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二）

　　龙大江来到济南，住在老中医陈逸邈的家中。
　　陈逸邈辞了医院的返聘后，搬回千佛山那边的院子。他重新在临街的三间门面房开了中医药店，又过起了很久以前那种日子。上午坐堂给病人们看个病抓个药，下午关了店门自己在家画个画，没事时和邻里下个棋。
　　陈逸邈的中医药店刚开张不久，病人不多，大多是几个原来一直找他看病的老病人，活儿不忙，每天过得悠闲自在。
　　龙大江来了，陈逸邈安排他在北屋留给苏清秀的那间房住下。
　　龙大江当兵以前见过二三次陈逸邈，那时他在上小学和中学，陈逸邈在他们家住着，对他们三个孩子一视同仁的亲和，给他们带了很多山东好吃的好玩的。后来听说姥爷又到北京来过几次，他已经当兵走了，就没再见到他。那时苏清秀每年都回济南看望父亲，所以陈逸邈不经常去北京。现在知道了，苏清秀每年来济南，除了看父亲，还悄悄看儿子。
　　年头过去太久了，他对这个姥爷印象有些模糊。
　　陈逸邈非常欢迎龙大江的到来。现在他的生活太清闲，忽然家里来了女儿家的大外孙，心里很热乎。他知道龙大江不是苏清秀亲生的，原来以为是岳天云前边的妻子留下的，后来知道是岳天云战友留下的遗孤。这让陈逸邈更增加了对岳天云的敬重，也多了一分对龙大江的心疼。他热情洋溢地接待着这个没有血缘的大外孙。
　　陈逸邈阅人无数，一见到龙大江就知道这是个人尖儿，举手投足透着干练，精明懂事踏实随和，只是有着和年龄不协调的沉默。话很少，很有礼貌，有问必答。所以，本不熟悉的祖孙俩，交流起来也不困难。
　　陈逸邈问他：“现在年轻人打破头争着去当兵，你怎么转业了？”
　　听陈逸邈的问话，龙大江知道苏清秀什么都没和他说过：“我腿有伤，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
　　“腿有伤？我看看。”陈逸邈的职业习惯来了。
　　龙大江拉开裤腿给陈逸邈看。
　　陈逸邈倒吸一口冷气：“伤得不轻，一看就没好好地调养，恢复的不好。嗯，你是不能在部队干了”。
　　龙大江安慰他：“姥爷，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差远了。你现在还年轻，等老了就知道厉害了。这么着，你在我这儿住一阵，我给你调理调理。虽说耽误了，还是能恢复一些。至少老了少受点罪。”
　　龙大江来时并没有打算要继续治疗腿伤，只想先出来躲一阵。听陈逸邈这么一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案，起码是一个在外面闲呆一阵的好借口。除了躲叶之红，他也不想考虑安置工作，在家不好意思一直拖着，能在陈逸邈这里以治疗休养为借口住一阵，挺好的。
　　“好，姥爷，您要是不嫌烦，我就在您这儿住一阵。”
　　龙大江一口一个“姥爷”叫着，陈逸邈心里好舒服。
　　“不烦不烦，我一个老头在家孤单死了。你能在这儿住着，我巴不得呢。你这腿也不能这么将就，看看你姥爷妙手回春的手艺。”
　　从第二天开始，陈逸邈就给龙大江做了一套康复计划，针灸，推拿，按摩，复建，加上食疗。
　　上午陈逸邈打开南屋的门板去坐堂抓药，龙大江就在西厢的书房里翻那一屋子的书。
　　到了下午，陈逸邈上了门板关了店门，给龙大江做各种康复治疗。
　　日子过得轻松闲散。龙大江的心慢慢平复下来，话也多了，聊天也随便了。
　　“姥爷，您在这儿给病人看病不收钱，中药也就收个成本费，您开这个中药店也不是图挣钱，就是打发个时间，是吧？”
　　“我不缺钱，我有退休金，还有你老姥爷留下的积蓄，我这辈子都不用惦记着挣钱吃饭。我开这个门头，给人看病，不光是打发时间，也是个乐子，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个爱好。我喜欢研究病研究药，能给病人看好病，我觉得我很有用。”
　　龙大江肃然起敬。老爷子话说的朴实，官话就是标准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为人民服务。他遇到了一个干净纯粹的世外高人。
　　龙大江愿意向陈逸邈敞开自己的心扉。
　　“姥爷，我和您说实话，我不是因为腿伤才从部队转业的。”
　　陈逸邈看他一眼：“你的腿确实不适合在部队干。”
　　“这不是主要原因，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父亲不是革命烈士，我二叔是革命烈士。我的父亲，是国民党将领，现在台湾。”
　　陈逸邈并不惊讶：“天云和秀秀怎么说？”
　　“我继父把我领回家那天就知道。”
　　“天云很了不起。”
　　“我妈妈对我也一直很好，不管她知道了真相之前还是之后。”
　　“天云和秀秀都是好人，都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做事。”
　　“他们一直像亲儿子一样疼爱我，养育我，培养我长大成人，我非常感恩。本来我想将来好好报答他们，但是现在……”
　　“现在你不想报答他们了？”
