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未卜先知

　　众所周知，“大海航行靠舵手”，随着中试室、备料、锅炉房等工程项目的施工进展，客观上无不与我国的政治经济建设的航道直曲相关。
　　大跃进开始的一九五八年的一天上午，基建计划科丘科长，把吴天朗叫到他办公桌前，似笑非笑地跟他“谈话”。
　　“办公室要借你出几个月差，要我先找你通个气。”
　　“去哪里？”吴天朗一听有几个月，顿不由得又惊又喜，因为他这自小便想开阔视野的诗词爱好者，从进厂以来还没出过省，平时的所谓出差无非是一两天，如到府州或悠州，一般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还没见过名山胜景和大世面。
　　“等下会有领导跟你谈话的。”老丘那细眯的眼睛边眨边笑。“暂不告诉你啰，免得我这人老犯自由主义老挨批评。”
　　意思是这是组织原则，请你这部下“谅解”。
　　说到这位老丘科长，他不同于那位周一丘的“点子科长”，而且有他不同于一般人的个性，就是俗话所讲的“一铳硝”，要讲就讲，要发牢骚就发牢骚，不管你是什么对象和场合，如那次在大礼堂接干部，当他发觉老林主任没有宣布他事先所要的吴天朗时，他不怕当众批评他老林主任犯“本位主义”等等什么的，半点情面不留。他还有个缺点是：党组织内部信息暂不应外传的，他那薄嘴唇就是封不住，因此每每恰如其分地被戴上“自由主义”这帽子，同时因为他工作上能干而吃苦耐劳，故与工程科的“丘点子”并称为一对“宝贝科长”。
　　他还有一最大特点，自己讲真话，也爱听他人真话，他在一次新干部学习班上讲课举例问大家：“你到集体食堂去买饭菜，你喜欢吃红烧肉还是喜欢吃萝卜白菜？”
　　台上台下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我自然喜欢吃红烧肉，尤其是隔好久没吃肉。”吴天朗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而满脸绯红。
　　“对！对！对！”他却带头为之热烈鼓掌，因为包括身体耗热量的毛主席也是如此。
　　在另一次由团总支左书记讲团课后，由他参加旁听讨论，有一位样子妖里妖气的女同志站起发言，她说我们入团，动机应该是百分之百纯洁，不能有半点私心杂念。
　　“乱弹琴，大腿上长耳朵……”说着，他便起身走出大礼堂，并把翻板坐靠凳故意翻得“嘣嘣”作响，因为他认为世界上哪有百分之百纯洁的东西，特别是一看她这作秀样子就火上加油。
　　这天，他跟吴天朗通气不久，果然行政上来找他谈话了，来者不是别人，而是至此已间接成为“老上级”的林日新主任，他自是由衷高兴，忙让他在自己的办公靠椅上坐下，并挺利索地倒来茶水。
　　“长话短说吧。”老林主任首先扼要地谈了谈有关国家建设和国家验收这关系后，便如实告之已经基建部党总支和行政上研究，确定他吴天朗跟他老林和生产准备科的徐某科长三人一行，同出差去洛阳和西安学习国家验收。
　　“到西安跟到北京差不多远吧？”
　　“对，也是三千多华里。”
　　“你是头次出远门吧？”主任接着问他小吴心里有没有顾虑，并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取得女朋友同意。
　　“没有，没有，不，有你们两位领导同去就好。”他既是实话实说，同时也把‘女朋友’这事掩饰过去了。
　　“那就好。”老林主任最后还告诉他，首先是到洛阳轴承厂学习他们已经通过国家验收的成套资料，因为他们厂里情况与咱们884厂相类似，产品同样有民用，有军工，也有苏联援建我国的156项重点建设项目之一，因为听说他们所整理的验收资料很齐全，大概要学一、二十天，然后去西安电力电容器厂学习，学完后参观该厂国家验收典礼，到时会见到中央有关领导亲临讲话。
