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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山歌笑语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1 00:11:56      字数:5249

  话接上回“再上危楼意倍诚”。佳佳去省城上高中,吴天朗自是更加努力和学习,他综合众多对人生这课题的看法,认为人的生命固然重要,但比生命更为重要的应该是乐于为有益于人类事业奋斗的精神,“前途事业宜珍重”中所说的事业就是指一切有利于人类的任何一件事情作为一有志之士在任何情况下,必须把这事业摆在人生的岗位,他是如此要求自己,于是如此看待他心爱的佳佳,目标是“共向青云比翼飞”。
  本回故事的时代背景,是在农业合化前后的一九五三年与一九五四年之间。
  人的心理活动,总有些说不清的道理,好比越是便宜的东西越认为它不是货,越是难得的东西越认为它真了不起,越想去追求得到。吴天朗也是如此。暂且抛开这已经成为过去的报名参军股兵投和修南洞湖等事莫说,而对因其出身不好也不能组织参加的农业互助组和合作社,他确是从内心羡慕不已。包括此前地方政府发了他一张公民选举证,他亦如获至宝,他心知个人做工夫大有其好处,可早可晚,可多可少,可精耕细作,亦可马虎了事。但他总感觉“落落如丧家犬”似的,好不是味道。尽管去两年犁田耙田他曾跟大坡里“独眼龙”等变换牛工解决了当时大问题,但仍感与他们贫下中农成群结队劳动的互助组相比,那可孤单渺小极了。这大概是社会和人类进步发展的使然吧!
  一天,吴天朗接到一封寄自府州的来信,是他持伯公要他长贵叔转送来的,因为通过土改后他再没写信与外地亲友联系,怕“臭肉黏好肉”,影响人家政治上进步,同时也不要自讨没趣。因为前年某日,乡政府派他送支援修南洞庭湖草鞋到昌县城关,他想顺便看看曾躲日本鬼子在他家长住一个多月的亲房伯伯一家,也好告之他家土改后的近况,包括他祖父即将提前解除劳教,无罪释放。同时也问问曾同学同玩耍过的姐弟妹们的工作和学习动态,因为通过解放和土改被此见面机会难得。他也是比较自尊的人,到县城后便找旅舍住下,带上足够自食的晚饭米,并买些副食品打上两纸包作为“进门礼”,他一路设想,“想见情何切,同餐意更佳。”可结果怎么样呢?真做得出的他某伯妈,不但挂满火炕的金黄腊鸡腊鱼腊肉没他的口福,而且他带去的米,也得待他们吃过饭后再自烧自食。该伯母提供他的佐饭菜是他们晚餐的残菜剩汤和酸辣椒酱一汤匙。对此,他本要立即起身冲走,但还是柔肠寸断地忍呀忍呀,忍到他伯伯晚下班一个小时回家后才告别……
  时间转瞬两年多。
  “唔,又是安叔的!”
