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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 人生如河 · 第七章 (1)

作品名称: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19-03-20 11:10:40      字数:5936

  五八年六月底的那天,金琪终于在祖母的一再催促下,无奈地走出家门,向野人河走去。令他吃惊的是,宛玉正像祖母所说的已在水桥上洗东西,也可以说是正在等着他的。他不能不相信祖母已有了故亊中老巫婆的那种预言能力。
  
  “奶奶,宛玉来了。”他带着宛玉走到祖母的病榻边。
  祖母睁开了眼来。
  “奶奶。”宛玉弯下腰向病人探过头去叫了一声。
  “你过来。”祖母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
  宛玉温柔地伸过手去。
  “你好瘦啊!”祖母抓住了她手道,“吃太少了吧?金琪,你去拿一些你叔前几天送来的菊红糕,很好吃的。”菊红糕是一种切成像过去的方糖一般大小的糯米软糕,是祖母很喜欢的甜点。
  “奶奶,我不要吃。”宛玉看着金琪的祖母、也是她们沙家的这位前辈道。
  “你还与奶奶客气?”祖母还抓着她手,“将来做我家金琪的媳妇,好吗?”
  宛玉红起脸低下头,没做声。
  “奶奶,”金琪道,“你就这亊叫人家来吗?”
  祖母叹了口气,道:“我怕是看不到了。”顿了一下又对宛玉道,“你爷爷来找过我几次……”
  “奶奶!”金琪想奶奶又犯糊涂了。谁不知道,宛玉的祖父、祖母已死了好多年,要不然,富农帽子也轮不上宛玉的母亲戴了。
  “金琪,你让我说下去!”祖母好像很生气地道。
  “让奶奶说。”宛玉对金琪道。
  “你说,奶奶。”金琪无奈地道。
  祖母认真地对宛玉道:“你祖父让我告诉你,你父亲在一个极远极远的地方教书,让你不要去看他,那是一个大人也很难去的地方。”
  金琪很吃惊,奶奶怎么会知道宛玉要去看她父亲?难道真是宛玉死去祖父来找过奶奶?他听母亲说过,死去人,那些鬼魂,是无所不知的。
  “奶奶,我爷爷有没有说,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吗?”宛玉似乎很相信地问。
  “这没说过,对,真没说过。”祖母又道,“下次他再来时,我问他。”
  金琪这时提醒宛玉道:“奶奶是做的梦。”
  “哦,奶奶,你是不是不想让金琪陪我去,对吗?”显然,宛玉有些误会了。
  “没有人给我说过啊!我家金琪也要陪你去?”祖母不安地反问。
  宛玉疑惑地向金琪看过去。
  金琪对她道:“我是没对奶奶说过,我奶奶也只是在做梦。”他又对祖母道,“奶奶,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宛玉说吗?”
  “奶奶,”宛玉也道,“没有亊了,我也要回家,时间长了,我妈也会找我的。”
  祖母这时松开了宛玉的手:“你先回去吧。你妈是个可怜的女人。”
  宛玉点了点头,道:“我走了。”
  “金琪,你送送宛玉。不要忘了,让她带点吃的东西回去。”奶奶关照着。
  
  “我奶奶病得很重。”出了门,金琪又一次地对宛玉道,“等她病好一点,我再陪你去青海。”
  “好的。”宛玉又问道,“你奶奶真的是在说梦话吗?”
  金琪点头道:“她病得很重,把梦中所见都当真的了。不过,”他也感到不可思议地道,“可她说你要去青海,不知她怎么会知道的?”
  “是很奇怪。”宛玉抱着极大希望看着他道,“你奶奶成仙了,(世界上)真有仙人吗?”
  他摇了摇头。
  “你认为没有吗?”宛玉问道。
  他又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道?”宛玉失望地道。
  他点了点头。
  “你进去吧,你奶奶等着你。”宛玉道。
  “等我奶奶病好了,我再陪你去看你爸。”他又一次地道。
  “我知道。”宛玉茫然地道。
  
