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一）

　　拉练部队回到营房，已经到了年底。一年一度的战士复员工作开始了。
　　复员名单公布了。正如大家传说的那样，五班长葛富振的名字出现在复员战士名单之中。
　　老惯例，每到老兵复员的时候，复员兵就会找留队的新兵战友换军装换棉被。老兵的被子都盖了好几年，颜色褪了，棉花也擀毡成坨了。新兵的被子簇新，军装也相对崭新，穿带新的军装军被回家，又结实又漂亮又经用。
　　葛富振找了几个他觉得平时关系比较近的人，一说换棉被，不是有的已经被换走了，就是找借口不愿意和他换，他甚至矮下身份找了郑三宝。郑三宝看班长要走了，再也管不着他了，竟然也胆敢不同意。葛富振挺郁闷的。
　　眼看老兵就快要走了，郑三宝得意洋洋地找刘小蒙显摆：“班长找你换被子了吗？”
　　刘小蒙并不知道葛富振在复员前想换个被子却一路吃瘪：“换被子，没有啊？哦，我看老兵临走都找人换被子，班长也想……”
　　“他找了好几个人了，没人给他换。他也找我了，我也不给他换。”郑三宝得意洋洋。
　　“为什么？”
　　“在班里他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平时瞧不起我，到换被子时候想起我来了，晚啦！”郑三宝说得十分解气。
　　“他没有找过我。”刘小蒙默默地。
　　“就知道他不敢找你，上个月拉练他还调理你，给你穿小鞋，再借给他一个大脸，他也拉不下来。”
　　“复员老兵什么时候走？”
　　“下周吧。很快就走了，被子估计他是换不成了。”
　　刘小蒙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找到葛富振：“班长，听说你们下周就要走了？”
　　“嗯。”葛富振不知刘小蒙想干什么，眼下这个连长眼里的小红人，要找他的后账？
　　“我听别人说你要换被子，我的被子还挺新的，你换吗？”
　　葛富振非常意外，尽管他找人换被子已经碰了几个钉子，也压根没敢想找刘小蒙换被子。那是个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年轻人，自己和他的关系众所周知，很怕他当众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让自己下不来台。现在刘小蒙主动提出和他换被子，吃惊之余还有很多感动。
　　看葛富振久久没有回话，刘小蒙心里同情这个农村来的老兵：“那就定了，咱俩换被子。军装也可以换，冬装夏装，都可以。”
　　葛富振的眼睛湿润了，不是为了被子和衣服，是为了心里那份温暖。
　　刘小蒙看不得这个，赶紧调侃：“咳咳，提个要求啊，你得把你的棉被拆洗一下，把被套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
　　换完被子，葛富振越发沉默了。
　　复员老兵走之前都很情绪化，有的异常张扬，有的异常沉默，所以，葛富振的沉默就不异常了。
　　复员老兵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葛富振找了刘小蒙，说要和他谈谈。
　　两人来到操场上，操场地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皎洁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月光映射在雪地，物景和人都照得亮亮堂堂。
　　葛富振开口了：“刘小蒙，我得向你道个歉。”
　　刘小蒙想起拉练途中的各种刁难：“噢，没什么。”
　　葛富振诚恳地说：“从你一来五班咱俩就不和，可能你们城市兵看不上我们农村兵，我们农村兵也看不上你们城市兵，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干部子弟。所以，我没少跟排长连长说你的不是。前一阵，连里让五班给七班推荐个副班长，提到你的名字，我坚决给你搅黄了。”
　　刘小蒙见他说得沉痛，大度地挥挥手：“没事，这事你别放在心上。我过了春节还得回示范班，在连里也待不住，占个位置也耽误别人进步。我现在在示范班挺好的，觉得在那里军事技术提高特别快，不觉得当副班长比在示范班更好。各得其所的事儿，你别觉得抱歉。”
　　葛富振摇摇头：“这次你主动和我换被子，以德报怨，我的心胸比你差远了。”
　　“班长，千万可别给我上纲，我可没那么伟大。”刘小蒙确实没觉得换个被子是多大个事儿，新被子旧被子不是一样盖嘛。
　　葛富振停了一下，又问：“如果别的复员兵找你换被子，你跟他换吗？”
　　刘小蒙随口就说：“没人找我换被子啊。如果有人找我换被子，谁找我我都跟他换。”
