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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荷花梁>第九章 欢腾的操场

第九章 欢腾的操场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3-16 11:01:37      字数:13236

  梁冉华带着晚苗走了,不久梁孝轩也告老回家,黄常衡被内定为当家副校长。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时,在1956年的反右派斗争中,因为他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些关于批评高级社的文章,被内定右派。由于张县长的力保,没有撤了他的当家副校长,他的待遇不变,他的问题也只在内部小型会议做了一些批判。一般的老师都不太清楚的,有的也略有耳闻。
  刚刚熬过寒冬冰雪,春暖花开的时候,人们都从零零散散的高级社的各田块里。向“人民公社”成立大会会场汇集。
  临海中学的操场,本来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今天更加空前的热情高涨。好像旺火煮开的油锅,翻着滚滚的油泡,溅到一滴水就会爆炸。不管什么东西掉进油锅,瞬间欢腾起来,比染缸里染色快得多。不管是严肃的人,还是健谈的人,还是沉默寡言的人,只要投进临海中学的操场,都会像着了魔一样欢腾起来。
  欢腾的人们聚在一起,越发欢腾。土堆主席台也布置一新,主席台的正面挂着毛主席的大幅标准像,八面红旗整齐地以八字形排开。前边用松柏和鲜花装点得精神抖擞,横幅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临海县第一个人民公社成立大会”。
  高音喇叭响亮地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吃得好穿得好……”人们奔走相告,诉说着人民公社的种种好处。社会主义安居乐业,现在成立了人民公社,以后的日子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会越来越好。成立人民公社就是踏进共产主义的阶梯。到了共产主义,全国人民都是主人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鱼、肉、米饭尽管吃,而且吃饭不要钱;全国人民都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没有剥削、没有阶级、没有高低,人人平等,劳动和分配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最后达到世界大同。
  高音喇叭里又换了一个曲子“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离不开藤,藤儿离不开瓜,藤儿越肥瓜越大,藤儿越壮瓜越甜……”
  人们相互诉说着即将来临的幸福生活,而且这个幸福生活,是包括所有的人。今后一家有难大家帮,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世界大同,全世界都是一家人,都是亲兄弟,那个高兴呀,兴奋呀。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红旗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人问“三面红旗”是哪三面?马上被人指责太落后了,竟然连“三面红旗”都不知道,没有上学的小朋友都知道“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些都是大家的切身利益,怎么能不知道呢?简直就是白痴。
  有一个民办小学的教师说:“国旗、团旗、队旗也是三面红旗。”立刻被沸腾的人们嘲笑:“还能当老师?连‘三面红旗’都不知道,能教好学生吗?告诉校长马上换人。”有情绪激动人甚至要伸手打这个老师。
  这个老师高举双手,抖动着手掌,用高八度的声音,朗声说:“我哪能不知道呢,我是逗你们的。我还知道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老大哥15年超过美国佬,我们中国15年超过英国佬。”欢腾的人们马上报以热烈的掌声。那握着拳头的人,朝那老师试了试说:“什么都能开玩笑,就是不允许你开‘三面红旗’的玩笑!”
  老师吐着舌头躲到进人群深处。
  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人们,陆续涌进临海中学的操场,以村为单位席地而坐,每个村的前面竖一块牌子《XX村》,一会儿换成了《XX大队》。
  先来的大队开始相互拉歌,一个人在前面喊“XX大队”,下面的人一齐应着“来一个”!“XX大队”,“来一个”或者“XX学校”“来一个”。被喊的大队按被喊的次数多的,先后站起来集体唱一个歌。领唱的人一般都是挑大家都会唱的歌,比如《东方红》、《戴花要戴大红花》、《人民公社就是好》,也有唱抗美援朝的老歌《跨过鸭绿江》等等。
  一会儿,学校里十翻锣鼓队,机关里的秧歌队,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敲着锣鼓,扭着秧歌进了场。于是拉歌的停下来,唱歌的也坐下来,大家一起使劲拍手。秧歌队和锣鼓队坐在第一排,也是席地而坐。