  金琪在去县中上学的前一天,又带宛玉去探望过一次祖母。老祖母还是久久地拉住着她手,不住地说她瘦,要金琪找东西来给她吃。老祖母又郑重其亊地告诉她,已替她问过其祖父了。要她放心,她父亲会回来,可要到二十年后。
  她听了心中失望透了,紧蹙着眉,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不要听我奶奶的瞎说。”金琪拼命安慰着她道,“我说,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至少很快就会回来。”
  “我怎么是瞎说?”祖母却不满地道,“我是听她祖父母都这样说的。”
  “奶奶,到那时你要快一百岁了!”显然,他不想让老祖母不高兴,把话引开。
  “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得到那时。”祖母叹了口气笑道,“不过,100岁我还是要活到的,我要看到你成家立业啊!”
  金琪感到奇怪,祖母怎么不说“你们”,也一点不提让宛玉做他媳妇了?
  宛玉也感到有些奇怪。这次老祖母再也没有提及让她给金琪做媳妇的话题,反而看到他俩亲昵动作时,却连连叹气。还几次盯着她的瞳仁看了又看,令人感到十分诡异。
  临到走时,老祖母又拽着她手道:“你妈一个女人真不容易,做女人是太苦了!”
  
  金琪在县中念书平时几乎不回家,后来从初二年级跳级到了初三班上后,更是这样了。因为回家一次,要化大半天的时间。而且回到家里,也不过是停留吃一顿中饭的工夫,就要往学校赶了。如果他父亲不用船送他,他还要自己走路到镇上,才能乘上去县城的小火轮。因此,一般只有在放寒暑假时,才会回家。
  每次回村里,他还是爱在河边的那块卧石上坐等着宛玉的出现。在第二年夏天回来时,他坐于那块卧石上,像过去一样把脚浸在河水里,晾晾的,感到非常惬意。有时还有小鱼来啄他的脚,痒痒的,也很舒服。宛玉拿了脏衣服来到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与他说话。
  “你与我一起在那里念书多好啊!”一不小心他就这样感慨。
  宛玉听了又流起泪,当然她不怪他。他是发誓不再惹她流泪的,到时候却又全忘了。他也想为她抹去泪水,但手没有这么长啊!
  他多么留恋玩纸船时的那个时光,那时宛玉是一个高高兴兴的小姑娘,而且仿佛什么都比他懂。
  宛玉告诉他:“我也给你做了双鞋。”是母亲教着她做鞋时做的。
  “你会做鞋啦?”他又高兴又吃惊地道。
  “我是学着做。”宛玉道,“不知你好穿不好穿的。”
  “好穿,好穿的。”他是那么高兴,甚至有一种触碰她的冲动。
  夏天将结束时,他穿上了这双新鞋,高高兴兴地回学校。
  
  不久,沙家庄河西的三个公社食堂都陆续关掉了。河东也有人吵要散伙,河东二队的食堂在坚持了一段时间后,也关门大吉,只有一队的食堂还硬撑着。
  “还能撑几天啊?”宛玉母亲天天忧心忡忡地担心着。食堂的伙食虽不尽人意,但对她们这种缺少劳力的家庭来说,也总算是免去了断炊之忧。
  “妈,我也会挣工分了。”宛玉安慰母亲道。她除了帮母亲做家务,也为生产队割过猪草,在队里办的托儿班上看过小孩,虽然生产队只是象征性地给她记一点儿的工分。
  母亲却绝望地道:“靠俩个女人养这家真难啊!”
  “嗯。”她理解母亲的心情,从父亲最近一次来信看,父亲是很难回来了。不过,令她宽慰的是,父亲果然像金琪祖母所言的,已在(劳改农场职工子弟学校)教书了。刚看完信时,又惊诧,又高兴!心里直想她(金琪祖母、也是沙家的前辈)真神啊!不过,父亲虽已教书了,仍旧没有一分钱寄回家来。
  母亲忽然又叹着气道:“你不能一味拒绝啊,不能以认识不认识来作考虑,也不要看人家漂亮不漂亮,男的只要有力气、肯做,就好!”
  她默然无言。她已先后两次回绝了人家的上门做媒。母亲虽然嘴上还是说都听她的,心里已对她很有看法了。认为她过于挑剔,将来要没人上门来做媒了。而她嘴上不说,心里早就认定了只有金琪是她要嫁的人。但是,按母亲说的要求,金琪绝对不是母亲心目中的理想女婿。金琪只是个文弱书生,也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参加工作挣到钱。
  “你十五、六岁了,是该考虑了。”母亲又道。
  “妈,我还小,实足还不到十五(岁)呢!”
  母亲道:“我没有要你马上就结婚,有合适的人家,先订婚。家里有亊时,人家也可以来帮上一把。”
  她流泪了。她怎么能不理解母亲的想法,母亲只是希望她找一个劳力富足的人家,可以帮助这个已属岌岌可危的家渡过难关。但她又怎么能离弃所爱、所喜欢的人,而去跟一个根本不认识、或不爱、不喜欢的人订婚呢?她也知道,母亲是到沙家当童养媳来的,什么认识、爱、喜欢,都谈不上的。但那是什么时代?怎么也要自己走此老路啊?她也想到,也许让金琪的祖母来与母亲说一说,母亲就不会反对了。母亲是一直很尊重这位嫁到河西的沙家老前辈的。而且,金琪的祖母也说过要自己做金琪媳妇的。但金琪的祖母还病卧在床,时而头脑清楚,时而糊涂。
  此时此刻,她也想起了沙家这位老前辈的诡异目光,有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她心中七上八下着,甚至担心,金琪在县城念书后,会随着眼界的打开,有一天会看不上她的。
  “妈,现在食堂还撑着,等哪一天撑不下去了,我听你话。就随便找一个肯帮助我家的人……”她痛苦地对母亲道。
  她开始等着金琪回村,但她知道,金琪还要到冬天放寒假时才会回来。
  
