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自力更生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3 18:54:14 字数:5690
女书记主任所通报,来继任张副厂长主管基建战线的侯副厂长,他年过半百的,姓侯,名叫金魁,外号“咬金”。自小当矿工出身,文化水平是会看不会写的“速成班”高材生。因为他喜欢动脑筋,对已制成器的任何东西,小至玩具,大至设备和建筑物,他总爱从中摆弄摆弄,搞点小改小革,甚至来个“推陈出新”。他从解放初当钳工班长开始,直至此前当车间主任,每年每月他总有点“过硬”的业绩给大家看,所以连年当上厂劳模又评市劳模以至省劳模。
个头跟吴天朗不相上下,约一米七,是个黑古溜秋的“铁汉子”,头皮皱纹粗中有细,手把子劲奇大。尽管吴天朗曾在农村劳动练出两门“无敌牌”绝招,即“扭扁担”和“板桌角”,在他老将面前不得不俯首称臣,因为曾挖煤造就了他这“神力”,往往举重若轻。他这人也有个不好的“咬”性格,在同事中你不主动找他商量,他却不闻不问,你搞你的,他搞他的,包括支部书记。他被推上车间主任这领导干部后,自己也意识到要改去这缺点,但就是改不像,碰上喜玩弄权术的同事或者上级,他可以让你去“作威作福”,他只从中拣一项你吃不消的“硬骨头”归他去啃,最后自然皆大欢喜。
到基建部来时,首先便关照办公室不要搞什么欢迎会或茶话会,他也不立即召开七科一室二工地一车间一队部等干部会议,而是叫办公室秘书带路,下到各“基层的基层”,从中了解工作中的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他问得最多的,自然是曾在计划科搞过计划和调度的小吴,加之这家伙也是颇有个性和钻劲的角色,无形中成了他极其随便的“搭档”配。
“吃了饭也得管点事吧。”到位整整十天,他才要办公室贾某女主任通知开下半年生产工作会议,包括并非国家干部的生产班组长,一个也不得缺席。
“好,就定在明天上午上班在会议室。”她也许怕他这“老将”说她吃饭不管事,忙点头答白,并要助理员等办公室干事立即分头通知到人,并强调谁通知不到位归谁负责。
会场空前清静的,一两百副不同脸吴都面向主席台,人手一册的工作笔记小本本,也都翻开紧握手上,包括水笔或铅笔。
“我是钻煤洞出身的,是个典型的老大粗。”女主任从旁打了开场白后,老侯立即摆手示意大家不用再鼓掌,表示此前大都已见过面了,他继续用地道的茶陵话接着说,他打自出煤洞子之后,主要是搞钳工等机械方面的操作和管理,他对基建管理方面,是非洲人带“白帽子”——不配。故此,常要大家群策群力,共同来完成这艰苦而光荣的厂二期扩建任务,首先是今年下半年的国家计划。
这时,大家本要热烈鼓掌的,但顿觉得他刚才有句话讲“走了火”,去年反击右派分子猖狂进攻时,不是对其“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白帽子”论作过严厉批判吗?他怎么现在还谈“非洲人戴白帽子——不配。”
会场因此多少有点骚动。
“哪一位先说说。”他没顾这多那多地继续往下摆开阵势。“我们基建部在一到三年内,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最难解决的困难是什么?”