  有个干部走到主席台上,对着话筒吹了几下,然后“哙,哙,哙哙”试了试,用手指敲敲话筒说:“临海县第一个人民公社,成立大会现在开始,先请大家观赏精彩节目《双推磨》!”下面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怕看不清楚,偷偷地屁股离开地面矮着身子蹬起来,后面的人就齐声喊“坐下来,坐下来”。他不肯坐下来,后面的人就过来拉他坐下来,一会儿冒出一个,一会儿冒又出一个,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操场上弄得烟尘抖乱,有些人被呛得连连咳嗽,下面还没有静下来,《双推磨》就演完了,于是下边齐声喊着,重来一遍……
  市长、县长简单地讲话后,就由上海市领导宣布《星火人民公社》今天成立。当大家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高音喇叭在通知大家晚上务必来参加篝火晚会,还有话剧团的精彩表演,放映队弄到了新片子——电影《铁道游击队》。
  吃过中饭,大会的组织人员开始安排晚上的活动,他们拉来好几车的木片,树棍子,堆在操场的中间。操场的四周和角落接了电灯,有人说在放电影的地方,电灯可以少接几盏,还要接一把闸刀。话剧团要演出多幕的话剧,所以在主席台前面拉了块幕布。北边是体操队的表演,组会人员陆续抬来高低杠、双杠、跳马、垫子……
  黄常衡说服石玉凤晚上来观看篝火晚会。石玉凤的母亲说:“我就不去了,在家看屋里,你们都去看看热闹,难得的。”
  黄常衡骑着一辆自行车,三角架上坐着桐江,后面坐着石玉凤。石明发骑一辆自行车,前边坐着桐河,后面坐着晚芽。一家人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石玉凤拉着晚芽,桐江和桐河分别坐在石明发和黄常衡的肩上,浩浩荡荡地来到操场。这时候篝火已经燃起来,发出“哔哔啪啪”的响声,远远地闻到新木的香味。篝火把操场照得亮亮的,抬头看天上的星星,觉得星星没有平时那么亮晶晶的,也没有平时那样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好像稀疏了好多。银河也暗淡多了,月亮只有圆形的三分之一,不敢与篝火比亮光,像一把镰刀一样静静地躲在东边的树梢后面。其实,这时候的人们,都无暇顾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自发电的机器“哒哒哒”地响起来了,操场上临时接的灯泡“飒”一下子全亮了。把操场照得透亮透亮,正在操场上看热闹的人们,立刻拍手欢腾。黄常衡带着一家人,到各个活动点转了一圈,操场上的人群也渐渐地多起来了。大都是大人带着孩子,一家一家的,也有成堆的姑娘、小伙子。晚上的人明显比白天少得多,大家纷纷到篝火周围,奔呀、跳呀。待到电影“忒忒忒”开始转动胶片的时候,人们就稀稀拉拉地来到银幕下,先放一段新闻简报,然后是正片《铁道游击队》。
  主席台上的话剧开始演出了,石玉凤提议去看话剧,晚上在土堆主席台前面,排了几十排长凳,他们在前面挑了位子坐下,晚芽和石玉凤坐一条凳。桐江和桐河刚开始看到主席台上那些穿着花花绿绿服装的演员,在台上晃来晃去,又是舞刀,又是翻筋斗,敲敲打打的。小眼睛倒是睁得大大的,渐渐地眼毛倒下来,睁不开眼皮都进入梦乡。石玉凤说:“露水湿寒容易着凉,你们看,我送他们回宿舍先睏。”
  石明发说:“你难得出来看一趟戏,我来陪吧。”
  黄常衡说:“我经常有得看的,还是让我来陪。”
  “难得一家人在一起看一场戏,你就陪陪玉凤吧。来,先送我们回宿舍去。”
  今天的黄常衡,也被欢腾热潮激励得热血沸腾。自从那次反右派会上,有人把他写的那些农村情况汇报的事,抖落出来后,他的副校长一直不能转正,还弄了个内定右派。虽然没有公开张榜,心理上的阴影和压力,一直使他愁眉不展。梁冉华的离开,再加上政治上的不畅,他总是沉默寡言。虽然把学校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教育也打理得有声有色,然心情总是压抑在孤独和沉闷中。
  今天也被欢腾的气氛渲染得心情愉悦,非常激动,话也多了。在回宿舍的一路上,不停地描绘着美好的未来,想象着到了共产主义,就没有了烦恼,人人平等了。他的这顶内定右派的帽子,也就不复存在。自己在成立人民公社的组织活动中,出了那么多的力,说不定人民公社成立的事忙完后,组织上就给他摘帽。想到这里,他低头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下。
  黄常衡不无兴奋地对岳父说:“爸,临海县第一个人民公社终于胜利成立,以后的事就理顺了。按照人民公社的方针政策,为了解放劳动力,人民公社要办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还要办幼儿园、托儿所,妇女把孩子交给幼儿园、托儿所,可以和男社员一样同工同酬。在人民公社里,人人平等,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别。种田的全心全意种田,养猪的在公社办的养猪场里养猪,还有各种小工厂。到时候大家只管干活,孩子有人带,饭有人烧,到点了坐下来端起饭碗就吃。有了食堂,不用一日三顿忙着烧饭洗碗,想吃啥都有人办好,吃完了有人洗碗。哎,阿爸,还有呢,孩子是革命的接班人,属于人民公社大家庭的,上学的学费由人民公社出。”
  黄常衡越说越激动,他完全陶醉在那个美妙的全新世界里,早已把自己被内定右派的压抑忘了。一路上讲到宿舍还没有讲完,于是继续滔滔不绝地倾泻着,讲得忘形了,索性搬张椅子坐下来继续他的演讲。石明发是个精明而现实的人,他听着女婿如痴如狂的演说,内心不断泛起各种的疑惑和不解。不是因为他闭塞而不解,恰恰相反,因为他是生意人,他太懂得经济规律了。
