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情窦初开

　　人总是在实践中不断提高认识和胆识的，特别是在“起肩欲上步难移”的尴尬境地，能否自己稳住自己，以致进而突破。
　　这里，不妨谈谈他的爱情故事。
　　爱美，也许是人的天赋吧。
　　吴天朗打自那次因沈一夫请他挖土种菜，偶然见到他大女儿佳佳的照片，他便不由得心里一动，他心想，要是自己不是处于当前这境况该多好啊。
　　面临的现实就是这样，佳佳家庭是革命的依靠对象贫下中农，她本人是共产党的助手共青团员。不但品学兼优，而且品貌双全。而他自己呢？打自机遇不佳重走回乡路以来，别说“抗美援朝”，组织上不同意他报名参军，连要求去支援修南洞庭湖的资格也没有，后来派他送了一次支援修湖的草鞋到县城，也许是组织上对他这积极要求进步的原青年学生给予特殊照顾。
　　故此，在寒暑假偶尔碰上她佳佳一面，他只是点点头，表示他认识她爸爸沈一夫和她这位在县中读中学的女性，也包括她玩得好的同学邓某某妹子。
　　“吴天朗，你看佳佳妹子长得怎么样？”一天，沈一夫在跟吴天朗闲聊时，突然笑着提问。
　　“那还用问，那是你们家里的骄傲。”吴天朗还接着补上句，“说她还是大元洞的金凤凰哩。”
　　“她跟我那可可伢子一样，挺佩服你哩。”
　　一夫打自要他从焙拢房迁到他闲置的桑麻里西端房屋后，朝夕相见几乎成了无所不谈的知交，也许这对减轻他脚痛和家居寂寞有好处。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
　　“天朗伢子，假如有好对象把绣球抛把你，你愿接不？”一天，一向挺关心他终身大事的大姑妈公然又找他谈这问题。
　　“算了吧！”吴天朗怕她又重提那宁师长家的事。“我不是早表明了‘不谈吧’，何必自找麻烦。”
　　“不是这个。”她这“老乐观”笑了笑，捂嘴凑近他伢子耳边说：“一夫的大女佳佳哩。”
　　“这不可能。”吴天朗立即斥她这热心姑妈别信口开河，影响邻里关系。
　　“你看过《抛绣球》这戏吗？”清梅老师也蛮爱好古典文学艺术的，接着又笑问。
　　“看过，前年送修湖草鞋到县城，当晚正好在县文化宫碰上看了。”
　　他顿不由得脸红心跳，不无感叹地回头向祖母介绍这剧情。
　　剧中的主人公是宋代吕蒙正和某小姐。
　　吕蒙正屡考不中，难以为生，当地和尚庵原还救济他一定的稀饭，后认为他不会有出息，便把敲钟开稀饭的时间改为都喝完稀饭之后。故意出他扑空丑相，并接连几次，对此，人穷志不穷的吕蒙正能不气愤其极，当即便拿着堂上抄经书的笔墨在寺庙壁上题起诗来。“十度投斋九度空，恼煞僧徒饭后钟”。至此，他没想出下文，将笔一掷走了。可就在这后不久，当地县太爷要招女婿，这位非同一般人见识的独生女儿，对同僚所介绍的这王孙公子和那大户阔少一个都看不上，要招，要由她自己来抛绣球挑选，并跟她爸叫定“注子”，她抛了哪个便是那个。她爸奈何不得她这拗性子，只好大延宾客照办。结果，她对台下人头攒动中偏偏看中这一衣着破烂的穷秀才，她抛出的绣球也果然落在他吕蒙正怀里。婚后，妻佐夫读，几年后他果然一举高中状元，面圣金銮殿，打马游京街。好不荣耀的他后为京官出巡重游旧地，映入他眼簾的那原题句诗不但没被擦洗掉，而且还用精致的碧纱将其笼上。对此，他不无感叹地即刻续上后两句，“好在绣球天降我，歪诗也得碧纱笼。”
　　“对呀，也许会有小姐给你抛绣球的。”祖母也跟他大姑妈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希望她这奋发图强的孙伢子也有吕蒙正这样的艳福。
　　“吴天朗，你这里条件太差了，我那里有屋空着。”一天，一夫老又一次拐杖上门来，说如果因为他不收房租这不好，那就每年跟他家挖土种菜做两个工日来相抵吧，做到两不相亏。
　　“不啰，反正我在焙笼房住习惯了，冬暖夏凉的。”
　　“你不知道吧，再过一两个月你这里就会住不下。”一夫低声告诉他，最近听乡政府讲，他祖父将提前解除劳教回家。
　　彼此惊喜之余，他祖母便当场抢先领情，照他一夫老的意见办。
　　沈一夫这桑麻里，毕竟是砖墙瓦屋，有一横厅一间两层厢房，天井过廊又宽又长，围作厨房和杂屋好极了，横厅垛子虽然稍有点倾斜，只要再加它一撑树便万事大吉，而且还可加搭一两间作猪栏和厕所，天下雨也不会打湿鞋。加之最贴邻的女主人是一夫侄媳妇，她叫吴旺兰，知书达礼，人挺贤惠，她且系他吴府曾嫁过来的近房姑妈，要借用什么东西，方便极了。
　　吴天朗生性爱动手动脑，加之他祖父通过劳教回来更闲不住，故对此新的栖身之所，日益有所改观，仅就这一厢房而言，从新制安木楼地板，楼顶部则用篾摺添加平顶，楼下素地面改用石灰砂子黄泥三合土，墙壁则全弄来废报纸贴满，上下内外焕然一新。祖父和祖母同住楼下西头约少半间，东头则为摆桌吃饭和接待一般客人就坐之处。楼上则是他吴天朗睡眠休息和看书写字的独家天地，墙壁上贴着他所书的八个斗大的字，“诚明强密，勤俭谦廉”。前四个是省教育家曹典球所题的府州艺文匾额，后四字则是他旨在与前四字结合为更完善的人生座右铭，楼取名为“危楼”，取自号“酒中仙圣”。