　　“什么时候动身呀？”吴天朗心想这真是机会难得，何况洛阳和西安都曾是我国历史上的首都，人文古迹多的是。
　　“大概个把星期内。”老林主任说等他和徐科长把厂里有关工作交待后就动身。
　　“谈话”就此结束。
　　对此，吴天朗无形想起小时曾写过一首咏《浮萍》的诗，不无洋洋自得的暗自吟颂：
　　银珠闪闪浪悠悠，风日随心水面游。
　　怪道有根偏远土，天生就是爱飘流。
　　他于便当天下午便开始着手领笔记本等准备。高兴之余，他既想把这即将成行的好事告诉他童明老、朱英等同乡好友，还想写信赞许他相互策励“共向青云比翼飞”的佳佳，但又怕到时因故没去成，反招大伙笑话，特别是她佳佳女友。
　　“急什么啦？”
　　他很快只当没这回事的自我冷静下来，照样按本身工作职责认真工作，即根据所编长短计划深入工地检查执行情况，发现问题便及时调度解决。
　　东风吹，战鼓擂……
　　最近，他尽管对某些传闻，即小道消息有所疑虑，但毕竟觉得形势喜人，如率先开工的中试室，不仅顺利排除隐患，而且在土建告竣的基础上进入了设备安装，备料厂房挺“麻烦”的人防地下室，通过新增深井渗走地表水，室内果然干干净净的，锅炉房和高烟囱基础处理最终还是反璞归真地按设计院所构想的新科技在成功实施。包括“备料”东头锻工间的另一高烟囱，也同样直插蓝天，好不令人激动啊！其他如交流厂房、直流厂房、大电机厂房等等，都已先后开工，整个施工场面，有如霞彩纷呈，蒸蒸日上。
　　“小吴，现在情况有些变化。”
　　吴天朗担心怕去不成的事，果然在一周之内出现“晴天霹雳”。他老林主任把他叫到基建办公室的内面一间，立马告之他本人和老徐两人都因故去不成了。
　　“什么原因？”他吴天朗没顾自己该不该求知地问，浑身一下冷了大半节。
　　“你别问啰！”老林主任习惯地搔了搔早秃的头皮，语气仍然挺平和地反问他：“你一个人能不能去，如果能去的话，我就给你去厂部开介绍信来。”
　　说时，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中，仍然充满“不要怕什么”的期待，因为这锻炼的机会难得。
　　“反正，路是走出来的。”吴天朗因为老林的精神深深感动，心想这比他吴纯姑妈曾搞大革命暴动和后来转入地下工作好多了，何况有堂堂884厂的介绍信，还怕人家不接待？至于不懂，正好就学嘛。
　　“那好。”
　　很快，厂部介绍信和向基建财务科请款的手续，他老林都飞快地帮他办好了，并额外为他开具了盖上884厂基建部的空白介绍信10封，以备不时之需。最后，临到吴天朗上车之前，他还叫基建办干事老陈送来一封给他叔叔林益谦工程师的私人信，说到时如有便的话，请他叔叔带吴天朗看看我国第一拖拉机制造厂——洛阳拖拉机机制造厂的在建情况。
　　当列车经武汉横渡万里长江，和接连经黄河三门峡赴西安，他几乎是整夜不寐，反复思考这么两个问题：一是人确实能战胜自然和改造自然；二是要战胜自然和改造自然亦谈何容易，这也包括人的自我改造。
　　洛阳轴承厂，位于古西京城之西的西涧市郊，地势开阔平坦，比电工城所在之清风浦还显得一望无际。洛阳矿山机械厂、洛阳拖拉机制造厂等大型企业，都与该厂比邻，其间不乏与成龙配套之影剧院、图书馆、车站、商店、住宅、餐厅、以及风景优美的公园等等，好一个古城西郊新兴工业区。
　　该厂对作为兄弟厂矿来学习国家验收的代表吴天朗，从领导到一般有关工作人员，自是热情欢迎，住宿安排在厂招待所，一单间铺位，工作亦为之腾出一单间办公室，任其静心静意地查阅所有验收的图纸资料，堪称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特别是厂办助理员小翠，茶水不时添加，饭菜及时送来，她总是春风笑脸地尽量满足他这来自毛主席故乡的忘我学习者。