  “常衡呀,玉凤很少出门的,你还是去操场陪着他们吧。”他觉得脑子里被一团团理还乱的东西塞满了,像一节满载的车厢,很难再塞东西。他要把女婿打发走了,需要安静地细细梳理一下常衡发布的那些闻所未闻的奇闻。
  黄常衡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许在夜幕下,不需要校长的矜持了,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情不自禁地哼着小曲。其实,岂止他像换了一个人,操场上的人都像着了魔一样的,憧憬着马上要实现的美好得像天堂般的日子。都有一股压制不住的冲劲,都有想找人抒发激情的需求,内心甜得快要醉了。
  他来到操场,女儿对话剧不感兴趣,吵着要看姐姐们的体操表演。她还不懂大人们为什么欣喜若狂,但是,也被这个幸福的环境感染了,而且难得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去看戏的。晚芽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一奔一跳开心极了。
  石玉凤见晚芽那么的开心,想起了大洋彼岸的晚苗。说那时候刚盖了房子,家里困难,才愿意让晚苗去的。要是早知道马上吃饭不要钱,说什么我也不会让晚苗离开我的。不知道她在那边怎么样,她一定很想我们,她一定哭了。唉!小华自己在念书,还带着个孩子,怎么安排日子,哪来的钱供晚苗念书?
  “听说美国社会非常黑暗,是个人吃人的万恶帝国主义。我怎么那样的穷极无聊,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呢?”石玉凤悠悠地哭了。
  黄常衡也不知道美国怎么样,美国是个人吃人的黑暗社会。孩子交给小华,只是他相信小华,小华总不会吃了晚苗。于是告诉石玉凤,前几日小华来信说晚苗上了幼儿园,哎,你不是也看到了照片。
  石玉凤也想起来了,说:“从照片上看,长得白白胖胖的,一身洋气的衣裳,幼儿园看上去也挺气派的。常衡,我说,上这样高档的幼儿园要多少钱?小华自己上学也要费用,而且出去的时候,把在大陆四年积蓄的钱都给了我们。”
  “小华说,美国幼儿园是免费的,在幼儿园吃饭也是免费的,校服也是免费的。小华一边上大学念书,一边勤工俭学,她兼做两份工。一份在一个中学教中文,一份在中餐馆当服务生,每晚2小时,每星期五天。因为她是学生,还带着个孩子,所以她的收入都是免税的。”
  “常衡,听说小华的父母是老板,在美国有工厂,小华可以向她父母要点资助吗?”
  “在美国,18岁以后都独立了,不但不向父母要资助,一般都搬出来单独过。”
  “小华太辛苦了,这边马上吃饭不要钱,上学的学费也有公社包了,我们把晚苗接回来吧。”
  “妹妹要回来了?”晚芽说,“爸爸、姆妈,赶快让妹妹回来吧,我可以少吃点饭,与她分吃。”
  “傻孩子,以后吃饭不要钱,都敞开肚皮吃饭了,还要你分给妹妹吃吗?”
  春去秋来,很快到了这年的国庆节,全县的合作社,基本上都成立了人民公社。十几个或者几十个合作社,成立一个人民公社,合作社就是人民公社下边的大队。所以这年的国庆,县里一定要轰轰烈烈地庆祝一番,地点还是选在临海中学。黄常衡忙得不也乐呵,土堆主席台又加宽了点,朝西向的主席台南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操场四周也增加了座椅。学校的文艺队紧张地排练着节目,包括各个班级,都要献上一个节目。
  国庆节这天,三级干部:小队长、大队干部、公社干部,还有社员代表。工农兵学商,其它四方面也推选代表,几千人,号称万人大会。与会者都席地坐在操场椭圆形的跑道圈子里,市里的领导和县里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下面是锣鼓队。
  市领导致词之后,县领导又作了总结报告,然后由张县长宣布:“各公社献礼开始,同志们,请大家看看我们人民公社的力量,因为有了人民公社,棉花丰收了,水稻也丰收,人们的精神面貌也有了前所未有的进步。”
  人们陆陆续续从简易棚里抬出各自的胜利果实。以大队为单位,各个大队献礼时,锣鼓队在前,献礼的物品在中间。有抬着一棵挂满棉桃的大棉花,秧歌队跟在后面,棉花秆上扎着根小竹头,小竹头上飘着一面小红旗,小红旗上写着XX公社卫星棉花。有用平板车拖着竖着沉甸甸稻穗的竹筐,小红旗上写着XX公社卫星水稻。有小推车推着“咕噜咕噜”乱叫的肥猪,还有抬着鸡、鸭、鹅的。最最夺人眼球的是,有一个大队里,两个年轻人抬着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鱼……
  献礼队伍载歌载舞绕跑道转一圈,经过主席台的时候,台上台下一齐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长长的队伍,经过长长的时间献礼完毕后,各种献礼品摆放在各大队队伍的前面。
  汗流浃背的人们,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的笑意,虽然喊得口干舌焦。但是,仍然用饱满而有点嘶哑的高音唱着,或者说喊着:“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就是好,就是好……”
  主席台的秘书对着话筒喊:“同志们,要不要休息一下。”
  台下热情沸腾的人们,那里安得下心休息,大家齐声高喊:“不要休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那么就请各大队,各公社上台表决心!”