　　所谓“危楼”者，危、固作高解，亦不无该墙垛带有倾斜意，而最主要含义则是“居安思危”，即不管在任何安乐环境下，不能安于现状，所谓“酒中仙圣”者，即取义昌县连云山，他本人将是赤诚的家乡儿子，亦即赤诚的炎黄后代。
　　凡“光顾”他这危楼的，一般多是当地民间文艺爱好者，如作诗、对对联、下象棋、研讨书艺、互通“书讯”等。而次数来得最多最频繁的，自是要数一夫和他胞兄大山。寒暑假期间，则是他一夫大女儿佳佳和她同校同班好友邓小洁。
　　她佳佳确是众口交誉的好姑娘，尽管因家庭困难误学两年，到了该进大学年龄，仍然是一身青布学生装，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脂粉气。而学习和家务却从未放松，因为她有她的理想和追求。
　　她和吴天朗，也许是志趣相投或“心有灵犀一点通”。相互见面、谈话、同看书写字，好像根本不存在所谓男女界限，有时吴天朗只一个人在楼上，她一个人也敢于从楼梯上爬上楼去，或坐在书桌高櫈上，或坐在吴天朗床沿上，彼此有问有答，有说有笑。甚至还在相互借阅的书本中，夹带这样那样的见解。她知道他吴天朗尚未看新出版的《牛芒》、《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卓娅与舒娜》以及《把一切献给党》等。她便找老师和同学想方设法借来，并要求看后要谈《读后感》，还不许忙中有错。
　　这天，她和她好友小洁一道上楼漫谈。
　　“佳佳，你喜爱保尔不？”
　　他吴天朗动情她那粉红的笑脸和那水灵灵的眼晴，贸然来个“投石问路”。
　　“我不喜爱，他只晓得拼呀杀呀的。”说着，她顿又回眸一笑，“我问你，你喜爱冬妮娅不？”
　　“……”
　　这该怎么说呢？她那年轻、漂亮、热情，还带有几分天真的金发女郎，谁个不感到可爱？可是到后来却背离了他保尔，背叛了革命。
　　“今天不扯这些。”吴天朗趁祖母把三杯热茶送上楼门品，立马起身改变话题，“今天只谈我们的各自生活爱好，比如说，我喜爱吃饭。”
　　“好，要得。”佳佳应声举手附议，“我谈，我喜爱睡觉，并且，睡得越死越好。”
　　“你呢？小洁。”吴天朗也由衷欢迎佳佳这好友，也借此倾谈个人理想，忙起身端起第一杯茶递她。”
　　“我嘛，怎么说呢？同学们喊我‘小妖精’。”小洁笑笑地实话实说，“真的哩，我最喜爱的是照镜子。”并从连衣裙里掏出一“十五的月亮”照自己、照佳佳、照他吴天朗。
　　“你为什么只喜爱吃饭？”佳佳顿反客为主地当起节目主持人来，因为她是班上学生会主席，笑着给吴天朗来个先发制人。
　　“我就是喜爱吃饭，天生我材必有用。”吴天朗边说边从床铺一端回到四方书桌正位，“因为呀，不爱吃饭我做不得工夫，不爱吃饭我送不得纸，挑不得石灰，更筑不得墙，特别是晚上呀……”神情既高昂又可怜。
　　“晚上，晚上怎么样？”小洁顿放下手中的小圆镜，因察觉到这正经八百的男士话中有话。
　　“不吃饱饭，晚上便睡不着觉，更做不好梦。”他视线陡然落在刚说最喜爱睡觉的佳佳身上，“你说，对吗？”
　　“去你的！”佳佳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针对她来，顿手起拳落，给他肩上一下不重不轻的警告。
　　“打得好！打得好！”小洁连连鼓掌。
　　“去你的！”
　　接着，她捺了捺散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挺了挺接近丰满的胸部。“列宁同志曾经讲过，不会休息，便不会工作……”
　　她佳佳活像一位挺会作报告南下青年妇女干部，讲话条理分明，并不乏论证，她结合自己讲了这么个故事，那是她进初中后为了每次考试成绩居班上第一，每天没早没晚地读呀背呀做习题呀，经常就像在寒婆坳下云里雾里转。有一次因发黑眼晕倒而在厕所坑边，要不是搭帮女清洁工及时发现背往送医务室，说不定现在还留在这额角的印记，就不止是这隐隐约约的“小梅花”。所以，她认为该休息就得休息，该睡觉就得睡觉，至于她为什么说她最喜爱睡觉，这实际是故意“扯谈”的。如果一个人老是打不起精神，做混世魔王，那还谈得上有什么理想和前途呢？她说她也看过吕蒙正传记，读过“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的岳飞《满江红》词，而特别喜爱的是保尔柯察金讲的这段话，即“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所以她特别崇敬《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这书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他为苏联卫国战争浑身伤残。两耳变聋，两眼变瞎最后还历尽千辛万苦，将这部巨著完成了。他给国家和人民以至全世界的革命者带来多大的积极影响啊，真了不得。