  吴天朗一看这孰识的“吴天朗侄收”字迹,顿不由得惊喜万分,心想莫我又有什么好的学习机会。
  信开头寒喧几句后,接着便认认真真地写道:
  毛主席在今年十月十五日和十一月四日,接连两次在关于农业合作的重要会议谈话指出,“各级农村工作部要把互助合作这件事情,看为极为重要的事,个体农民增产有限,必须发展互助合作。”他又说:“发展农村生产合作社,现在是既需要,又可能,潜在力很大……”
  下面接着便问他是否已参加了互助组,如果乡村在办合作社,也应争取参加。
  这怎么好回信说呢?至此还是被歧视的“地主孙子”一个,每天还得向居民组写书面劳动生产工作汇报……
  长贵叔边喝茶边看他新脸部的表情。
  “像我这样情况的,一村的互助组是否能吸收参加?”他不无希望地问。
  “好像都没有破这例。”长贵叔想了想如实说。其实这不是入党和提干,能团结发动得更多人不更好。有的中农你请他入他不愿加入哩。
  吴天朗想,人的思想真复杂呀。他认为毛主的讲话是对的,对于农村的阵地,社会主义如果不去占领,资本主义便必然去占领,他还认为,在当前搞互助组,为社会主义迈出这最起码的一步是非常必要而及时的,他自己作为一有志于革命的知识青年,怎么能因为某些干部不了解自己,自己便不革命了吗?长贵叔也很同情和理解,望其“正确对待”,随起身告辞。
  历史的车轮在不停地前进,转瞬春暖花开,春耕告急。对此,他吴天朗真想在他个人原默默耕耘的情况下,借大家在搞互助组的风,对严家山的春耕来一次灵活机动的变工互助,即邀上十个人,自带耕牛农具和中餐饭菜,大张旗鼓地搞一到两天,像风卷残云般。来个初战告捷,至于哪个参与者急需帮忙时,他便逐个还他的工,都把“钢用在刀口上”。
  他把这想法征求邻居周节佬意见,周节佬全家赞成,并认为由他周节佬好出面邀人好些,包括当天现场工作安排调度,都以他为主组织实施,不管是你“死抛皮”这“臭屌浆”也好,你也无法从中无是生非,再说上屋乡农会陈主席和隔坳吴居民组长,他俩都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
  次日,周节佬告诉他,其所邀于后日参战的人,都是各有特长,有的他认识,有的人他吴天朗不一定认识,前提是有利于工作。
  第一个是胡国祥这“烧火佬”,他也跟江先贤他老人一样,善于“顺风点火,逆风熄火”,是烧田墈和荒坡的老手。第二个是快刀“刘剃头”,凡荆棘茅草什么的,只要他刀子一过,包你打赤脚也平安无事。第三个是“鸡啄米”吴兹凡,他是这三村挖禾蔸数一“稳准狠快”的角色,第二行你才开始挖,他便挖完第三行了。第四个是他周节佬自己,外号“一风吹”,使起锄头或牛舌铲来,凡田埂或田墈上的乱七八糟东西,转瞬便无踪无影……
  “这真太好了!”他吴天朗心想,真个“人上一百武艺皆全”。
  这天,吴天朗草草地用过早餐后,便抢在代为组织者周节佬之前,带上自用工具锄头,率先奔上他已够熟悉了的严家山,作会战进场准备,如有的路太窄了一点,大黄牯不便进去,有的转弯处太急,人不便挑担和扛犁耙等等,都酌情加以修整。
  “嗬啊!”
  “嗬啊……”
  这真个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的盛事,严家山最当阳的挂塝田还没见到太阳,塝下羊肠山道上,便人喧牛叫,步履得得,在他周节佬的率领下,队形逶迤地向半山腰的斗笠丘前逼近,分散于已不再是原野猪窝的乱石堆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当周节佬伸手介绍一个,他忙上前欠身握手一个,当最后握到一改戴草绿军帽的长贵叔时,吴天朗顿不由得一声惊叫:“怎么是你呀!”
  “是我又怎么?互助互助,互相帮助!”
  说着,长贵叔指着刚与他握过手高活林同志:“我们是歌朋友,他邀我来的,天才蒙亮,他便跑到横洞来叫我。”
  “啊呀!”吴天朗顿不由得连连打躬:“俩位都辛苦啦!俩位都辛苦啦!”但他心里同时一怔,“歌朋友”,什么叫歌朋友?难道他高活林同志在邀他长贵叔到此严家山一道打歌?
