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都是我老父作的孽，沙家没有一个子孙好的，枪毙的枪毙，关的关，斗的斗！连讨(娶)进来的，也被揪来揪去地斗！”已八十岁的祖母坐在门口的一把藤圈椅里叹着气道，又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抹着眼泪。祖母已是沙侗众多儿女中唯一还活着的人，就是整个沙家庄她一辈上的人也已所剩无几。
　　金琪站在一旁，悲悯地看着痛苦中的祖母，心想安慰祖母几句，但又感到无从说起。他知道老祖母说的被枪毙的人，是指与祖母同父异母的兄弟沙慧森；关起来的是指祖母的侄子、也就宛玉的父亲沙文海；被斗的人，在几十个认识和不认识的表舅中，具体有哪几人？金琪就搞不清楚了。至于祖母说的讨(娶)进来也被揪来揪去批斗的，他相信是指宛玉的母亲李淑华。
　　他此时又想到了已远嫁的宛玉，心头仍有一种莫名的惆怅。那年，他正要向祖母开口(求祖母出面找宛玉母亲)时，母亲似乎在抢先地告诉他：宛玉已与人订婚了。他又恨、又急、又伤心，他恨宛玉不肯多等他几天，让他有时间求祖母出面。他相信，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他是有足够的经验的。在他记忆中已有好多次，只要他软磨硬泡地求祖母，祖母最后总是会同意他要求的。“现在订婚也订了，还怎么说！”当时他虽然这样想，但还是多次去小河边等过宛玉，宛玉却一直没有出现。他也想到过，也许是宛玉已去了未婚夫家，也许只是躲着不出来。见不到宛玉，他天天垂头丧气地胡思乱想，像生了病一样，直至收到了省重点髙中的录取通知书后，才渐渐打起了精神。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要不是碰到这要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自己大学也快正式毕业了。而宛玉远嫁、离开沙家庄也有好多年了。他很想知道宛玉是不是常回家，是不是有了小孩？但他欲言而止。
　　“现在正是世道大变了。”祖母又感叹道，“儿女不孝父母，学生敢斗老师！后辈不敬祖宗，连家堂里的祖宗牌位，也敢拿下来烧掉，真是作孽，罪过大着哩！你在外面也干过这些亊吗？我知道，你不会。你是菩萨投胎，看也不会让你看到的。”
　　“奶奶……”金琪这时心里泪水汹涌。这次他回家，是从学校逃出来的。
　　
　　诚如祖母所言的，那些残酷、血腥的场面，老天看也不会让他看一眼的。虽然，他也一开始就参加了由班上所谓“红五类”出生的人组织起来的红卫兵(组织)，这是后来被认为是保守派的红卫兵(组织)，也是学校里最早的红卫兵(组织)，但有别于首都北京那样的老红卫兵组织——一般指毛主席1966年8月18日首次检阅红卫兵之前成立的组织，几乎由清一色身穿黄军装、腰横武装带的高干子女、至少是干部子弟组成的，因为是最先自发组织起来的，所以被称为老红卫兵。老红卫兵在前期高举“造反有理”的大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也揪斗了大批无辜的老师)和“扫四旧”(也破坏了无数的文物和财物)，制造了所谓“红色恐怖”。有人甚至还刷出了“红色恐怖万岁”的标语口号，但很快随着他们父母的地位急遽变化，很快失势了。一个普通的省城，是没有首都那样的得天独厚的条件的，因此，没有这样的老红卫兵组织。但保守派红卫兵在行动上几乎与老红卫兵一样，在祖母看来有滔天罪过的“破四旧”、揪斗无辜等亊，他们一点也没有少干过。可他因为一开始，就在布置红卫兵接待站时，从窗台上摔下来，左膝韧带撕裂，只能整天地躺在冷清的宿舍里看书和想东想西。想到外面世界“横扫一切”、“彻底砸烂”的轰轰烈烈，他也有过“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感觉，其实严格来说师还未出哩！要等到晚上，同室的一些同学陆续回来后，他才能打听到一点消息。在一段时间里，他只是不断听说，某班抄了某教授的家，某班把女教师的头剃成一半净光、一半留毛的“阴阳头”游街，某班上街剪了多少小脚裤管和尖头皮鞋等等。当他听说在一所中学里竟然勒令教师赤裸着脚在煤渣铺的跑道上跑圈时，他感到震惊、痛心，并认定是那些野蛮的初中生们干的。