　　“唔！”吴天朗很快从学习中得知，轴承，它又名滚珠和弹子，尽管规格大小不一，但造型都是圆而又圆的，有散装，有装配为坐式的，也有装配为立式的，其颗粒小到黄豆和小鲫鱼眼珠，大到比排球篮球还要大，其硬度比一般普钢强十倍以上。“轴承轴承，与轴联盟，灵活轻巧，转动乾坤”。这不知是哪个写在一验收资料封底的一打油诗，亦足见其产品功能之大，应用范围之广。即凡有转轴就得配上轴承方能运转灵活。
　　该厂历史虽然没有884厂这么悠久，而发展却比884快多了，全系解放后新建的，同样建有上万平方米的高大厂房十余幢，家属住宅和单身住宿数十万平方米，驻厂苏联专家则更多，每天上下班都由一大专车接送，总数不下二三十。
　　“请问，验收资料最值得注意的是什么？”
　　一天，吴天朗向原负责交工验收资料收集整理的老陈组长虚心请教。
　　“除了国家批文要齐全，最容易被忽视出问题的有这些方面。”他坦陈吃过不少反工补救的苦头，一是重点工程项目的施工日志有时漏做，二是隐蔽工程记录不齐全，三是设计修改和技术核定没人签字，四是竣工图绘制草率，因为时过境迁，它将起不到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相关作用……
　　“……”
　　吴天朗越听越如身履薄冰，据他所知，从锅炉房和高烟囱工程施工开始，那爱画漫画的施工员，便从没把心思摆在这职责上，如他自己瞎胡闹所乱出“处理意见”，因此而造成延误工期和人工材料损失等等，都是胡涂帐一本，包括后来的钢筋混凝土垫层，也不见记有配比和试压情况。特别是当大跃进一来，只顾进度，不顾质量，他这甲方工地代表又当上了“只破不立”的急先锋。
　　“怎么？你们厂里应该不出现这些情况吧？”老陈组长见吴天朗在沉默不言，说着，便翻出好几处几经修补之“后补”资料展示桌面，旨在引以为鉴。
　　“谢谢！谢谢……”
　　时光飞快，计划先在此学习半个多月资料期限，眨眼便临近将赴西安参加电力电容器厂验收大会的行程。
　　潭州有句俗话“过了杨梅洲莫再想吃茄子”。
　　对此，吴天朗决心挤出此行的最后一个夜晚，多少领略一下古都新意。
　　当晚，恰是月白风清，气温也挺适宜人乘凉消夜，贯穿古城西郊的友谊路和中洲路，又宽又长，特别是一行行乳白色的球状路灯，在黄昏降临之际，突然一亮，顿使他一下融入诗情画境中，他即兴得七绝一首：
　　友谊中州阔又长，路灯十里夜辉煌。
　　玉皇失色呼童喝，“谁盗银河下洛阳”。
　　吴天朗深知这是灵感所至，前两句系现实主义的集中反映，其三四句，该是何等绝妙的浪漫主义描写手法呀，他信步路旁花木林带中，一词一字地一吟再吟，深感此系此度《洛阳行》之意外收获。“月移花影动，人倚画栏亲”，他独自一人买票进入市郊皇城公园。虽然因时过境迁看不到曾被武则天贬谪至此的牡丹仙子，但仍感暗香浮动，仿佛花圃中玉容依旧，特别是园中四时芬芳的月季，高标向阳的锦葵，以及游人恋恋不舍的荷塘月色，更不由得回想起曾在家乡灯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她佳佳，他边走边看边在心里说：“要是她今晚也在此古都同游该多好啊！”
　　……
　　美好的印象是永不消逝的电波。
　　吴天朗利用等车票往西安前一天顺便参观访问洛阳拖拉机制造厂。
　　拖拉机厂在轴承厂的左上方，大片新厂房虽未全面竣工投产，而宽阔高岸的厂门，却已拔地而起，用半行半楷横署“洛阳第一拖拉制造厂”的十字厂名，好不令人赏心悦目啊！“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这曾是解放初党和人民政府用以宣传新社会的美好憧憬，而现在不是已亲见这农业机械化的制造厂了吗？