  “是歌朋友,是山歌对手。”周节佬和“烧火佬”、“鸡啄米”、“独眼龙”和“一掌平”等争相回答,要他吴天朗等下听他们的歌声。
  “对,等下你听他俩个的啰!”不知刚才从哪里钻出来邻居双大嫂,即周节佬那贤内助,顿也从旁添油加醋,说他们俩曾在某某家某某家搞互助,山歌唱得多好听啦,招惹得好多过路人像木鸡般地呆站着。
  稍事烟菜,周节佬几句简短开场白后,便宣布“各就各位”,做事开始。
  诗歌词赋,这是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
  四者中的歌,也许她一出口便传播面广,而且能使广大听众都听懂和仿效,故立即便能起到特殊效应。
  当他周节佬一宣布今天会有这两个著名的“高明歌手”,即他“贵癞子”和“活癞子”会对唱山歌时,大家的做事情绪便无形高涨。“烧火佬”立即看准风势,找好地势,刮燃火柴把握火势,把整个严家山上下烧得热火朝天,也跟江先贤老人烧田墈一样,没引发附近点滴森林火灾。“鸡啄米”挖禾蔸,百发百中,撩倒一个又撩倒一个,快得教你眼花缭乱。“独眼龙”老江,使用他自带的大黄牯和狗公犁,一开犁便比前两次都更精神抖擞,特别是犁在狭窄的田头角尾,握在他手上的犁具,就像耍龙灯般地运转灵活,连牛也变得如生龙活虎似的,又快又好又安全。其他“刘剃头”、“一风吹”、“一掌平”等,都各事其事地把砍茅刺,铲田塍田墈,耙田以及撒草杂肥等干得有声有色,特别是她半路钻出的双大嫂,不但在田两傍山林中捡来干柴在着手中午饭菜加温,并割来一大捆牛草为这参战的“农家宝”义务效劳,自己竟弄得烟灰满脸,像个“母夜叉”似的。
  好奇怪呀,当一声“呵嗬”的男高音引吭而起,紧接而唱的却转调为女高音了。
  原来他俩竟是他吴天朗今天刚认识的高活林“沙灯笼”,和此行换戴绿军帽的他“长贵叔”。
  “两只乌鸡爱斗嘴,两个癞子互扯腿”这也许是畜与人同之处吧。
  山歌是最贴近人们生活的,也是常引人们发笑,谆谆寓教于乐。
  “山歌不唱劲不来,啦啊……”
  “我说是呀,哥嗯,我俩同把口来开。”
  下面接着便有意“挑起事端”,不怕冤枉你好人。
  “你看那举起锄头好冇劲嘞……”
  “是也,我的哥呀。”“一风吹”也成“瞌睡虫”。“贵癞子”就是要激起他周节佬在田里发跳。
  “我说你“沙和尚”我冇招惹你嘞,要唱先唱你弟兄。”这周节佬也是不好惹的,他接过他“贵癞子”的唱段一插进来,偏揭他两个癞子的“帽子”。
  “好!好!好!”顿时,凡‘鸡啄米’、‘独眼龙’、‘一掌平’还包括其‘烧火佬’皆无不连声唱来。
  民间就是蕴藏着极其丰富的文化生活。
  “山歌一打好开心嘞,你听山下也有接歌人。”俗话说“牛角不尖不过界”,这“贵癞子”真不愧为被高手邀请来的高手,他把自己头上癞子抛开不管,趁此把山下有人接歌扩大到整个山乡。
  “你唱天来我唱地,你唱古来我唱今。”这位“沙灯笼”也够高明的,立即“回敬”他组织者周节佬,把本两句唱变成四句,“如今打歌更时兴,人民政府为人民。”
  “组织起来搞互助,”“贵癞子”又以女高音接唱,“紧抓季节闹春耕。”
  “贵哥我说你人真好也。”“沙灯笼”亦给“歌友”吃奉承菜,“来到上洞帮贤侄嗯,打起山歌好动听,好动听……”
  “人多自然力量大嗯,大家团同结一条心。”
  “你烧荒草他防范哩,他割田堪嘞你就搭田塍”。头两句是周节佬的沙噪子,后两句又是他长贵叔的女高音。
  高活林正待抢先接上,因痰板喉咙多咳嗽一声,竟被女高音又先声制人,反客为主。
  “你挖禾蔸嗯他打杂,他犁田哩你耙平。
  到时插田又同上哩,多劳各位同志位啰,多劳各位同志们……”
  “沙灯笼”一见他这“歌友”一连唱上一大串,好不洋洋自得的,当即话题一转,急起直追,