　　“是那帮初中生干的吗？”他有点神经质地问了一个又一个人。当得到肯定式回答后，又道，“我说过，高中生已过了野蛮期，已有一定教养，不会干这亊。”在他的意识中，像他们大学生是绝对不会有这种野蛮行为的。
　　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形势下，造反派红卫兵(组织)起来了，他们在“造反有理”的大旗下，矛头直指党内“走资派”，形成了“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思潮。他们开始是少数派，但很快就迅速壮大。绝大多数的原保守派红卫兵，也以“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的名义，摇身一变，都成了造反者。然而，已能一瘸一瘸走路的他，仍以头脑清醒的辨证唯物主义者自居，不认同他们的“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思潮，他又一次不合时宜了。因为在这之前，曾有人要他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标语表态时，他一想到睡他上铺的同学（雷明），虽出身于旧军人家庭但品学兼优，就大声回答：这标语缺乏辩证法。自然在一些人眼里，他成了一个不合时宜者。但他总认为自己是一个头脑清醒的造反者。
　　“你明天参加班上的会吗？”那天，已是造反派红卫兵(组织成员)的雷明问他。
　　“嗯？”他觉得这位以前最说得来、前一时期也一直照看着他的同学问得有些古怪，但看了这位同学数秒后，又反问道，“班上开会怎么会不去？”
　　雷明与他对视了一会后，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片刻后问他：“你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他想了想，又摇着头道：“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啊？”
　　“你真太单纯了。”雷明又感叹地道，“书生气十足！”
　　“你也不要卖关子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有些警惕起来。
　　“我看看外面有人吗？”雷明真的跑到宿舍门口，警觉地外看了看，才回头道，“明天你不要去参加这个会。”
　　“为什么？”他道，“我答应参加的，怎么能说不参加，就不参加？”
　　“你知道明天是开什么会？”雷明显得焦急地道，“你还是躲一躲吧！”
　　“开什么会？”他想到自己前一段时间一直躺在床上养伤，几乎什么也没干过，在他腿可走路时，他本来所参加的那个保守派红卫兵（组织）早已四分五裂，形成了各自独立的战斗队，其中大部分人在“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的号召下，纷纷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反戈一击”，也成了合潮流的造反者。当然，人家未必承认他们。因为有些人嘴里虽说“造反不分先后”，但对一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总心存芥蒂。因此，打派仗时，一方指责另一方为“假造反，真保皇”；另一方也找他们差处大做文章，给他们套“坏分子”、“极左分子”帽子。而他自认为保持着辩证唯物主义的理性，既不做“血统论”的保皇派，也不做“打倒一切”的造反派。因此，还没有参加任何一个此时多如牛毛的“战斗队”。“你说我像造反派，还是保皇派？”他有点搞怪地问雷明。
　　“你还开这玩笑！”雷明一顿脚道，“嗨，都告诉你吧，他们说你是‘摘桃派’，‘小爬虫’，真正的保皇派！要把你揪出来，触及你灵魂，是要拿你‘杀鸡警猴’哩！”