　　“说真的，你的理想是什么？”吴天朗不失时机地打断她的话。
　　“读书。”
　　“读书，读书不应该是理想吧。”吴天朗没把握地望着身边小洁。
　　“对！”小洁也认为读书不是理想，读书是为了实现理想而起到更好更多作用。
　　“那她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吴天朗抓住这主题不放。
　　“睡觉，她刚才不是说了嘛！”“小妖精”还挺会插科打诨的，笑着以她的拳头塞她的口，半点情面不给。
　　“小洁，你也讲真话看，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佳佳觉得这是最好的“理想交流”，并从吴天朗背后伸过头来，要她先小声告诉她这姐姐。
　　“我刚才不是说了吧。”小洁并不顾及同学跟她取下这“小妖精”外号，说着又拿起小圆镜边照边自我欣赏，并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我最喜爱照镜，我爱漂亮，我愿青春永驻……”
　　小洁确是够漂亮的，圆圆的脸蛋，甜甜的酒窝，微露的伶牙，含笑的芳唇，修长的双耳，妩媚的双眸，加上肥瘦得体的中等身材，真不亚于《红楼梦》中的某些美人儿。如果把她小洁叫作佳佳，或者把佳佳叫作小洁，真叫陌生人很难区分，有所不同者，一个静一点，一个闹一点，一个成绩门门好，一个成绩往往中中。
　　“爱漂亮，这有什么不好呢？”吴天朗觉得她小洁讲话坦率得好，顿亦为之忿忿然，“爱照镜子怎么是‘小妖精’呢？”
　　“这是几个男色鬼取的。”小洁更为愤怒地求助她佳佳，“你是知道的，你不接他的鬼纸条，他就吹毛求疵地进行人身攻击，好可恶的。”
　　“好吧，好吧，君子不记小人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谈理想。”吴天朗仿佛又回到当年在校期间，无挂无虑，有说有笑。
　　“佳佳还没谈完，反正我是不怕鬼的，我先谈。”小洁这时真的实话实说。她说她爸爸曾对她说，书要读，但不要读得太多；钱要会赚，也不要赚得太多。女孩子与男孩子比，还是有自身的某些不足，只要做到能自食其力就可以了。她爸妈就是这样的人，读师范，教小学，当自由职业者，所以土改也没把他俩怎么的，所以他俩也希她小洁能接这班，嫁个满意的男的，自然毕生幸福。
　　“那你的理想是当小学教师啰！”佳佳不无触动地站起身来。
　　“不！”她认为社会在进步，人也要一代强于一代，至少要当个中学教师，像教她们班俄语和音乐的那女老师，又潇洒，又漂亮，站在讲台上多神气啊！
　　“对！”佳佳也表示举手赞成。说着，她又顺手给了她身边这个专讲“吃饭”的吴天朗肩上一拳。“现在革命革到你头上来了，直说，你的鬼理想到底是什么？”
　　“是呀！”小洁立即配合她来个左右夹攻，“男子汉，不能老是‘吃饭吃饭’的，坦白交待。”
　　“好吧！我谈，我谈，说得不好，欢迎批评指正。”吴天朗说他是个不自量力的人，虎死不倒威，既梦想当教育家，也梦想当政治家，当军事家，当作家，当诗人，当酒仙，甚至还梦想最后当隐士，这是因为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所致，所以就促使自己刻苦好学，他说他此前做了首这么《生日感怀》，系七言八句，通称七律。
　　乐履艰难念二年，从来不愿有人怜。
　　单瓢苦习颜回道，星月勤耕诸葛田。
　　灿烂文章光日月，纵横戈马震云天。
　　功成便作归来赋，载酒吟诗效谪仙。
　　他念后又接着说，谪仙者，李太白也，正由于自己无知狂妄，到头来理想将变成空想。
　　沉默，危楼刹时变得空前沉默。
　　“吴天朗，你这也许是因为饭吃得太多了吧？”过了好一阵，小洁用妩媚的双眼对视着他，不知是报以嘲笑还是怎么的。
　　“我真佩服你这‘吃饭’的！能吃苦，能吃亏，还能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佳佳亦当场给以如此评价，水灵灵的眼睛也同时在说话。
　　“新伢，快吃饭了。”继楼下桌凳响动之后，他父和祖母接连发话了，并要佳佳和小洁下来一起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