  话音刚落,已经有几个头头奔到话筒前,排队表决心。第一个说:“我们公社保证水稻亩产过3000斤,亩产皮棉双百斤……”后面人越报越高,谁也不肯在数字上先输。先把卫星放出去,然后回家发动群众,艰苦奋斗,群策群力达到这个高产数字。人有多大的胆量,田才有多大的产量。在表决心的时候就像小脚女人那样裹足不前,那么何来产量,何时才能进入共产主义?卫星放到后来,亩产水稻达到几万斤,棉花亩产达到几千斤。前面表决心的人后悔莫及,怪自己胆子太小了,第一回合肯定输定了。本大队的社员也怪他报得太低了,以致在今天这个露脸的场合,丢了面子,有人甚至恼怒到要罢免这个大队书记。然后窃窃私语,暗暗下决心,回去后要发动群众,向大田要粮食,发挥群众的智慧,在发动群众激发群众的热情时,一定要走在前头。
  学校食堂里给每一个与会者发了馒头,挑来几担凉开水,接下来就是演出节目,中午也没有停下一分钟。生怕停下一分钟就要影响进入共产主义的进程。再累也不能停下来,小车不倒只管推,才是只争朝夕,一万年太久。
  台上的几个女学生演得满头大汗,她们唱着:“麦堆尖尖托住天……”双手一齐伸向天空,下面人的欣喜地报以阵阵掌声,把她们的歌声打断。女学生从头上摘下毛巾,频频向台下招手,有个女学生激动地高呼:“人民公社好!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总路线万岁!”台下的人一齐把拳头伸向天空,跟着高喊。
  人们高兴呀,以前一直不敢放开肚皮吃饭,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常常要闹饥荒。现在产量翻了几番,有了那么多的粮食,放开肚皮都吃不完。有人提出来,吃不完的粮食要做天囤储存起来,有人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二的人吃不饱,受剥削,多下来的粮食援助这些亲兄弟。
  国庆献礼之后,各公社纷纷办起食堂,把一家一户的存粮统统集中到大食堂,把一家一户的灶敲了,碗筷台凳集中到大食堂。铁锅拿去大炼钢铁,支援国家建设。灶上的铜勺、广勺也交了公。反正到了共产主义,没有私有财产,都是大家共有的。
  黄常衡国庆节忙,国庆节之后也没有闲下来。原来想自己会很快摘帽的,忙起来的感觉,似乎已经摘了帽,带着学生出去宣传,要把共产主义的好处宣传得深入人心。他组织学生搞田头宣传,能画画的墙上画着高高的麦堆,连绵的棉花,小孩子骑在大鱼的背上。不能画的柱子、横梁上用红油漆写着《人民公社好》,《总路线万岁》,《三面红旗万万岁》等等。
  各个公社给各大队下达了亩产的任务,为了达到高产。大家挑灯夜战搞深翻、密植,土地不是用平时的翻扒翻,而用挖泥的泥锹翻。有人还发明了绞关犁,绳子的一头拴在特长的犁上,犁头栽入土地50工分;另一头拴在一个圆盘上,七八个人推着个圆盘转,把绳子绕在圆盘上。犁头在深深的泥土里被绳子拉着前进,把从来不见天日的生土翻到表面来,表面的熟土翻下去,听说这样可以提高产量。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把麦子抛在翻松的泥土里,密密层层地撒上种子,只有多下种子才能多收粮食。那个公社发明个新技术,县里就组织大家去参观取经,回来后情绪更加高涨。
  黄常衡作为县里重点中学的当家副校长,他的工作量也很大,白天组织学生游行、喊口号。晚上参加队里的夜战,教育工作也不能放松,只是把扫盲和识字班暂时停了,到底粮食产量是第一位,手里有了粮,心里才不慌。还有钢铁也是国民经济的命脉,发动全民大炼钢铁,不惜把当年盖校舍时都舍不得砍的大树、小树,统统砍下来去烧小高炉。他忙得团团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今天上午有个社员带信来说,石玉凤身体不好,才想起来要回家看看。
