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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扮禾筑屋

作品名称:那年 那人 那事      作者:浩瀚      发布时间:2019-03-20 18:08:01      字数:5188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虽然是句比喻过时的俗话,但形容时间过得快还是那么回事,冬去春来,转瞬又春去夏来秋近。
  “你严家山的禾都耘完二道啦?”
  一天傍晚乘凉,邻居周节佬边吸旱烟边带椅子上门打问。
  “上午都耘完。”吴天朗说,包括下坝的还耘完第二道。
  “我准备去吉阳东乡扮几天禾,你去不去?”他见面便把来意讲清,嚷让他吴天朗也带凳子坐到焙笼房外面地坪来。
  “去倒想去,就是……”
  吴天朗因还没见过到吉阳东乡扮早禾这世面,不无顾虑自己合不上伴。此前听说每只扮桶四个人,定额是一个工日共要扮十大箩筐担,中午前后就得收工,不然下午热得人受不了。
  “就是,就是什么?”
  周节佬已是“过来人”,叫他别顾虑这么多,万一一时跟不上伴,同伴决不会把他丢下不顾的,意思是到时他会帮着割或扮或挑大箩筐担。
  “去磨炼磨炼也好。”同一起乘凉的祖母和王干娘也都投上“赞成票”,即在自家扮晚稻前多弄几个钱有何不好,同时也好看看外面世界。
  眼下已是小暑过后三天,“小暑小扮大暑大扮”。他周节佬意见是后天便动身,明天抓紧做点准备工作,把包袱打好。
  也许是他吴天朗心理上“畏蜀如虎”吧,刚下邹家山走出“挑当日灰”的六堆石灰窑群不远,迎面一见前方杳无边际的三口塅,仿佛这浏东的太阳真比大元洞的太阳要大好几倍,足有他周节佬家的竹篮盘大,直径起码米多两米,并好不炽热烫人的。
  周节佬自是老“扮禾佬”。当来到三口塅一老板家,其屋前屋后都是企待开镰或已经开镰的早熟稻田,势在立马请人扮不可。奇怪的是,你跟他招呼,他不是东指西指,便是叽哩咕噜地“伢哩伢哩”,再多问他几句,他便忙他的拖扮桶和上围摺活了。
  过坳来赚钱弄饭吃的“扮禾佬”,多得简直像蚂蚁出洞似的牵线成堆。这也就使得这地方雇主更加神气不已。你嫌他工价低不愿干,他便不再跟你讲二话,要走你走你的。即此他俩邻居前后大约找过七八家,工价上都只出得往年的低档次,即主家包吃管住你扮四天,他给你一百市斤谷的工资,而每人每天必保扮净谷不低于二百五十市斤,亦即四个人当天必保证出毛谷满箩筐担,由田间扮桶里送到他主家晒谷场。
  讨价还价是不可避免的,最后他俩只好转身来到刚东指西指,听不清他叽哩咕噜在说什么的那头一家扮桶前,这位半聋带哑的老板的意思是,他见他吴天朗“嘴上无毛”,估计是第一次出门赚钱的,工效抵不上一个扮禾的全劳,也跟在扮禾的儿子相差无几,四个人合作一只扮桶便会完不成当天定额,故要先试试吴天朗的本领再说。
  “试就试吧。”
