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一）

　　陈香出院了，回家继续调养。
　　不久，周东方到北京来看苏清秀。
　　周东方到岳家时，岳小南刚刚参军走了，家中只有岳天云和苏清秀二人。
　　在当什么兵的问题上，岳小南和父母争执了一番。她喜欢唱歌跳舞，想当文艺兵。岳天云和苏清秀都不同意，让她去当卫生兵，说文艺兵是吃青春饭的，早晚还得转行。
　　岳小南不愿意，撒着娇和父母僵持了几天，除了文艺兵，当别的兵她就不去了；反正学校也开始复课了，那就回学校去上课。
　　苏清秀知道学校里复课也不正规，校园里还是乱糟糟的，于是说服了岳天云，由着岳小南去当文艺兵。
　　招收文艺兵比正常征兵早，还没过新年，岳小南就当兵走了。
　　家中没有同龄的孩子，面对两个大人，周东方不大自在。他和这个家一时还亲热不起来，有点沉闷。他从小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和长辈说话很礼貌，文质彬彬，但总是规规矩矩的，不随便。
　　苏清秀倾其所有热情地招呼着这个离别多年的儿子，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周东方都礼貌客气地接受着。
　　苏清秀很心酸，礼貌和客气，表现了他心中的疏离。
　　周东方只是不客气地提了一个要求，他想读大学，学工科。
　　苏清秀忙不迭地答应。她不怕他提任何要求，她只怕他客气着什么要求都不提。
　　岳天云尽快落实安置了周东方的工作。让他先到山东工学院图书馆工作，今年秋季学校招生的时候直接进大学上课。
　　岳天云和周东方说了关于他的工作学习落实情况。让他入学后先学习基础的工科理论，比如发动机理论，读研时再细分专攻方向，这样选择的面比较宽，可以是汽车发动机，也可以是飞机发动机，还可以是船用发动机。当然也可以不是发动机，或者是电子通讯，或者是材料学什么的。让他在图书馆工作这半年多时间，多了解一下各学科的学习方向和内容，入学前做出自己的决定就好。
　　周东方同意了。他只是有些意外，他以为他的要求很难办，原来他们办起来这么简单容易。
　　“想学什么专业都可以吗？”
　　“只要你想学，都可以。”苏清秀忙不迭的答应。她不知道怎么弥补对这个儿子十九年的亏欠。
　　“今年秋季就上学？工作时间不到一年，也可以吗？”周东方听说过现在工农兵学员入学，要有二年以上工作实践经验，还要有各级组织的推荐。
　　岳天云耐心地给他解释：“我和韩冬妮同志谈话时说过，对于……对于你，组织上有承诺，一定会全力培养”。面对周东方清澈的眼神，岳天云说不出“烈士子弟”这个称呼。
　　周东方领悟了。他郑重地表示：“谢谢组织，谢谢岳伯伯，谢谢……妈妈。”
　　尽管口语含糊，毕竟他第一次叫了苏清秀“妈妈”。
　　苏清秀眼睛顿时湿润了。她知道一个十九岁的大男孩，突然要重新接受一个母亲，很不容易。虽然周东方叫得含混不清，终究是叫她“妈妈”了。
　　周东方在这两个长辈面前，没有像他和岳西北在一起时的融洽，没有想起什么就知无不言的随意，他客气礼貌地回答岳天云和苏清秀问他的所有问题，却什么也没有问他们。
　　不管周东方想不想听，苏清秀还是详细解释了当初为什么把他送去了周家，反复地表达深深的歉意和长久以来的牵挂。
　　周东方礼貌地听着，没有插话，没有问题，没有互动。最后他低低地说了声：“妈妈，您不用过意不去，您当初做得对。”
　　这一声“妈妈”，叫得认真、清晰。
　　苏清秀再一次泪流满面。
　　周东方在家里住了三天，说奶奶身体不好，匆匆走了。
　　
　　周东方走了一周后，龙大江转业回家了。
　　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家里走了一个兵，又回来一个兵。
　　龙大江转业回来后，表现十分消沉,没有特意掩饰心情的低落。
　　苏清秀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她知道他的心病，可是，没办法，只能靠他自己慢慢调整适应。
　　对于龙大江的工作问题，苏清秀十分上心，想给他安排一个好工作，让他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减轻这个低谷阶段对他的伤害。
　　苏清秀认真地和龙大江谈过一次话，希望他能认真想清楚，今后不论他想做什么，只要他提出来，一定尽力帮他达成愿望。
　　岳天云没有询问龙大江今后的打算和想法，只是每天沉默地上班下班。
　　龙大江也沉默着，他现在不愿意想以后的事。
　　他每天就在家里闲呆着。曾经的铁血军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适应着突然闲散下来的日子。一切都不习惯，早上没有起床号，再不用出早操，三顿饭爱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白天没有操练，晚上没有政治学习业务学习和晚点名，一天天闲得心里发慌，心中茫然一片无所适从。
　　苏清秀揪心地看着一个习惯了部队紧张生活的老兵在家里闲得转圈。