视线亲切而温和,话语却铿锵有声。
“……”
一时谁也没回答上来,因为困难堪称天天有,而他“老将”讲的一到三年内,具体讲,这并非某个设计项目的修改,某项工程的施工,某台设备的制安等等,包括坐在他左右两旁的“女强人”和“猿猴子”,一时都面面相觑地不敢信口雌黄。
“照我看,应该是“三材”中的水泥。”吴天朗在作会议记录的同时,没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对,通过全民大炼钢铁,估计钢材应该问题不大。”
“木材虽然紧一点,还有深山老林里可以砍一两年。”
“最头痛的就是水泥呀,需要的量太大了,特别是400号以上的洋水泥……”
一对“宝贝科长”各陈看法后,作为直接承担供应任务的“猿猴子”科长,几乎是叫苦不迭,如上次工地急需的300吨水泥,要不是老林主任出马借来,他只能吊得颈。
“水泥,水泥,用处铺天盖地。”吴天朗即此编出顺口溜,“一旦供应不上,叫你头头够着急……”
“你们大家看哩!”老侯副厂长仍不主观作结,还挺客气地示意想听听在座各班组长和王、唐、韩等几位工程师的意见。
这位韩工程师是厂设计科的“老右”,原本搞机械设计的,下放到基建监督劳动改造。他全名韩绍信,大概有继承列祖韩信的意思。王、唐“两工”也有千秋。
“水泥确是个大问题。”大伙一一点头认可。
“我们水泥车间能年产上万吨就好了。”马总代表不无感叹地接着说。他真不怕气死在座的水泥车间老许主任,“你们现在每月生产这十多二十吨,把我们工地做胡椒不辣,做豆豉不香,标号最高还不足300号,这只能供工程队搞点修修补补。”
“这叫我怎么办呢?”他老许主任说着双手一摊,真个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这位许主任,他叫许尚佳,由于个子不高,头部尖小,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取他外号为“老鼠子”。这一来,真个“臭名远扬”,包括他家里老婆孩子也“老鼠子”进,“老鼠子”出,令人好难听的。但话说回来,这对他这位厂生产备品备件库的副主任来说,倒是习惯成自然,“君子不计小人过”,而真正使他有苦难说的,却是事与愿违。当时基建办林日新主任构思搞这水泥厂之初,他觉得他这备件库人浮于事,主动要求厂部将他调来,直接为厂二期扩建作点“过硬”的贡献。几个月来,几间小厂房和上百号人的住宅与食堂倒是搞起来了。可现实情况呢?他原委托厂工艺科和机修车间设计和制安的水泥生产设备的两位工程师,一夜之间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分子”,两单位都不敢继续“重用坏人”。
半途而废就半途而废吧,反正运动压倒一切,他老许话不敢这么公开照说,只是邀求这新来的老侯副厂长免去他这主任一职,他到工程队去守库房也行,去挖土挑砖也行。
会场因此又多少有点骚动。
“劲可鼓,不可泄。”他跟左贾右袁稍耳语两句后,便正式宣布今天的见面会议暂到此作结,有关抓水泥这关键材料的解决,由他再召开专题会议,具体通知了谁,谁都必须准时到会,一个也不准请假,话语真个掷地有声。
说完散会,他便叫“老鼠子”带路,要小吴又搭在他那“老马”屁股后座再上金塘坡去。
金塘坡即水泥车间所在地,它位于厂区东头,距厂锅炉房和铸造厂房以东不足100米,亦即排云山车站铁路专用线将分支进入各大厂房的前卫,选址时,老林主任就曾把这便于石灰石、煤炭、黄土、铁矿石等水泥生产原料进场作为首选条件,该坡三面为市郊农村,水泥生产将排放的烟尘,相对比影响厂区生产要小,且到时好处理些。
五吨高炉在费劲地哮喘,厂房东南面坡地的冬种作物小麦和蚕豆,已拔芽显现青葱一色,到处生决盎然的。对此,老侯副厂长反领着他吴天朗和老许在实地上上下下,内内外外一转再转,最后告诉他们俩,他已有了初步设想。
老许对他“侯咬金”的能耐和性格早在解放前凭严师指点和矢志磨铁,同行叫脑壳拿200元银花边一月,他总得有分几块几千块,外国汽车引擎等零部件,他可以用手工制出水泵、有气无力或者死也不动,只要一听一拨弄,立即起死回生。他暂不愿透露信息的事,就莫去碰鼻子为好,他一旦有了八九成把握的事,他叫你参与干你就得少噜嗦。
三人握手分别后,他老侯立马奔厂工艺科和机修车间,顺便通通气,下午一上班他便跟权代表基建党总支和行政的她“女强人”作个简要说明,也可说是作原则上的分工。具体讲,自力更生解决缺水泥这关键问题,由他一竿子插到底,他要人要物,由基建办全力支持,有关基建方面的其他党政事务,仍由她书记主任为主照此前情况办理。
召开的“水泥”专题会议,他定在现水泥车间的“干打垒”办公室,时间为次日上午八点正,有关发通知等跑腿的事,也包括作会议记录,照样得“劳驾”吴天朗这青年小伙子。
大概天随人意转吧。
被洗扫一新的水泥车间“干打垒”办公室,可真给人一种“朴实无华”的心灵美,加之天气转晴。
所谓“干打垒”,就是农村通称的“土筑墙”,它不仅造价很低,而且冬暖夏凉,亦即后来开发大庆油田之初,职工赖以生存的可贵条件之一。
这天,老侯到会是赶在正常七点的上班喂子落音之前,他一见“老鼠子”是按他昨天下午的布置不折不扣,特别是要他腾空办公室隔壁的一间房间,并没有敷衍塞责,而且也同样用石灰水进行刷白,地面也再不是窟窟窿窿的,他由衷欣慰地笑溢老脸。
很快,吴天朗也接踵跑步到来,老许和车间金钳班、修机班的班长及老师傅也随之鱼贯而入。
“你马上去派六个人带三部板车来。”“咬金”嚷老许刻不容缓。
“搞什么呀?”