  吴天朗说着便接过他这“咬金佬”的禾刀,弯下腰便一把六蔸地割起来,接着便抱起一大抱“嘣、嘣、嘣”地扮给他看。
  毕竟这像煮饭还差一灶火,所割成把的禾衣子不是顺风一边倒,扮禾时扮桶的响声是浮而不是沉。
  “确是头初来扮禾。”周节佬趁势捡起禾刀作示范性的表演,“没问题,再练练就好了。反正四个人每天十担不少啰。”
  “那就这样吧。”这老板说工价为一担谷扮三天,愿扮便定下,并抬手朝前面水圳傍的大瓦屋一指,“先去吃中饭,走。”
  吴天朗俩自然暗暗喜在心里,感觉有的事多经点周折和磨练未尝不好。
  中餐主菜照例是他们浏东农家自养在这早稻田里的小鲤鱼,活鲜鲜的,米饭也是他家父子俩前天扮出的新米,香喷喷。加上刚出世的新茄子、辣椒和丝瓜等味道好得很,吃得个个喜笑颜开,汗流满面,包括热情贤慧的四十上下年纪的女主人,彼此都有说有笑的,挺像一和谐的大家庭样。
  茶水和谷酒摆在饭桌一旁,你爱喝多少喝多少。
  其实这姓胡的老板并不“咬金”,只是由于这“伢哩伢哩”的“狗叫”东乡话,加上把生理上的个别缺憾,招致头次接触误解。
  “伢哩伢哩是什么意思?”吴天朗不解地问。
  “实际是一种叫人的口标。”娘家亦昌县的女主人笑着解释。
  “为什么不分大人、小孩,也不分男的女的都‘伢哩伢哩’呢?”周节佬也没弄懂这含义,接着问。
  “话讲快了,还有崽叫爷为‘伢哩’的。”女主人也不由得前仰后翻,说地道东乡人吵架就像是“狗咬狗”,听起来好有趣味的。
  下午,扮禾正式开始,技术上最熟练的首推周节佬,胡老板虽然从割到扮有时赶不上他但身材牛高马大,年纪也并不衰老,工效当排第二。老板儿子是跟着“混”的角色,年纪不大,个子不高,是最近放农忙假刚回家的中学生,技术也自然不如吴天朗。
  三天眨眼过去,吴天朗初步感到当浏东这“扮禾佬”有三难,一是这盛夏气候难受,连稻田里的水也热得烫脚;二是这地方的大箩筐难得装满,真正装满起来至少要一百八到两百多斤毛谷;三是这里的田埂难走水圳难跨过,特别是在肩挑一两百斤大箩担的情况下,你得从水田里一下拱上田埂,一脚跨过宽一米的水圳,你不两脚发抖才怪。
  也就是在这天下午,他果然因中暑大病来了。浑身上下发烧,上呕下泻,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口里却没法进食,包括同乡老板娘一再送来的土单方和荷包蛋等食物,都只能眼瞪瞪地无法接受,大有像前年患严重感冒带出内伤之势。
  “你看我是不是该另请师傅。”一晚一天过去,胡老板不无焦急神情地叫周节佬于门外交谈,因为“夏差时刻秋差分”,抢收不及时,就会严重影响秋播。
  “再等一晚看吧。”周节佬也同情和理解这东家的心,当然也更自信他带来祖传秘方,将很快调理吴天朗这不适“他乡水土”病因。
  也许是他吴天朗真命大福大。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却翻身起床抢在开餐前嗽口洗脸。顿像狼吞虎咽地比哪个都吃喝得多。
  他在这胡家一连扮了六天,这天夕阳西下。
  “我们准备明天下午就走,你们还扮几天?”