　　龙大江知道了要离开部队，也想过自己今后的去向。从心里讲，龙大江愿意去张文友团长推荐的公安系统工作，业务有相通之处，他的军事专长也依然是专长。关键是他喜欢，喜欢做这种保卫国家保卫人民的工作。但是，不行。他强令自己不往这方面想。在部队临走前，他向何伟详细询问了岳天云为他所受了党纪政纪处分的详情，他不能再给岳天云添麻烦。
　　所以，以后干什么，无所谓了。
　　龙大江打算，就到复员转业军人安置办公室去报到，看看安置办给他安排个什么工作，他就干个什么工作。
　　突然有一天，龙大江对苏清秀说：“妈妈，我想出去转几天，玩一玩，回来就去安置办报到了。”
　　苏清秀紧张地看着他：“想好了，以后打算干什么工作？”
　　“嗯，看安置办怎么安置吧，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龙大江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很让苏清秀揪心：“大江，除了当兵打仗，地方上还有很多工作都很好的工作。”
　　“我知道，妈妈，”龙大江故作轻松，“相信您儿子，干什么都能干好。”
　　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十八岁时他就自己决定了自己的未来，现在，更不能左右他的决策了。尽管如此，苏清秀还是希望龙大江有个特别想做的事情，有个心劲。现在这么随随便便的态度，让人更不放心。
　　“那行，出去玩玩吧，多玩几天，散散心。打算去哪儿转转？”
　　“山东吧，去看看姥爷，顺便再去看看泰山，看看孔子故里，看看大海，看看齐鲁悠久的文化……”
　　“好，就到你姥爷家住几天，我上街给你买点北京特产带上。”苏清秀想起父亲平和中庸的行事风格和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可能对龙大江调整心态有益。又问，“已经和周家说开了，东方也来过了，你打算去周家看看吗？去的话我多买一点北京特产。”
　　“哦，不用了，您什么都不用买。要是想去，我临时在街上买点东西就行。”
　　这么忙着走？还是不打算去周家？苏清秀想想也是，自己去都打怵，大江的身份更尴尬。
　　“行，你自己看着掌握吧。多给你带点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玩玩。”
　　“您不用给我钱，我都这么大了，我有钱。”
　　“不行，钱的事儿由不得你。”
　　龙大江知道苏清秀是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和这个家见外，爽快地答应了：“行，就拿您的钱出去玩，不花光不回家。”
　　第二天晚上，龙大江坐上北京到济南的列车走了。
　　龙大江走了几天之后，苏清秀明白了大儿子为什么突然落荒而逃，叶之红来了。
　　
　　叶之红来到岳天云家。
　　苏清秀高兴之余，有点遗憾，大江刚刚走了。紧接着她反应过来，龙大江是故意走的。
　　叶之红是个泼辣的东北女孩，行事风风火火，很有主意的样子。
　　听说龙大江刚刚去了济南姥爷家，叶之红一点没有意外：“躲着我。”
　　苏清秀赶紧替儿子解释：“不是躲着你，大江是去济南看看他姥爷。”
　　“我大前天让罗太行转告龙大江，说我请好假马上就来，让他在家等我。结果他跑出去串门了，还不就是躲着我？”
　　苏清秀很想和叶之红谈一谈，她想替大江做一点补救工作。
　　“小叶，愿意和阿姨谈谈吗？”
　　叶之红很礼貌地回答：“阿姨，我愿意。就是您不找我谈，我也想和您谈谈。”
　　“那太好了。我们谈谈大江，好吗？”
　　“好，我也想和您谈谈他。阿姨，大江和您说起过我吗？”
　　“说起过，还看过你的照片。”
　　“行，那我就直说了。我们俩好了好几年了，虽然没打恋爱报告，但私下里我们商量过要打结婚报告的。大江说要等双方父母同意，我们就约定今年春节一起休探亲假，互相到两边家里看看，然后就结婚。”
　　“嗯，这个事情大江也说起过。”
　　“原来一直都好好的，最近几个月大江突然就不和我联系了，信不回，电话不接，什么原因也不和我说。”
　　“大江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你知道？”
　　“不就是个家庭出身吗？什么了不起的！上次他负伤就和我闹了这么一出，怎么都不理我，好容易哄好了，没多久又闹这一出。阿姨您说，别人谈恋爱都是女孩子闹男孩子哄，我们俩整个颠倒了，都是他在闹我哄他。”
　　“他不是闹，你要相信他每次都是为你好。等等，你刚才说他的家庭出身，你知道什么？从哪里知道的？”
　　“和您说实话，是罗太行告诉我的。大江和您说过没有，罗太行也在追我。罗太行一直都知道我和大江好，还说只要我们没结婚，他就不放弃，大家各凭本事。这次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就找罗太行打听大江出了什么事，最近罗太行刚弄清楚就告诉我了，说大江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现在在台湾，所以，他不能在部队干了，转业了。这事是挺大的，大江这回遇到挺大个坎儿。”