　　“是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成为揪斗对象，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真会斗争自己。他沉默了，心想我摘了什么桃？做了谁的小爬虫？想到自己也并不反对人家造“资反路线”的反，只是反对他们的“打倒一切”，随便给人套“保皇派”、“走资派”的帽子。怎么就要斗自己了？太不讲理，太荒唐了吧？他不知道，自认为“众人皆昏我独醒”的人（也许也真是这样的），内心一定都是很痛苦的，也必定会遭到众人的打击。
　　“你快拿主意吧。”雷明道，“你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啦！你以为还争得明白吗？说你‘保皇派’，就是‘保皇派’；说你‘摘桃派’，就是‘摘桃派’；说你‘小爬虫’，就是‘小爬虫’，你懂了吗？别书生气十足，快走！”
　　“我走，可我怎么走呢？”他感到茫无头绪。
　　“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出去串连吧，听说许多地方吃饭、乘车都不用钱。”言下之意，钱虽很少，也够了。雷明在前些日子为照看（伤了腿的）他，也一直没有出去串连过。
　　“要不我们一起走。”他从内心里感激这位情同手足的同窗好友。
　　“不。”雷明道，“你快走，我没亊。带好你的学生证，快走！”
　　
　　当火车一开动，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把雷明丢下呢？他为雷明担心起来，心想人家找不到自己，一定会把账算在雷明头上。不过，他也想到，雷明凭其在运动初期受到压制的经历，自然而然在一些人眼里是硬档的造反派，难道就因为一次通风报讯(也只是放走一个“小爬虫”而已)，就真要被“砸烂狗头”？不过，他又不能不担心，在他看来，那种初中生的不理性、野蛮、疯狂，正在向高中生、大学生中漫延。他也为自己表现出来的懦怯、仓皇失措，而感到羞愧。
　　
　　眼下自觉像一名“逃犯”似的站在祖母面前，他又感到满怀的委曲、伤心，真想与小时候那样放声大哭一场。“奶奶，我这次回来，可能害了一个人。”
　　可当他把亊说给祖母听后，祖母却笑道：“好像是在玩家家呀！”
　　“奶奶！我后悔，我不该就这样逃离学校。”他担心地道。
　　祖母看着他，露出了满意的目光。
　　“你放心，菩萨会保佑他，这个人是你一辈可交的朋友。”
　　他点点头，又道：“我最怕，他又要受伤害。”
　　“慢慢都会过去的。”奶奶似答非所问地道，把话岔开了，“前一时期，也有人要揪斗你父亲，但很快就过去了，他不过是个生产队长。大家都世世辈辈生活在一起，都知根知底的，谁做过些什么，说过些什么，有谁不知道？就是当初斗地主、富农，有的也只是装装样子的，像宛玉的母亲，谁不知道她是个可怜人。一个做童养媳妇的，却顶了个富农分子的帽子，男人又不在身边。多可怜啊！现在一帮年青人，什么也不懂，逼她交代这、交代那，她知道什么啊！”
　　他沉默了好一会后，问祖母：“都有些什么人斗我爸的？”
　　“没几号人，就数瞎眼阿贵最起劲！”祖母不满地道，“他把我们的祖坟也挖了！”
　　“那个小山似的坟包？”他很平静地问，因为掘坟砸庙在“扫四旧”中是屡有所闻的。
　　“包括那坟。”祖母道，“可他们在大坟中什么也没找到，听说连一根遗骨也没有。但有人说，是挖到了一本书的，不过那本书见风就化为了粉末。也有说是被烧的，也有说是被人藏起来了。”
　　他急切地问:“是说阿贵藏的吗？”
　　“也有说他的。”祖母道，“但我问过他一次，他说没有。他的脸变得也真快，挖坟前，他口口声声骂我是地主阶级的残渣余孽，叫我地主婆、老妖婆，又说金家建这么大坟包，祖上一定也是大地主、大官僚；挖完那坟后，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又改口叫我为沙奶奶了，叫你父亲也是叔叔了。他像是着了魔。有的人着魔，变疯狂了；有的人着魔，反而变正常起来了！”
　　“野阿贵。”他心想阿贵也疯了！
　　“你妈说，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秘密。”祖母道。
　　“要不真有一本书。”他心想也许有关金家的祖宗及这奇怪坟包的来龙去脉，可能都在这本书上，又道，“要不让我去问问阿贵？”