  金琪的学校里,星期天食堂是没有早、中饭供应的。早餐,他还可以在星期六睌上多买一点饭,就对付过了。中午一餐,就只能去校外找小吃店。那时物价很低,一份光面仅几分钱,一角几分可吃上美味的肉丝汤面了。父亲是给足他吃汤面钱的,但他常常只吃光面,有时再弄一块饼,拿在手里边吃边走。他想要积钱,但节省下来的钱,看到心仪的书时还是化掉了。有时他也用一、二分钱,在书摊上借一本连环画看看。
  那天,他正坐在一家店堂比路面还低的书铺里,边吃着饼,边看着一本名《五仗原》(《三国演义》之一)的连环画,刚把路上吃剩的半个饼吃掉,正为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深感遗憾时,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抬眼望去,见是阿贵,很是激动,忙还掉了那本连环画,走出店门。
  阿贵正在把剩余下的最后一点莴笋(莴苣),兜售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我是急着回家,才这么便宜卖的。”
  “价钱就依你了,秤可要准一些。”老太好像还有点不放心地道,也许老太太上阿贵这种人的当太多啦,才变得如此多疑。这已是“三年自然灾害”的中期,食物普遍匮乏,有不少人把农村的蔬菜贩运到这城里卖好价钱。除了卖高价,也几乎都在蔬菜上做些手脚,诸如多浸一些水,根上多弄一些泥之类的,甚至在秤上做了手脚。因此,经常有顾客与他们吵吵闹闹的。
  “你放心,我从不做这种缺德亊!缺你一两,罚给你一斤,怎么样?”阿贵这时也看到了金琪,向他点下头后又对老太道,“你看三斤半还打不住,算你三斤,快付钱吧,我有亊了。”
  老太因为占到了便宜,高高兴兴地付了钱,拎着用稻草捆成一札的莴笋,走进附近一条弄堂里去。
  金琪忙走上前,不无感慨地道:“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阿贵也道:“我已有些日子进城卖菜了,想不到今天才碰上你啊!早就听说,你也在这里读书,几年级啦?”
  “初三了。”金琪这时想到政治课上老师的话,有点为阿贵担心地道,“你怎么会做这亊?”
  “投机倒把?你也认为是投机倒把吗?”阿贵有点不乐地道。
  “我不知道你这算不算?”金琪又问,“生产队会计怎么不当了?”
  “有人了,与你同时小学毕业的那个阿荣。”阿贵又愤愤不平地道,“他们是‘过河拆桥’,一有人就把我一脚踢了!当初也不是我自己要当的,到现在说我文化不够!金琪,你如果现在回去,大队会计也要乖乖让出来,给你当了。”
  “我不会回去的。”金琪心想我怎能去当一个农村会计?甚至想阿贵也太小看了自己!但他不便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流露出了一种不惜一顾的神情。
  “我知道,你不会回去。”阿贵道,“村里这两年,许多人家日子更不好过!不然,我也不会出来吃这苦了。农村还是穷啊,听说外地还有饿死人的。”
  金琪想到了宛玉家,问:“河东的食堂,还在吗?”
  “还有一个。”阿贵道,“他们的队长是‘一根筋’,还硬撑着。”
  金琪暗暗松了口气后道:“阿贵,你可要小心。听老师说,政府正在打击投机倒把活动,你这算不算我不知道,但弄不好,你不要也被抓进去。”
  “不会。”阿贵道,“我这是很小的生意,只是赚点苦力钱。我从乡下驮菜过来,路上骑自行车要整整三个小时!这样要抓的话,太讲不过去吧?”
  金琪看了一眼那辆轮胎沾满泥土的自行车,知道阿贵说得有些夸张。一次堂弟金珂(叔叔金秉义的大儿子)从镇上骑车来学校看他,说得很清楚的,从镇上骑(自行)车过来只化了二个小时不到。从镇上到沙家庄,一般骑(自行)车半个小时也够了。那末,加在一起,二个多小时也够了。
  “你还是小心点好。”他虽觉得阿贵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总觉得放心不下。
  “别说这些了,我告诉你,”阿贵顿了一下,显得又高兴又有点神秘兮兮地道,“我碰到长二爷的女人啦!她就住在这县城里。”
  “是吗?”金琪马上意识到自己显得似乎过于在意,不由得脸也有些红了。在前几年,他已知道了长二爷的女人名字叫姝娘,在被老财主买来当妾前,是妓院长春堂的姑娘。尽管她比他大二十来岁,但曾是他心中暗恋过的人。当然,那只是他心中最最隐蔽的一种想法而已。实际上,他也早就不把姝娘作为假想中的爱人了,甚至认为昔日的那种想法、情感是荒唐不堪的。其实,他把姝娘当作假想中的爱人,不过是小孩天真无邪、不含任何肉欲意味的“假烧年饭”(小儿游戏)而已。将笼罩他一生的真正初恋,只能是他与宛玉之间的既真诚无邪、又带有点肉体亢奋的情爱。他心中只有宛玉,哪里还会有姝娘?连影子也没有了。
  要不是阿贵眼下提起,姝娘早已是彻底忘记的人了。
  