  真个是“他乡遇故知”,吴天朗顿惊喜不已,来串门走访者一个是他长贵叔,一个是他正国师父,他们俩也在前几天同过寒婆坳来的,因碰上恶东家决定斗气回家或另找出路。
  “去他娘的。”贵癞子边骂边介绍,这恶东家叫“贡狠子”,原来是家富农,土改虽然没收了他家部分该没收的土地,扫了他一下威风,但并没改造剥削阶段本性。一是他出的扮禾工价,一担谷要扮五天,比附近哪一家都低,二是他家的箩筐比谁家的都大,没有两到三簸箕无法装满,人家骂他家的箩筐是“埋崽”的,三是过水圳处偏不搭跳板,巴不得你跌跤倒谷好跟你“咬金”加倍索赔,四是每餐饭煮得少少的,菜里面就是不放辣椒不多放油盐,好让你为之省饭又省菜。
  “这真没意思哩。”正国师父也从旁愤愤不平。说何必带起盘缠来讨气呕。所以他俩决定不再跟他这“贡狠子”扮了。
  “确是犯不着。”
  他俩走后,吴天朗仍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因为外出碰上这样的家伙,真个是俗话所说的“有苦难言”。
  三天后,他和周节佬也回大元洞来了,算是初战捷,危然后安,不幸之中的幸运者。
  稍事休整,“秋后三天扮不赢”的中稻收割季节正当头,吴天朗又作为周节佬的搭档。同往有名的昌县沙塅扮中稻,此行,他还有“一事两便带”的想法,他曾从一些传记得知,清代的所谓“曾文正公”的著名幕僚李元度(亦即李次清)的老家,就是这昌县沙塅。俗谓人杰地灵,不防顺便到此见识见识。
  他俩经过整整一天的长途跋涉,在夕阳快“落水”前,总算到达这类似浏东三口平阳的目的地,触目所见,除了稀疏的田舍和个别残存的“老屋”之外,到处是一派金黄的中稻,正在等待收割。这里因为人少田多,每逢收割季节,非请外地人来帮忙不可。如过期未收的话,真个是“胀死麻雀老鼠们,饿死种田人自己”。
  他俩几经周折,总算在李次清老屋旁找到一家雇主,实际他们也是土改时才分来的农户,情况也跟贫困的黄光荣相差无几。据多方了解,这里的扮禾工价不如浏东,伙食也不如浏东胡老板家那么好。特别是食宿条件,基本上都是为外地“扮禾佬”提供门板一张,破扇一把,粗糠或乙谷一簸箕。如果晚上蚊子不太打扰,那你是天大的“福气”。
  这里的播种情况也与浏东不同,浏东抢收早稻后接着插晚稻,田里离不了水,而这里中稻收割后大面积栽高粱或肥田草,田里全部是干的。田里有水和无水其温度就大不相同,特别是田泥被晒得雪白,人在上面割禾扮禾,那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烤死也会急死。因此唯一的活命办法便是趁天未亮起早床,抓当天晌午左右便扮完当天定额收工。
  此行,吴天朗亦如过寒婆坳挑石灰一样,亦不无深切感受,为他《难得集》又增七言绝句诗稿一首:
  双抢浏东弄苦钱,继而沙塅扮中粘。
  人和稻草同枯萎,欲睡三更又下田。
  这诗的第三句和第四句说明天气炎热和人疲惫,远非过去公子李白所能感受到的。
  有关扮禾的故事,暂叙述至此。
  筑屋,离不开“板筑”。即筑墙的用具:板,墙板,筑、杵。筑墙时,以墙厚度木卡卡住两板装土,用杵夯,使之结实。相传商代贤相傅说曾“起于板筑之间”,即其原为普普通通的一筑墙者,或谓筑墙师傅也。
  这年,吴天朗结束外出扮禾和自家的扮禾等收割之后,又在寻思将开拓点什么新的路径,俗话说“艺多不空身”。一个人能文能武,门门手艺都懂得一点,这又何愁弄不到饭吃和衣穿?即使卖死力气的事,如挑灰送纸也如此,“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
  巧合的事情总是有的。
  “老同学,你还认不认得我?”
  一天晚上,一个腰背笔直,两手修长的中年男的,贸然找上吴天朗的“柴门”,带着吉阳北乡话语笑笑地打问。
  “你是……”吴天朗看了想了一阵,一不是寻民德,二不是黎飘儒,他从玉溪完小一直想遍岳郡联中,就是没有这么一个年纪比他自己要大上十岁的老同学,彼此无形显得有点尴尬。
  “你还不记得在青山寺读补习班,你写的那首《咏山》诗吗?”