　　“罗太行？我们院罗主任家那个孩子，他怎么知道的？”
　　“大概他爸爸是个政治干部吧。这次罗太行倒是挺君子的，他说叶子你可别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咱们一起这么多年，大江什么样咱们都知道，他爹是谁都不能抹杀大江的忠诚和奉献。”
　　“罗太行也是个好孩子。”苏清秀心里很感激他。
　　“大江什么样人，没人比我更知道。他这次又躲了，不用问也知道是怕连累我。他总是这样，爱替别人做决定，也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这次我不能让他躲了，我不想和他分开。”
　　“小叶，你要知道，大江离开你，他也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啊。所以，我们不分开。”
　　“你是怎么打算的？”
　　“阿姨您别笑话我，我想和他结婚。”
　　苏清秀吃了一惊：“你和你家里说过吗？你父母亲同意吗？”
　　“实话说，没和父母说，我觉得他们不一定会同意。”
　　苏清秀有点难过：“可以理解，人之常情。”
　　“所以，我不告诉他们，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这怕不合适吧。”
　　“苏阿姨，我已经把结婚介绍信开出来了，来找龙大江结婚。本来我们就是说今年要结婚的。”
　　“你们单位肯给你开介绍信？”
　　叶之红狡猾地笑笑：“单位原来知道我俩的事，趁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大江的身世，我先去把信开出来，部队就批准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单位总有知道的一天。”
　　叶之红叹了口气：“那我就也转业呗，我有这个思想准备。”
　　苏清秀感动得一塌糊涂：“孩子，你不会是意气用事吧？日后你不会后悔吧？”
　　“要是真和大江分开了，我这辈子才后悔呢。可是您看，我这儿都弄好了，大江又躲了。”
　　“你和大江说结婚的事了？”
　　“没说。他不接我电话。我让罗太行告诉他我要来找他，没具体说有什么事。”
　　“你现在愿意和大江结婚，我和你岳伯伯很高兴，也很感谢你，谢谢你在大江人生低谷的时候愿意陪着他。不过，结婚这么大的事，你不和你父母亲说一声，总归不太合适。你们是正正经经的结婚，不是私奔，还是要知会你父母一声。”
　　叶之红低下头：“我也希望父母能同意我们的婚事，但是大江现在太敏感，我怕万一我父母态度不好，伤了他的自尊，那我们俩的事真就没有可能了。”
　　苏清秀知道了叶之红要和龙大江结婚的决心。但她也知道他的儿子，如果叶之红的父母不同意，龙大江是绝不会娶叶之红的。不管从尊重父母还是维护自尊哪个方面讲，他都不会答应。
　　但是她真的希望大江现在能按原计划和叶之红结婚。
　　“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一起再努力一下。明天是周末，咱们三个人一起去东北，到你家和你父母亲好好谈谈，还是争取你父母同意了，你们再办婚事。”
　　“三个人？您是说岳伯伯也一起去？”
　　“我和他商量一下，争取让他一起去，表示一下我们家的诚意。也向你父母做一个承诺。”
　　叶之红非常高兴。岳天云是开国将军，继父见了上级首长，不管会不会反对起码不会态度不好；母亲一直很疼她宠她，也说不定父母就同意了呢。
　　苏清秀小心翼翼地向岳天云提出一起去叶之红家提亲，她不敢肯定岳天云会答应去。没想到岳天云爽快地答应了。
　　岳天云的答复是：“应该的。”
　　去叶之红家提亲，基本还算顺利。
　　叶之红的母亲再婚后，和现在的丈夫又生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刚刚参军走了，老二和老三在学校复课。
　　苏清秀向叶之红的继父和母亲提了龙大江和叶之红的婚事，坦率说明了龙大江的真实身世；并且特别表明态度，一定会力所能及地关照龙大江和叶之红以后的工作和生活。
　　岳天云坐在旁边，没说话。他亲自来了，就是镇场子的意思，他用这种方式声援龙大江的婚事。
　　继父不表态，沉默着，沉默也是态度。
　　叶之红的母亲心里纠结，看得出岳天云对这个连继子都算不上的龙大江非常关爱，比叶之红的继父更像一个父亲。她也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根本不受父母态度的左右。于是她同意了。
　　继父不是生身父亲，没有立场坚决反对，看得出极不情愿，最后也算是默认了。
　　事后，叶之红对母亲说：“他是怕我以后会影响弟妹们吧，我和他们又不是一个姓。”
　　母亲赶紧捂住她的嘴。母亲在这个家里维持着平衡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