“叫你派来就派来,由小吴带路拖办公桌去。”
“拖哪个的呀?”老许仍丈二尺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怕挨刮地接着问。
“一是到工艺科拖易显家工程师的,二是到设计科拖韩绍信工程师的,三是到机修车间拖马皓工程师的……”他简直如数家珍。
“‘他们都是‘右派’分子呀?”“老鼠子”真怕又钻入风箱,进退两难。
“我都跟他们单位联系好了的。”他说右派分子也是人,总不能不给他们饭吃,给饭吃不能不做事呀。“去去去,快点去,快点回。”
原则问题真个没商量余地。说时,厂革新办谢主任,机修起重班刘班长,工程队丘百两队长,汽运队丘洪华队长均接连到来,但一个个尴尬场面,都极其难堪地出现。
“请问,是在这里开会吗?”
“是,请进。”
“不,我不是……”
这可把作为专题会接待员的车间助理员和化验员弄得莫名其秒。
一个个来者,都各自保持较远的距离,而且都像扭秧歌似的进一步退两步,好在他姓侯的未卜先知,忙出门迎接。
“怎么?你们都不认得我侯老头呀?”
“认得,认得,侯厂长,你老好!”
“是!是!是……”
由吴天朗带路去拖的三张大办公桌,也很快被抬入车间办公室隔壁的“科技攻关”办公室。
解决水泥专题会议,也即此开始。
他当仁不让地坐在会议正中首席位置,并嚷老许主任紧靠一旁。
“我还是几句原话,‘右派分子’也是人,共产党不能不给饭他们吃呀!反之,吃了饭也不能不做事呀……”
他老首正襟危坐,来这么个半带风趣开场白,接着,便把解决当前和长远这水泥问题的设想作了较详细汇报,态度也确是挺诚恳的。
“厂长呀!我们不是不愿意发挥我们科技特长多做事。”紧接发言者是一位年约三十上下的单名马皓,是他老侯从机修起重班挖掘潜力的“老右”。
“厂长、许主任,我们都是老邻居,你说我这“贱骨头”是不愿做事的不?”又一情不自禁地站起发言者,是原搞非标准设计的易显家工程师,虽然是一男的,身材也跟一工地办公室助理员小凌一样,瘦得“一根筋”。
“老谭,你呢?”
“我就不用说了吧!你搞技术革新要我配合出图,我姓谭的讲过价钱没?”
“你们几位班长和老师傅呢?”