  “我说你组长还真行哩,同来还有穆桂英,既割牛草又供茶哩,还为大伙把自带饭菜蒸呀,她也好辛勤。”
  这可把这唯一“妇女”代表捧得又笑又骂,冷不防高墈下突然钻出个“刘剃头”来,他也会插科打诨的,他嚷拢大伙吸烟喝茶,也来四句凑热闹。
  “看哩看哩看双佳,漂亮胜过山茶花。
  提醒你国祥‘烧火佬’,你烧你自家火哩,莫去痴心妄想她……”
  “烧火佬”确也名声不好,传说他与自己媳妇关系暧昧,人骂他“烧火佬”。
  “你这老不死的。”当妇女代表一听这快刀“刘剃头”唱歌把她与“烧火佬”扯在一起,顿不由得“莲脸风云突变”,不但把他刚端去的茶杯抢回,并随手捕了他这“老不死”几柴火棍,顿使得在座歇气者个个人仰马翻。
  大约个把小时工夫,席地而坐的午宴比平时各家团年过节还要热闹。下午,山歌笑语,更不亚于上午惬意开心,当即将全面完成严家山犁耙等工夫之前,一个刚被忽视的质量问题,顿使大家能不胆战心惊。
  情况是这样的,乡政府分片检查三村春耕进展,乡农会陈主席和他吴组长进入下坝“福米汤”家吃烟,当“福米汤”随便谈及严家山今天变工互助好不热闹时,这可立即引起他俩的陡然关注,当即便要他这近似“钢斗子”性格的老农带路。“社米汤”亦因对其次子“一掌平”参加耙这一百单八丘不放心,故此说走便走,经过大坡屋时,正在准备为“独眼龙”收工牛饲料的“钢斗子”,一听也就乐意去看看互助究竟。
  人未进场,歌声响起。
  “嗯……嗯……嗯……你看上山来者是何人,个个两手都空空。”
  “沙灯笼”眼尖口快,第一个把“毛刺”挑起,因为当前正是春耕大忙,这四个人还在一路悠闲,好不识相。
  “是也是也是当真。”他“贵癞子”也同样没话找话,“估计都是嘞,是那些老爷干部们。”
  “干部们嗯好艰辛,个中还有两老农。”“沙灯笼”又打又摸。
  “看来是来搞检查哩,你来检查我欢迎……”“贵癞子”也斡转屁股唱《西游》不怕笑死和气死了他们。
  吴天朗自是由衷欢迎领导深入,特别是乡农会陈主席等,不像某些不凭良心踩人往上爬的假革命,而是出自内心为人民服务搞好春耕多增产。从山下半边丘开始,一直检查到最上面的那蔽阴的冷浸水大丘,一一眼到心到脚板皮到。
  检查结果,一致认为这变工互助,不是人多嘴杂,只顾唱歌,工夫毛草,而是各尽所能:高速度、高质量。
  “现在他每天还写汇报不?”他老陈主席背着吴天朗问老吴组长。
  “还在写,每天晚饭后按时送来。”老吴说他除了请假外出扮禾外,一直如此。
  “今后不要写了。”他代表了农会当着“福米汤”、“钢斗子”、周节佬、高活林等就地宣布,凡谁愿吸收吴天朗加入互助组的,都可以欢迎他参加。
  话刚落音,卧牛形麻石上下,顿像烧荒火起,掌声好不热闹。
  “吴天朗,我们大坡里正在邀人……”
  “我们大头坳互助组早已成立!”
  “你还有田在我们下坝!”
  “我们童家山最好,站得高,望得远,你长贵叔常来打山歌哩!”
  ……
  一时真叫他吴天朗无所适从,因为各互助组都对他有利,他也深感这革命大家庭,她是何等的温暖和有希望啊。
  他谨向他们一再挥手致谢。
  夕阳虽快落山,大伙仍恋恋不舍地“山歌互答”,一再回眸这焕然一新的严家山,同时也放眼多么美好的天边。
  “一根竹竿容易攀啰嗬,三缕嗬麻纱扯断难,啦哆啦嗦米嗦,啦嗦啦米多……”
  这时,他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又唱起四九年在府州闹学潮唱过的这首民歌,并一直唱到这严家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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