　　“请问，贵厂有一位叫林益谦的副总工程师吗？”他上前向持枪值勤的门卫点点头，同时递上老林主任的私信和884厂基建办公室的介绍信。
　　“有、有、有。”门警非常热情地连声回答，并指示吴天朗进厂门后前方的一栋大办公楼，说一上二楼，便是科技人员所办公处。
　　林总与老林主任个头不相上下，头背稍现弯曲，语言则乡音未改，他认认真真地看完信后，立马便领吴天朗往各厂房参观，他边走边介绍，这是某厂房，这是某型号拖拉机，这具有某先进性，他还如实告诉吴天朗，至此“一拖”尚未进行国家验收，尚属试生产阶段……。真个诲者谆谆，学者奕奕，他俩足足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总算把整个“一拖”厂区大致浏览一遍，直至厂里下班才在他单身宿舍共进午餐。
　　“现在确是够紧张的呀！”林总搔了搔比他日新侄更显得谢顶的头皮，讲述着他们“一拖”抓“反右”促生产工作的“大好形势”，对此，不但广大工人群众有压力，对知识分子干部压力则更大。
　　“厂里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吴天朗冒昧地插问。因为结合884厂的情况，副总已在厂报点名好几个，包括老实巴巴的基建主管工程师方有力这死“老虎”，也难免不“补火”扣新帽子。
　　“我倒托“老大哥”的福。”林总说着仰天一笑。同时连声让吴天朗贤晚辈加饭添菜，他因为曾留学苏联，所以无形成了每次政治运动的团结对象，真得谢天谢地这“老大哥”。
　　他接着便询问家乡老厂和他亲侄老林一家的近况，他吴天朗也一一作了回答。
　　“请你记住啦！”饭毕茶后将上班握别前，他说有劳口头为之转达日新几句话，即：“人的个性不要太强，事业心也不要太强，佼佼珍木颠，得无金丸惧！”
　　“……”吴天朗表示认同地点点头，但他还不敢相信现实真能把人的个性扭曲。
　　“再见！”
　　“再见……”
　　西安的气候不象湘南多雨，天较干燥，亦挺宜人。
　　“吴天朗同志，我们兄弟厂就别存在客套。”也是该厂国家验收资料组组长兼办公室的老凌主任，他不止一次地让吴天朗查阅该厂所有待验收资料和多提“宝贵意见”。这也更促使他在国家验收代表到来前学到更多的东西。对此，吴天朗结合“轴承”的成功经验和自家884厂存在的问题，及时给他们“西电”参考和订正。
　　工夫不负苦心人，国家验收资料审查组提早到来，通过对该厂的交工验收资料的反复审查，从国家批文到施工隐蔽工程记录，以至竣工图等等，认为该厂是对国家负责的。
　　作为形式上的验收大会，同样也是开得非常隆重和热烈，作为兄弟厂矿代表的吴天朗，自觉身份和年龄与资历，实在远不如前排就坐的其他贵宾，但他也不便再推来推去，只能客听主排。
　　代表国家验收的机械工业部某部长的讲话，既热情洋溢地肯定对该厂的投资新建的伟大成就，同时也提出值得冷静思考的今后扩大再生问题，前后约半个小时左右，一再搏得全场千数与会者的热烈鼓掌。
　　更出乎吴天朗意料外的是，当主持人宣告大会到此结束，他正起身准备回厂招待所时，一个高大的身影顿出现在他面前。
　　“你是884厂的代表吗？”对方早已伸出热情的手，似乎他已“未卜先知”。
　　“对！对！对！”
　　“你们厂老林怎么没来？”部长不无惊异地同时追问他身边秘书，因为他跟老林主任是工作上的“老相知”。
　　“他本准备亲自来的。”吴天朗如实回话，说原计划还有厂基建生产准备科的徐科长，三人一路来，后不知什么原因……
　　“好吧！好吧！回去把你们厂验收资料好好收集整理，请代为向他老林问好。”
　　说时，部长好像猜出个中原因，他一再拍拍吴天朗的肩头，母容讳言，意即不管是什么情况，国家验收这大事必须认真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