失衡,到时如不往下跨那才有鬼,再者是厂房各跨承重外墙,都不同程度地不合验收规范。天呀,如推倒重来,其损失将是何等惨重,影响竣工工期那就更不用说了。
除此还有灭顶之灾的问题是,在预制钢混梁柱屋架时,为了促使其构件达到吊装所要求的试压强度,技术部门参照全国在试行掺入一定数量氯化钙作催化剂,可问题又出在配比层层加码,一是在下达技术通知单时,对规定的配比已作了适当提高,没想到混凝土工也出自好心,把“胡椒粉当盐放”,“物极必反”,它将给水泥和钢筋产生的腐蚀作用,二是在操作上那里还顾及三干三湿的搅拌,混凝土大都像豆腐渣般的,正因此一旦梁柱屋架屋面板全垮下来,其人命财产的损失,更是可想而知了……
连日天气闷沉沉的。
“你看这几大问题该怎么办?”吴天朗预感问题的严重,心急如焚地找质检员“上海佬”。
“怎么办?”他两手一摊,“该坐牢,我带老婆一路去。”
“我意思是有没有办法挽救?”吴天朗对此亦心如刀绞,吴天朗深知他小伍对此亦心如刀绞。
“挽救?肺病已经到……到……了第三期。”他说再挽救也只是自欺欺人。
“夏工长和危老帅呢?”吴天朗想听更多反映。
“他们呀!没累死也将被气死。”小伍说着便悄悄把他拖离现场,说他曾亲眼见到他“危老帅”几次躲在墙弯角落里吐血。
工人群众还不时咽泪告诉他老危已是多少昼夜死守现场,有时还不吃不喝,任凭他们和夏工长怎么为之替代,虽口头答应就是“赶”也不走,因为他是苦大仇深出身的“湖北佬”,他不愿有半点疏忽职守。
“马总代表呢?”
“他更是两头受气。”小伍拉他吴天朗干脆坐在行将全部报废的钢混梁柱构件上。说他老马说这叫“崽卖爷田心不痛”!现在好呀,跃进,还要再跃进……
……
下面接着该是“起承转落”的“落尾”了,——“千秋遗憾”。
这天,已是“大战百日,卫星上天”的第八十八天,也是联合指挥部召开的最后一次扩大现场会议。这次通知到会的双方有关领导和工作人员,比前次发动“大战百日”几乎减半。上述存在几大问题,反正大家都已心中有数,也无须占用时间由哪个来如实介绍,会议记录该不该作,吴天朗秘书也认为无关紧要,因为到时不用论功行赏了。关键的一着是,在这尚有的十二个日日夜夜中,是决定“进”,还是决定“退”,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修修补补的方案可替代。
施工现场,照样人声鼎沸,机器轰隆,按合同准时进场的省吊装公司的好几台吊车都分跨进场,有的还把钢索系在已脱模的立柱和屋架梁上,与之密切配合而遮天盖地的大型屋面板,也一卡车一卡车地进场靠近吊车一旁,只待指挥长一声令下,便将立马起吊。
这次现场会议的重要性,也无须甲乙双方到会领导和有关工作人员多说了,包括抽调在现场专搞宣传鼓动的“漫画专家”他,再多一句嘴也等于放屁。
“坐拢点,请大家再坐拢点。”尚在同时接受批判的马总代表,不得不出面为最后“一锤定音”的女书记主任及时组织一下。
“现在该怎么办呢?”
到会者的焦急心声,无不通过不同超声电波向她发出。
“好吧,我即此说几句。”“女强人”仍脸带微笑地拍拍衣袖的灰尘,“我昨晚已向厂里和市里领导作了请示报告,答复都还算干脆的,大跃进嘛,总不能跃退;大放卫星嘛,卫星总得上天。”
“工程质量问题呢?”大伙几乎异口声。
“只要卫星上了天,还怕学费交不起。”她脸色铁青地将手一挥:“继续起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