  石玉凤瘦了好多,吃了东西就吐,他带她去医院检查,原来又怀孕了。把石玉凤送回家时,已经傍晚时分,石明发从田里回家,石明发也瘦了好多。于是一家人一起到食堂里去吃饭,晚芽一手牵着一个弟弟先走了。石玉凤的母亲身体不好,一直躺着,要去食堂吃饭才穿衣起床,由女儿扶着,摇摇晃晃到两里外的食堂吃饭。当他们来到食堂的时候,食堂里已经坐满了人,热气腾腾的饭菜也端上了每一个桌子。他们这个食堂一共排了四十多张桌子,每个大队办了四五个这样大的食堂。
  食堂的厨房和大餐厅,都是利用社员原来的住房改造的,把几间房子打通了做大餐厅。在餐厅旁边的房子里砌一副大灶,几口大铁锅像大水缸口那么大。厨房后面的房子里堆放着从各家各户集中起来的粮食。原来住在这里的社员迁移到别的社员家里挤一挤,社会主义的过渡阶段,大家都能理解和支持。再说各家各户不再生火做饭了,灶头敲了,厨房和储存粮食的房子都空着。
  晚芽见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来了,站起来抖着身子,一边喊一边招手,桐江桐河也帮助喊:“爸爸,我们在这里,奶奶、爷爷快来,姆妈,我们帮你们占着位子。快来,快……”边喊边从人逢里钻过来牵着爸爸的手。
  “呵呵,比我们学校里食堂还大。”黄常衡弯腰抱起桐河。
  “爸爸!”桐江的小脑袋从一张桌子底下钻出来。
  “桐江,怎么钻到桌子底下去了?”石玉凤拉开桌子旁边的一张凳子,把满身灰尘的桐江,从桌子底下拉出来。
  “今天吃的啥菜?”一个大嗓门从门口进来,探头看了看桌子上的菜,泄气地说,“又是盐齑豆瓣汤。刚开始办食堂的时候,鱼呀、肉呀,现在都让那些吃活食的吃去了,我们在大田干活的只能吃点他们的下巴食。”
  正在端菜的炊事员白了他一眼,说:“这几天,啥人看到食堂里烧鱼呀,肉呀。仓库的粮食也不多了,过几天要喝粥了。”
  刚开始办食堂的时候,从各家各户集中起来的粮食,在仓库里堆了几个囤,各家各户的宅沟也归公了,天天去捞鱼,各家各户养的猪也集中起来。上面经常有人来参观,所以经常杀猪,加上吃饭不要钱,大家只管吃。几个月下来,沟里的鱼捞光了,再来人,只好干了沟里的水,才能捉到一些小鱼。猪先挑大的宰,到后来五六十斤重的猪也宰了。
  食堂里的供给越来紧张。于是大队里决定,每人每个月发30斤饭票,几十元的菜票,而且可以领回去吃,不用每一顿都到食堂里去吃。目前条件不成熟,社会主义阶段不能各取所需,改为计划供应。可是,饭票发出去了,仓库里到底有多少粮食呢?谁也没有数。
  到了第二年麦收之后,食堂里更加开不出伙食。去年经过深翻密植的田里,收上来的粮食,连下的种子数也收不到。幸亏因为来不及深翻,其他田块还能打上点粮食。可是,因为要深翻,要精耕细作,其它的田块到最后来不及了,抢时间种下去后,培管也没有跟上去,产量比往年少了好多,比一家一户时少了一半。收上来的粮食,交完公粮所剩无几。饭票子上的数字像金圆券一样,不断地贬值,每人每月30斤的饭票子,其实吃不到15斤的粮食。
  后来10斤都难,到解散食堂的时候,已经饿死人了。一家一户自己做饭,队里也分不到多少粮食。有的生产队长老实,虽然挨了批评,但是,报上去的粮食产量低,交的公粮少,留下来的粮食就多,然而也远远不够吃。有的队长为了面子,全队的人只好更饿肚子。
  食堂里的伙食都领回家吃了,原先集中起来的桌子、凳子,大家纷纷搬回家。石明发弯着腰躬着背,驮着一张桌子,他的腿有点浮肿。石玉凤两边各挟着两张凳,挺着大肚子跟在后面。天下着密密的小雨,路上越来越滑,过小石桥的时候,石明发叮嘱女儿把凳子放下,等自己把桌子驮过去了回来搬。不料自己脚下一滑,摔倒在明沟里,左腿小腿骨折。
  石玉凤一急肚子痛了,社员们把父女俩送到公社卫生院。石明发小腿上打了石膏,石玉凤生了个女儿。玉凤的母亲病得起不来,加上吃不饱,更加弱不禁风。黄常衡回家调理了几天,学校里的事也耽搁不起呀,石玉凤支撑起虚弱的身子,一日三顿去食堂领粥。有时候让晚芽去领。
  学校里的供给也一降再降,但是,一日三顿还能正常冒烟。而农村的食堂,早晨供应的粥,社员们称它为“八斤粥”,就是一斤粮食烧八斤粥,上面看不到米粒子的粥汤。中午供应菜粥,晚上有时候几个红薯,有时候没有供应。社员们自己挖些野菜,剥点树皮。铁锅子成了稀缺,这些野菜、树皮弄回家了,总得煮熟了吃。当时有的人犟着没有拆了的灶,大家就去排队共用。