  “记不清了。”吴天朗实话实说,因为有些“即事即兴”他从不留诗稿的。
  “我叫王力学。”这“老同学”立即自我介绍,他在浏师毕业后,曾在浏北青山寺教过小学,也同时在青山寺补习班周国传老师处学过诗词,因而曾有此一面之交。
  “唔?怎么是你啦?”吴天朗顿恍然大悟,原来不但拜读过他的诗作《不平吗》,而且还同路去过山下灵洞找“大神”占卦,想借此破除迷信的“王师生”也,本名王力学。
  祖母给“老同学”泡来热茶,并把杉皮桌面的煤灯扭得更亮些。
  “老同学”的原作《不平吗》,他一时记不起来了,而他教导主任刘某曾“回敬”他的《临别赠言》至此还记忆犹新。
  记君惯作不平鸣,我亦低头读妙文,
  知否世间多少事,好凭孤愤吐烟云。
  据说他就是爱作“不平鸣”,加上出身不好,解放后不久便被清洗出区文教队伍。
  “你现在搞什么职业?”吴天朗不无感叹地让他换坐邻居王干娘日前提供的靠背椅,顺便问。
  “当傅说。”
  “什么呀!常打铁。”
  “不,不是常打铁。”王力学不由得一笑,自知这是因为好引经据典造成的又一笑话,忙如实告诉吴天朗,他近几年是专门搞“筑墙师傅”,帮别人筑墙盖屋赚饭吃。他说这周节老的母亲王干娘就是她姑妈,他因为今天下午来看她老,才知道他因土改迁到这里来了,不算幸会也算幸会。
  “会筑墙挺好嘛!”吴天朗亦笑着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得欢颜。”贤相加诗圣,再好也没有了。
  “言归正传!”老同学笑着把茶当酒喝后正襟危坐,“听说你最近还想外出找事做,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路去挨肩头皮啰,我老表也去。”
  “筑屋的地方远不远?”吴天朗又考虑外出得经地方政府批准。此前外出扮禾,是政府有明令支援“双抢”,好心人吴组长可自行作主。
  “就在这里过白水坳不远,起早点能赶上主家早饭。工价你只管放心,至少不低于你跟我老表到沙塅扮禾的数字……”
  “那好吧,谢谢老同学关照。”
  真个一拍即合,说干便干,通过他这“掌本师傅”的连夜奔波组织,第三天上午,他又跟他周节老打包袱出发了。
  筑屋主家姓钱,人唤他“钱要紧”,起屋动工前,为做商工还是搞包工这事,“老同学”跟他反复商谈好几次,最后才确定为包工不包料,伙食由他钱家操办,柴米油盐菜蔬等按实花照算,按出工人头餐数均摊,安全事故则由包工方全负责。包工不包料这承包方式是各有利弊的,“包工”是可以防止师傅和小工出工不出力,不包料则防止承包方以次充好,从中赚价差和手续费。
  “掌本师傅”心知对方算盘是打得非常精细的,只有他主家划得来,没有好多小便宜包工方沾,特别是安全事故这一项,那就是旧社会资本家那一套,“死伤自倒霉,赶紧往外抬”。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当地村干部,他愿意把这工程包给你外地师傅,就是十分看得你起的,要不你能在这人生路不熟的地方站住脚吗?
  王力学也心知这“老同学”吴天朗是有个性的。
  吴天朗到工地后,按“老同学”的分工布置,在配合众师傅们挑砖、和灰、挑麻石等砌筑这“三间六”住房的基础上,又搞了整整三天熟石灰拌黄泥。
  “你跟他换下工作。”老同学突然像对待小学生般地义正词严,近前要他与连日挑土上墙的一小工师傅相互交换工具。
  这不言而喻,要他即此挑土上墙,配合筑墙师傅筑墙。
  “换就换吧!”他心想凭他力气挑这百把斤土是没问题的,而面临的问题是,这屋的脚手架和斜跳,根本不像城里建筑队那么又宽又牢靠,这仅仅是用两根杉树钉拢斜搁着。
  其原因是老板为省工省料,只当耳不闻,眼不见。
  这真个好危险的。挑土上墙两脚就踩在这单墙身上走,空担下,则面临极陡坡度,稍一失脚,不跌你个半死不活才怪。
  “上呀,上呀。”
  任凭老同学嚷他怎么咬紧牙关,挺直腰杆,先提右脚起步,他就是浑身发抖,仿佛前面便是刀山火海的。
  说也奇怪呀,三五天过后,他却健步如飞地上上下下,并啊啊喧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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