　　葛富振越发惭愧：“看来，我说你是以德报怨，又狭隘了。其实你对我也没什么怨，你和谁都能换被子，就是说你对谁都是一样的战友情谊。我以前总觉得你不懂得为人处事，看来你就是做事遵从自己的本心，所以为人才会大气大度。”
　　刘小蒙让他说得不好意思了：“我哪有什么大气大度啊！我就是觉得咱们都是一个部队的，是战友，战友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啊！”
　　葛富振第一次用尊重的语气对刘小蒙说：“受教了。”
　　后来听说葛富振复员回乡后，还当上了村党支部书记，带领着全村百姓改天换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部队是一个革命的大熔炉。这话不是说教，革命部队确确实实就是一所大熔炉，任何人进了这个熔炉都会淬变。你就是一捧泥土，进了部队，即便不能变成钢铁，也会变成陶；就算被压碎了，也不再是烂稀泥，而是一颗坚硬的陶粒。
　　
　　送走了老兵，很快就要过春节了。
　　岳西北到师部办事，回团里给刘小蒙带来一些东西，是刘小沂和方放托他捎来的东西。
　　岳西北到六连来找刘小蒙。
　　一看见刘小蒙，发现他一身旧军装，膝盖处还补了二块大补丁。
　　“你的军装怎么破成这样？眼看今年新兵快来了，你这是充老兵的行头啊！”
　　“冬罩衣就二套，一套洗了，一套让复员老兵换走了。”
　　岳西北想起在新兵连结束时，刘小蒙的军装还是刘小沂给他洗。现在快当老兵了，衣服都是自己洗了。部队就是这样，不管你是谁家多娇贵的娃娃，你有多么大男子主义不屑洗衣做饭，到了部队，都会成为自己动手的一把好手。
　　看岳西北打量他，刘小蒙心里跳跃起来：“是不是示范班又要集中了？我盼了很久了！”
　　“过完春节吧。过节还是在连队热闹。”
　　“那领导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哦，有点小事。”岳西北把绿色旅行包打开，掏出几瓶罐头，“都是肉罐头，刘小沂给你带了两瓶午餐肉，方放给带了你四瓶，二瓶红烧猪肉，二瓶五香凤尾鱼。哼，也不怕累死我。”
　　刘小蒙接过罐头看了看，上海梅林牌子，咧嘴笑了：“这还差不多，我就喜欢大鱼大肉。以前总给我带糖块点心，那是女孩子吃的零嘴，给我我也不稀罕。送礼嘛，就得投其所好你说是不是。”随手又挑出二瓶肉罐头，“这两瓶给你，以前尽吃你的……”
　　岳西北推回去：“你留着慢慢吃吧，她们也给我了。”
　　岳西北没说，她们不好意思让他白稍，也送他罐头，他推辞了。
　　岳西北模糊着概念：“这趟累坏我了，杨小杨还给韩八一捎了几瓶肉罐头，还有一条烟。”
　　“八一开始抽烟啦？”刘小蒙问，随即想明白了，“八一现在是文人了，文人都抽烟。话说他那个《冰河壮歌》，写得还真是不错。”
　　“钟股长牺牲后，八一情绪一直不好。当初他在师宣传队被批评处分，是钟股长把他要到咱们团宣传股，业务上教他，生活上照顾他。钟股长牺牲了，他像失去了一位亲人，肯定特别难受。”
　　岳西北很了解韩八一的感受。虽然当兵几年了，但是死在自己眼前的战友，钟股长是第一个。平时那么熟悉，那么随和，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现在想起钟股长，他自己心里都还沉甸甸的，更别说朝夕相处的韩八一了。
　　“哎……”刘小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不在团部，和钟股长不太熟，但是那是他们团的宣传股长啊；而且是战士们口碑很好的宣传股长，他也很不是滋味，“要不，等哪天咱们叫上八一，一起喝点伊力特，化解化解他。”
　　岳西北想想：“也好，春节放假，把师医院杨小杨她们也叫过来，大家一起化解化解他。”
　　“行，那你抽空给小沂打个电话，先约一下。”
　　提到刘小沂，岳西北心中还是有一些漪涟。他和周东方约好了都先不考虑女朋友，他在努力践行。
　　前几天在师医院捎东西的时候，连方放这么粗线条的女孩都觉出了岳西北的清冷。她大咧咧地问：“岳西北，谁得罪你了，拉着这么一张阶级斗争的脸？”当时岳西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呃，我还有点急事，你们几个抓紧。”
　　想到自己和周东方的承诺，岳西北严肃地对刘小蒙说：“还是你打电话约吧。”
　　“我不是没你方便吗？你自己办公桌就有电话，我打电话得去连部，打个电话，全连都知道你打了电话，给谁打的，具体说个什么事。要是让我们全连都知道八一情绪不好，韩八一还不得杀了我！”
　　岳西北还是那张阶级斗争脸：“那你到我办公室来打。”
　　“你这不是脱了裤子……得得，我去你办公室打电话。”刘小蒙自以为明白了，不知道刘小沂做了什么事，让岳西北对刘小沂有成见了，他现在不待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