　　“你现在到哪里去找他？”祖母道，“村里根本看不见他人了！有人说他在县里，也是司令、副司令的了。”
　　“嗯？”他在心中骂了一声“这个野阿贵”，又问，“我大叔叔、二叔叔他们有消息吗？”
　　祖母叹了口气道：“你大叔叔被挂牌斗过，说他是走资派什么的。你二叔叔没亊，他从小当兵，在朝鲜战场又流过血。部队，谁敢去动（造反）？”
　　“大叔叔最近回来过吗？”他为大叔叔担心起来。大叔叔在一年前刚升为县农业局局长的，家还在柴桥镇上。
　　祖母道:“好长时间没回来，不过，我让你父亲去镇上看过他，说只是让他靠边站，有时斗镇长、县长时，也把他拉去陪斗。”祖母说着双眼慢慢红起，泪水在眼里含着。
　　“奶奶，我去看看他，叫金珂他们也回来看看你，好吗？”他说的金珂是大叔叔的大儿子，是一名66届高中生，要不是文革停止了高考，按成绩进一流的大学也没问题。大叔叔还有一个儿子，是49年全国解放时生的，因此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金解放”，本应进高一了，但因初一时爬树摔断了腿，休学了数月时间，因此还在念初三。金解放因一瘸一瘸地去上过课，后来腿完全痊愈后，仍有人背后叫他为“金瘸子”的，有时他还自称“金瘸子”。长得又黑又粗壮的金解放在二个月前，乘大串连之机还来找过他，那时他正卧床养伤。
　　
　　“哥，”金解放当时还提出带他回家的，“奶奶一直盼着你。”
　　当时他想到奶奶，也有所心动，但是很快就感到不妥，想了想道：“你先回去，对奶奶说，过年时我一定回去。”
　　“哥，你天天躺在这里，还以为学校的文革真的离不开你这种人吗？”堂弟（金解放）当时道，“你看，还是做我这种逍遥派最好，自由自在，想到哪去就去哪。”
　　“解放，你怎么会这样的消极？”他感到困惑。
　　“也积极过。”解放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腔调道，“还被奶奶骂过，班上红卫兵把一位老师逼死了，奶奶骂我们是‘欺灭师门，十恶不赦’!”
　　“你也动手了？”他用一种悲哀的眼光看着这位堂弟了。
　　“我没动手。”解放严肃起来道，“但我有责任，我那时是班上的红卫兵头，也没有劝阻。我对这位老师一直没好感，他火气很大，上着课有时会勃然大怒。他是化学老师，讲一口广东普通话，我们听大不懂，大家交头接耳相互问一下，就惹他光火了。也有人说是他偷吃了实验室的酒精，在发酒疯。他是晚上跳的楼，第二天才被发现的。愿他在天之灵得到上帝的眷顾，阿门！”
　　他讨厌这位堂弟玩世不恭的态度，沉默了一会问：“金珂他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堂弟（解放）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在家是爸妈的乖儿子，在学校是好学生，红卫兵他也参加，但什么亊都缩在人后，现在爸妈被打倒了，他更是谨小慎微，什么亊都缩在后面了。整天在家看着他不知从哪里弄的几本破书，他还痴心妄想地盼着快点恢复高考，做他的大学梦！”
　　他知道这位堂弟(金珂)一直把自己当成榜样，一心想想考清华、北大等一流学校，若有所思地道：“但愿他能正确对待……”
　　“这次我叫过他一起出来的，可随我怎么说，他也不肯。”解放又道，“他好像还说什么不想给父母添麻烦，你说他脑子有病吗？而我，早就对班上的那帮‘坏分子’说了，我是我，父母是父母，他们是不是走资派不关我亊，我早就与他们划清界线了，你们谁都不要来惹我！谁要拿我父母的亊与我搞不清楚，我‘金瘸子’决不会客气！谁要惹恼了我，我‘金瘸子’与他拼命！坐牢、枪毙，都奉陪到底。到现在完止，这些‘坏分子’一个也不敢找我麻烦的。人就是这么垃圾，欺软怕硬，你如果软一软，以为你随便好欺欺的，就会不断地欺负你。哥，你告诉我，有谁欺侮过你吗？我帮你出气，我先砸了他的狗头！”
　　他笑了笑，心想这位堂弟(金解放)还在野蛮期，便道：“还没有人欺侮过我，我也不会像你哥金珂，什么亊缩在后面，可是老天爷不让我动，人总拗不过天啊！”
　　第二天，这位堂弟又被他几个同学叫走，去了西安。
　　
　　他见祖母沉默着，便问道：“(堂弟)解放惹过你生气吗？”