　　龙大江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我的继父，为我的事情受了组织处分。我不知道还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姥爷，我不知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现在非常迷茫。”
　　“你当了八年兵，”陈逸邈指指龙大江的腿，“你为国家奉献了青春和热血，你尽了你的忠心。我不知道天云为什么受的处分，但他一定以你为骄傲。他培养出你这么出色的儿子，他自己一定也很骄傲。还有你妈妈，她给我来电话，说你腿不好，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转业了心情不太好，让我好好开导你，她非常担心你，心疼你。”
　　“我明白他们的心。他们想给我找我最满意的工作，想让我开心。我也想知道我做什么工作自己可以开心，可以像以前一样有朝气有干劲。可是，想干的不能干，不知道再做什么可以开心可以有干劲。”
　　“开心在心里。你还是要先在心里找到开心。”
　　“姥爷，和您聊了半天，我已经没那么不开心了。”
　　“你本来就不应该不开心，不管你父亲是谁，你参加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打仗流血。负伤以后，换个部队继续干。你这都是凭着自己的本心做事，你完全应该心安理得。”
　　“是这样的吗？”龙大江迅速回顾了自己当兵的历史，“姥爷您说的对，确实是这样的。我问心无愧。”
　　“让你转业，你可能觉得委屈。满心精忠报国，却因为身世不再让你留在部队干下去。我倒觉得，这不是不相信你这个人了，中国几千年就是这样的传统，你得理解，也得接受。”
　　龙大江看过太多的类似，他当然知道。只是到了自己头上，一时不太好接受。
　　“咱们再换个角度说，就算部队还让你继续干，到了战场上，对面站着的是你亲爹，你能掏出枪来吗？你掏不出枪来不对，你掏出枪来依然也不对。与其这样，不让你面对这种选择，是不是也是对你的尊重。”
　　龙大江过心地想了想，确实，他不能选择。所以，他不站在那里做选择是最好的选择。
　　“姥爷，您说得对，太对了，我从没有在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又不是只有当兵才能报效国家，不能当兵保卫国家了，那就给老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只要是凭着良心做事，就会活得心安理得。”
　　“姥爷，您说得都对。”
　　“听说你喜欢干公安，是吗？”
　　“您怎么知道的？”
　　“秀秀电话里说的。她在家问你想干什么问不出来，就打电话问西北。西北说他觉得你去公安系统工作合适，说你们一起说起过这件事，你愿意。秀秀说她让天云找人安排，天云说等等再说，秀秀等不及，自己已经去找人了。”
　　“您赶紧跟我妈说，让他们都别管了，我不去。”
　　“你不喜欢吗？”
　　“和您说实话，我喜欢。可是，爸爸已经为我受了处分，我不能再……”
　　“你别着急，这事咱们再慢慢商量。”
　　“姥爷，在您这呆了这些天，我挺轻松的，心态调整得好多了。我现在真的觉得做什么工作都可以。”
　　“行行行，我明白了。”
　　过了两天，陈逸邈在他的中药店里坐堂，看完一个病人，直接把病人带回家里。
　　陈逸邈很正式地把他的病人介绍给龙大江：“这是公安局高局长，我的一个老病号，他有事想找你帮个忙。”
　　高局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浓眉星目，职业性的不怒而威，很有气场。他仔细打量了龙大江足有半分钟，开口说：“听陈大夫说，你是从特殊部队转业的？”
　　“我是从野战部队转业的，之前在特殊部队干过几年。”
　　“几年？”
　　“四年多吧。”
　　“哦，老手。是这样，我们局里最近招了几个新干警，想搞个短期培训，十天左右吧，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教员，能过来给我们帮几天忙吗？不是纯帮忙，有报酬的，一天6元，十天60元。”高局长看着龙大江的反应，“我们地方比不了部队，你们工资高，我们一个老干警一月工资也就五六十元。”
　　“你们需要什么方面的教员？”
　　“现在刑侦和擒拿格斗的教员还没有落实。”
　　“军事侦察我搞过，刑侦不太在行，擒拿格斗我可以试试。既然是帮忙，就不要报酬了，闲着也是闲着。”闲了很久了，龙大江内心很跃跃欲试。
　　“明天到局里来找我。”高局长果断地一挥手，“干活拿钱，报酬该拿就拿着。”
　　陈逸邈反对：“格斗不行，大江腿上有伤，不能打打杀杀的。”
　　“姥爷，没事，我乐意。”
　　“不行，我不乐意。”
　　高局长不耐烦看爷孙俩打嘴仗，冲龙大江又一挥手：“就这么定了，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