“行啦!只要你老将挂帅……”
金钳、机修、起重等陈焕文、任保红、刘振国都一一当场表态,说至少不偷懒啊。
会议由开头一塘死水慢慢变活了,加之两位热情的男女招待员,茶水一加再加,他老侯的两包“大前门”也逐个一再“按需分配”。
“我们两个呢?”实际也在半受闲置的方有力和杨建强工程师,怎么也坐不住了,双双腾地站立请缨。
“放心,少不了你们的用武之地,包括今天所有到会的。”他像此前在厂部主持生产调度会似的钉子板在铁砧上,叫你一个个听清,作好记录,完不成任务便得追查渎职责任,他说:日产千吨的高炉土建设计,包括出图,则由他方有为亲自挂帅,时间一个月。高炉土建施工,由丘百两组织工程队自营,时间也是一个月。凡属高炉和各厂房的采暖通风上下水工程的设计和施工与质检,则劳驾他老杨工程师每天少睡半晚觉,必要时,还请他夫人苟工程帮帮忙。此外,凡材料、设备等运输,则归汽运输队长包干负责,拖了后腿,就得重打屁股“三百板”。至于作为正副总指挥的他老侯和老许,同样不能吃饭不做事,凡有关技术资料的评审汇总,大小伞齿轮等外委加工,新老设备的配置,以及人员的调度等等,全归他们两个负责,该打屁股也同样打屁股,说到做到。整个竣工投产时间为十二月二十八日,提前三天,跨入一九五九年。自即日起,便集中上下班,不得迟到早退,有关新人新事等报导,由这都认识的小伙子负责,说时,他偏要他吴天朗搁下记录本站起来,让大家给他个热烈鼓掌,弄得他这记者和诗人多少也有点脸红耳赤。
“最后。”他又边说边站起带头鼓掌,要大家欢迎厂革新办谢尚风主任讲话,作指导。
大家视线也随之转向他座右的一位中年北方佬,便报以充满期望和欢迎的热烈掌声。
“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他老谢挺谦虚地站起点点头。他说他对基建工作是“擀面棒吹火,一窍不通”。但认为这走自力更生道路解决建材水泥困难的构想和作法是非常正确的,凡有关革新方面需要他们办支援,他们将尽力而为。
“谢谢!谢谢大家!”老侯副厂长即此宣布专题会议至此胜利结束。
阳春十月,天气不冷不热,加之老师傅和“老右”们的潜力大大发挥,工效大大提高,原设想并不完善的破碎工段、成球工段、成品工段以及仓库等旧生产场地与设施,随着新的设计和施工而相应配套。新“洋炉”的砌筑和相关设备制安,亦在稳扎稳打地向前推进。
“老易,我总担心这高炉底座大,齿轮转不动。”一天,在金钳班现场召开的“三结合”小组会上,老侯把一个用大红薯模拟制作的圆拱样品,提请大家研讨,同时还附有几个相关“小齿轮”,形成组合体。
“应该可以的。”日前同参与这非标设计的谭、易两“老右”工程师接过拨弄,认为在相关力学上的计算是准确无误的。
“这上面的成球总重为多少?”他戴上老花镜再次审视这“洋炉”图纸上的内径和总高度。
“我们要求日生产量为100吨吧!”老易也掏出老花镜戴上,查看这设计根据资料。
会上七嘴八舌的。
“我看这里面可能有问题。”金钳班陈老师傅附议他老侯劳模的“新发现”,因为配套的电机也是按100吨调来的。
“你们的意思是?”老谭工程师顿也被这省市劳模一句话弄糊了,他手上铅笔无形停留在这50米的“洋炉”立体筒身上。
“你们知道一斤火焙鱼要多少斤鲜鱼?”
“大约两到三比一吧?”
“对呀!”副厂长随着他老易头一点,困为世材料成球含有一定水分,所以烧结成100吨成品水泥原料不止100吨。
霎时,整个罗塘坡的火热场面,突然像冰封雪冻似的,寒气袭人。
“不!”易工认为这问题不大,设计本身就有百分之十五以上的保险系数。
“对,对,对!吃饭只能一口来。”他也从否定到肯定,因为装炉点火时,不可能一下灌满整个生成球,只能通过烧燃一层,再加一层,直到逐层上到炉顶层,再说,出炉也是随着底座伞齿轮的转运,而不断调节炉膛内成球负荷的。
“你差点又把我们吓个死。”在座的三位“老右”们几乎异口同声,“屁股不打,罚烟。”
老头也算懂味的,所剩少半包《大前门》发到最后自己没留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