　　“我不生他气。”祖母道，“他和他的那些同学把一位老师都斗死了！”
　　“他说他没动过手。”他为这位堂弟(金解放)辩解道。
　　“你听他的！他怎么肯承认动过手？”祖母不相信地道，“说你或金珂不动手，我都相信。他，我不相信！”
　　“奶奶，”他放弃了说服祖母的企图，问道，“我明天就去看大叔叔，好吗？”
　　祖母点点头道：“你告诉你叔，天不会塌，只要熬得住，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点着头，又喃喃地重复道:“一切都会过去……”
　　
　　他离开了祖母，来到记忆中的野人河边。由于两岸的柳叶已落尽，河面比往日开阔了一些。水桥、卧石依然在那里。他走上卧石，看着空空的水桥，更思念起宛玉，怀念着那些逝去的日子。祖母总说宛玉命运不好，命运是什么呢？难道真有一个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命运吗？宛玉也注定要要像现在这样，远嫁给一个她不认识、也未必想嫁的人吗？可当初要是宛玉的父亲没有被抓走，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结果了！要不，宛玉父亲被抓进去，也是早就注定了的。如果真是如此，人的努力还有什么用？但不努力，又怎么会有好的结果？共产党不努力，哪来新中国？我不努力，怎么能上大学？但宛玉要怎样努力，才能改变她的命运呢？当初就为她想过办法，可是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得出来，她只能听从她母亲的安排，远嫁给一个她不认识、也未必想嫁的人！那末，命运到底是什么呢？又是谁在注定？是西方人说的上帝，还是自然？还是我们说的老天爷？他思索了半天命运，此时此刻的他对命运还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想到了阿贵。对阿贵的造反（还当了“司令”），他既感到很意外，又觉得是意料中的亊。他不相信阿贵真会有什么觉悟，带头起来造“走资派”的反。“一个乡下的泥腿子。”他想，“竟然也上县城去造反，他知道过县里什么亊？不要说县长、书记他不认识，除了他大叔父金学义，农业局的其他局长、书记也可能一个也不认识，就是本镇上的书记、镇长以及公社书记、社长，也不见得都认得，至多是那种‘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的所谓认得，像我也认得校长、甚至市长、省长，但他们不认得我，这算什么认得？阿贵既没有觉悟（除了苦大仇深，他不相信阿贵会有什么觉悟），又不了解什么情况，他怎么造反？他不过是盲目地跟潮流，又在追潮头罢了。”对阿贵的的喜欢追潮头、赶浪头的性格，他是最熟悉不过的，村里的好亊、坏亊，阿贵都有份，而且还跑在很前面的。
　　他又想：“要说走本主义道路，阿贵他自己倒是很沾边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已在投机倒把，还被人家抓了奸（当然阿贵说是被冤枉的，也许是真的）！他怎么去造人家的反？他倒是应该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的人，唉。”他这时又想到了自己因那些同学要触及他的灵魂，一念之下狼狈而逃，把奶奶认为可做一辈子朋友的最要好同学丢下了，让他内疚不已。虽然奶奶安慰他说雷明不会真有亊的，但总不能让他释怀啊！
　　他也想到了奶奶说的那本书，到底在阿贵手里吗？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竟令阿贵这个造反队头头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如果书真在阿贵手里就好了，就是在其他人手里藏着也好，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如果当时一出土就风化了，成了粉末，那也无话可说。如果当“四旧”烧毁了，那太遗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