  阿贵又告诉金琪,他已去过姝娘的家。他脱口而问:“真的?她还认识你?”
  “那当然。”阿贵脸上洋溢着无比兴奋的笑容道,“她待我还很好哩,让我经常去坐坐。”
  “那你后来又去过没有?”
  “还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到哪一天菜卖得快,有时间就去。”
  阿贵这样一说,令他感到兴趣索然。但他还是很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也巧。”阿贵道,“说出来,你不要不相信,是碰到的。”于是,他有点兴奋地说起巧遇姝娘的经过。
  
  那天,他正在埋头整理菜筐中卖剩的几把芹菜时,一个他有点熟悉的女人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到他耳朵里。“这芹菜多少钱一斤?怎么根上有这么多泥?”
  他一抬头,吃惊得合不拢嘴。正是长二爷逃走的那个女人站在他面前。
  姝娘看是他,也窘了一下,才笑起来道:“想不到还会见到个熟人!你是叫阿贵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心想着他原来就住在这地方,早知道好了……
  姝娘又道:“来,快跟我到家里去坐坐,就在那八字桥桥堍下的巷子里。”
  他感到极尴尬的,心想人家对自己这么客气,还能恨人家吗?再说长二爷早已死了,当年她就是不逃走,现在不也是任她嫁人吗?
  “今天不去了,下次吧!”他敷衍着道,“你想要芹莱,自己拿吧!你以后需要点什么菜,我给你送去。”
  “那怎么好意思呢?”姝娘含着笑的目光游移不定。
  “今天只有这点芹菜了……这就给你送去。”阿贵道。
  姝娘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贵在姝娘家坐了一会就出来了。他心中很兴奋:自从母亲死后,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么热情过、亲近过,何况姝娘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金琪也想问姝娘还像不像与以前一样漂亮?但又不好意思问。
  “下次我去时,带你一块去,好吗?”阿贵问他道。
  “我?……没有时间的。”金琪不想去见姝娘。他想不出要去见姝娘任何理由,既不熟悉她,又没有亊要找她。他对把她分给长二爷仍耿耿于怀,因此又道,“当初,不把她分给长二爷就好了!”
  阿贵叹道:“她的命真不好,老财主是从堂子里买来的。解放了,她要与老财主划清界线,嫁给了长二爷。”
  “慢。”金琪打断了他,“你说什么?是她自己要嫁给长二爷的?那她为什么又要逃走?”
  “我怎么知道?”阿贵道,“你去问她呀!”
  金琪心里一顿:又叫我去问她?我怎么去问她?
  “她叫你去,你快去。”他道,“问到了(亊情)真相,要告诉我啊!”
  “我去,是该去。”阿贵像下着决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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