  石玉凤家的灶也拆了,但是,铁锅子没有拿去炼钢,而是拿去烧猪食。现在猪少了,拿回家放在用砖头盘的简易灶上煮煮野菜。石明发的骨折好了点,支着拐杖到废弃的猪场,把原来自己灶上拆下来的砖头,一块块捡起来。石玉凤用拖车拉,晚芽在后边推,拉回家在原来灶址上重新砌了一幅粗糙的新灶。一开始与住在他家的那户人家共用,后来食堂停办了,那户人家也搬回自己家里。
  黄常衡尽量省点饭票下来,到了月底称几斤玉米面回家,孩子们就高兴得又是奔又是跳,石玉凤见了,铁着脸说:“还嫌不饿吗?这样一奔一跳,把中午吃的东西全奔了,到时候又要喊肚子饿。”
  晚芽11岁了,低下头偷偷地擦去泪水,拉着两个弟弟,拎了只篮子去田里挖小箭头草。石明发拖着骨折还没有好利索粗粗的肿腿,一瘸一拐来到灶边,往铁锅里舀了两勺水,说:“玉凤,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一天能吃到几粒米?顿顿吃得‘累累呵呵’,能不喊肚子饿吗?”
  黄常衡说:“要不,就犯个错误,到黑市上买几斤麦子吧。爸您一直省给孩子吃,您看您的腿肿得都能照得出水来了,没有饭吃,骨折也一时好不了。”
  “我还做了些草鞋,可以跟别人换点粮食。”
  “爸,这些您还是给您孙子孙女吧,他们也饿。我们家里还有我挣点现钞,前天弟弟又给我汇了点钱。”黄常衡抱起摇篮里瘦骨伶仃的女儿说,“哦,跃进呀,小华姑姑又给你寄了奶粉,也是从叔叔那边转过来的。”
  玉凤突然失声痛哭:“姆妈,她,她几天没吃东西了,她说反正是要死的人,何必浪费粮食,就是不肯吃东西。”
  黄常衡调了杯奶粉茶,默默地送到岳母的床前,岳母还是不肯吃,他一急说:“妈,您不能死,您死了,就少了一个人的口粮,您……”一家人都哭了,石明发命令道:“要挺住,有口气,你的那份口粮才能保持。”石玉凤的母亲哽咽着,两点泪水落进奶茶里,然后慢慢地喝了两口,又停下说,“给桐江桐河喝。”
  “玉凤,干脆全家人一人来一杯,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天了。饿死先吃个畅快。”黄常衡从碗橱里拿出一叠碗,嗒嗒嗒放了七只,打开奶粉罐子,往每个碗里抄一调羹奶粉。
  晚芽带着两个弟弟,拎着半篮小箭头,躲躲闪闪地贴着门边遛到爷爷身边,伏在爷爷耳朵边说了一句,石明发惊慌失措地举起手掌,晚芽吓得缩了脖子,侧了头闭着眼睛。然爷爷的手掌没有打下去,而是慢慢收起来,扶着晚芽坐到桌边说:“喝奶茶,这是姑姑寄来的,晚芽,喝吧。”
  “晚芽,来喝奶茶,什么事,神神秘秘的,能告诉爸爸吗?”黄常衡从锅里舀来开水,一边往碗里倒,一只手里拿着双筷子,在碗里搅着。
  晚芽怔怔地盯着爷爷,没有去捧奶茶。
  “喝吧,好孩子,这些日子好在有晚芽,妈妈生了小妹妹,奶奶病了,爷爷骨折,晚芽在家里挑了重担。”这时候桐江和桐河已经爬上了凳子,石明发回头给吹了吹说:“当心烫着,慢慢喝。”
  黄常衡疑惑地看着石明发,石明发把他拉到院子里,说:“晚芽也大了,不要说穿了。她也没有办法,看着家里颗粒全无的。看到队里的人都在挖队里的红薯,也拿了几个回家……”
  “阿爸,这……不能呀。”
  “叫她以后不要再拿就是了。今天,你只当不知道,好吗?给女儿留个面子。”
  为了要买黑市粮,石明发把家里能卖的全卖了,那个三腰花大衣柜也只卖了30元钱,换了40斤麦子。还有板箱,镜台统统换了粮食。把自己年轻时的皮衣、玉凤母亲的缎子棉袄也卖了。
  差不多每个大队都有人饿死,他们石家有黄常衡的工资收入,还有常衡弟弟的汇款、小华的支持,石明发的精明,总算挺了过来。
  可是,更大更可怕的事,正在向这个有石明发精明脑袋护航的家庭降临。
  稻子熟了的时候,黄常衡带领着几个工友,在查看前边小院子里的草屋教室,计划买些稻草请几个农民,给草屋的顶加盖稻草。张济生急急匆匆赶来,满头大汗,面色慌张,黄常衡的心“咚”跳了一下,沉重得像一包水泥从楼上栽下,用手掩着心口问:“怎么啦?”
  “去你宿舍——”
  “我这里吩咐一下……”
  “走——”
  “我去去就来,你们计算一下,需要……”黄常衡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已经被张济生拉着穿过了门廊。
  “说吧,什么事?”
  “去宿舍。”
  黄常衡拿起热水瓶,拔下瓶塞,张济生夺过热水瓶,把他按到椅子上,说:“你坐好了听我说,你的内定右派——”
  “我的帽子摘了?”黄常衡见张济生那样慌张,心想不可能是好事,但还是希望是好事。
  张济生一下子瘫坐在黄的床上:“我,我爸爸出事了。”
  “啊!出,出事了?你……我能去看看他吗?”
  张济生咬着下嘴唇,手有些颤抖,铁青着脸,眼睛里滚动着闪闪发光的泪水,强忍了一会儿,还是淌了下来。稍稍定了定神,搬张椅子坐到黄常衡的对面,紧紧握住黄的手,叫一声哥,便抱头痛哭。
  他告诉黄常衡,他爸爸今天被正式定为反三面红旗的右倾机会主义。黄常衡“啊”了一声,顿时大汗直冒,脸色煞白转土色。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好的一个老革命,怎么可能是右倾呢?”
  张济生拍了拍黄的手说:“我今天来告诉你的是,你的内定也保不住了,可能要升级为公开右派;副校长也当不了,可能要下放农村接受劳动教养。下放农村之前要有几次帮教的批判大会,你想好了。”
  “你爸爸呢?”
  “先写检查,通过了,下放农村或农场。我担心我爸爸的脾气,很难通得过。他的主要罪状是反对人民公社,反对大办农村食堂。还有包庇你反对农村的合作化。”
  “我怎么反对农村合作化?我全过程参加了合作化运动。后来写的农村合作化情况报告,是组织上让我下去调查后写的汇报,我都是实事求是写的,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既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遵照组织上要求,按照党的方针写真话,便于国家及时调整和纠错,这是当时下乡调查时,组织上交代的精神。说我右……我想不通,后来想想也许我的工作做得不够细致,在数据上可能有误差,那么我诚心诚意接受教育。无怨无悔地改造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想来这两年我已经自律得很不错了,怎么不给我摘帽,反而要升级?我真想不通。”
  “你还说了廖书记的坏话。”
  “我没有公开说,只向组织上反映。老百姓对于这种作风问题,最敏感,意见也最大。下面什么样难听的话都有,还说有几次被人堵在屋里,真的,影响非常不好,我希望能引起领导的注意。我不说,影响客观存在着,能堵住老百姓的嘴吗?”
  “应该说你是在治病救人,可是,你这个农夫救的不是人,而是一条毒蛇。上次,因为我父亲和一些老同志的反对,才给你勉强定了个不对外公开的右派。现在我父亲都是右派了,廖对你恨得咬牙切齿,你思想上要有所准备。”
  黄常衡独自呆呆地坐着,什么时候天黑了,他也不知道,因为肚子不饿所以忘了去食堂吃晚饭。
  他呆呆地坐着,张济生什么时候离开,他想不起。天黑了,他也没有开灯。外面下起倾盆大雨,他也没有听见,任凭大雨从洞开的窗子,泼进宿舍,帐子、被子全湿透了……
  第二天,学生们推开他虚掩的房门时,发现他躺在地上,送医院挂了盐水就回来了。
  躺在学生给他换的干被子里,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井台边、屋檐下的水桶、竹竿,也许还有没拿进屋的其它物件,在狂风的肆虐下,发出让人心悸的各种怪声。
  黄常衡喝了点玉米粥,又在医院挂了盐水。身子渐渐暖和了些,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两只眼睛盯着窗子玻璃上的雨幕。两行泪水缓缓地挂到耳际:“奶奶,妹妹,妈妈……”他轻轻地耳语着。
  奶奶去世的时候,自己孤苦伶仃跪在雨水里,像断线的风筝。今天,自己的身后一群的人,如果自己被打倒,这一大群人怎么活。岳父全身浮肿,岳母奄奄一息,四个吃得做不得的孩子,玉凤怎么办?跟小华说说,她能理解吗?而且现在给她写信要经过审查的,能把自己的处境说清楚吗?
  想当年,自己孤身一人,唯一的愿望安葬奶奶和妹妹。而今天,一大家子怎么办?晚苗有小华带着,相信小华会照顾好的,晚芽12岁了,送人……辍学留在家里,自己挣工分也能吃口饭。而桐江和桐河7岁了,快到上小学的年纪,小女儿跃进刚学步,这三个孩子怎么办?岳母的药费,岳父的腿,这一大群老弱病残的人,全压在素来大事都不问的妻子一个人身上,怎么过呀!
  我这么一个责任在身的人,为什么要犯错误,连累家人。可是,这些都是当时组织交代办的事。从内心上我也没有反对,只是发现了一些问题,如实向组织反映,希望组织上能采取措施调整浮夸,不要太狂热冒进。我完全是出于公心,希望人民公社健康发展,怎么成为我反对人民公社了呢?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县里会派人来,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宣布对自己的右派决定。昔日的同事,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伸着拳头,要自己交代反社会主义的罪行。自己斯文扫地是肯定的,问题是要经过几次的帮教大会才能通过?然后遣送到哪个农场?最要紧的是自己还不知道错在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写检讨书?
  “唉……”他重重地叹口气,左思右想,理不出个头绪来,突然想到张县长,自己心里最崇敬的县长都被定为右派,自己算什么?自己还是说了一些对人民公社不满的话,对合作社不满的话。例如:说人民公社的卫星是盲人说瞎话,说合作社生产效率低,农民出工不出力等等。而还有一些老师只是在背后议论了一下,亩产几万斤的水稻是个天方夜谭,就是把几万斤的稻子堆在一亩田里,也要厚厚的一层,怎么可能呢?放卫星,吹牛皮不打草稿。还有一些老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纯粹是为了达到上面规定的右派名额而定上的。这些都是为什么呢?他心里迷茫而痛苦……
  这个右派分子的帽子,听说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只要自己表演好会很快摘帽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稍稍轻松些。那么就自认倒霉,争取尽快摘帽,为了家人,就违心地写检讨书吧。听说有些人因为觉得自己没有错,硬挺着不写检讨书,结果罪加一等。连那些因为右派名额不够而拉进去的人,都要乖乖地写检讨书,张县长这样的老革命都说不过他们,谁还有什么退路呢?
  这时候,黄常衡反倒冷静了些,没有了昨晚张济生告诉他时那么惊慌失措,好像天塌了似的没有主意。他慢慢地坐起来,穿好衣服,梳洗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黏在一起,脸色蜡黄得把自己吓了一跳。于是洗了头发,又在脸上抹了一点雪花膏。他要回家,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家里,让家人有个思想准备。看来自己凶多吉少,家里也得有个安排,虽然想了一天一夜,还没有什么好的主意,但是,总得跟家人有个交代。
  雨还在下,他撑着一把黄色的布伞,拎了只帆布包,来到澜书记办公室,澜书记正在接电话,用手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这个与他共事多年的领导,其实是同级别的,在学校这种文化领域,教育是第一位的,校长主要抓教育。而今天,黄常衡自觉矮了一截,在门口用雨伞挰去雨鞋上的烂泥,又在门口的水洼来回踩了几下,把雨伞靠在办公室外面的墙壁,一阵风,把雨伞吹倒了,他也没有去扶起,稍稍抖了一下裤腿上的水珠,轻轻地跨过门槛。
  “黄,黄校长,这是要去哪里?”澜书记的喉咙里像是梗着了东西,对他的招呼有点生硬,大概澜书记已经知道了他的右派问题,牵强地挤出几丝笑意说:“坐吧,坐吧。”
  “哎,哎。”黄常衡艰难地矮下身子,如坐针毡一样落座到熟悉的椅子。
  “刚才接到上面的通知,你今天那儿也不能去,不能离开学校,等会儿上面有人要找你谈话。”
  “我打算回家跟家人交代一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
  “你,是谁透给你的信息?”
  黄常衡刚刚控制好的情绪,一下子又失控了,嗡一下,脑子又大了。门口吹进一股风夹雨丝,他突然意识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已经不是过去的同事,是专自己政的政府。是啊!我怎么知道的,停顿了几秒钟后,黄说:“昨晚受了点凉,去医院挂了盐水,怕家里不放心。”
  “等会儿,上面的人就要来了,你还是先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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