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章 毗邻天涯

　　颜仲江整个假期都在为学生补课，临近新学期正式上课前，他才动身回家看望父母。父母自从他退婚后，每隔三两场都要交叉来赶双龙场，那青丝间的白发明显增多了。他们受的熬煎，除了大儿子生的孩子尽是残疾，二儿子成了“太监”，眼看他们家就要断后之外，还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舆论压力。自从洪家浩浩荡荡公开扛回香玲的嫁奁后，没有人再上门提亲，谁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太监呢？那是再贤淑的女人也无法忍受的。
　　仲江的父母赶场并没有多大的事，买东卖西，青龙场比这里方便得多，也近得多。从他们的言语中可以看出，他们是怕仲江想不开，做了傻事。仲江不敢告诉他们真相，总是微笑着对他们说，自己没有什么事，还轻松地说，他生的病区医院康医生说了，一定能够医好，也给香玲说过，只是人家不相信。
　　其实谁都不敢相信，包括仲江自己。一个学期中，有在小学教书的女老师或供销社的营业员来他宿舍，请他去看电影，他只是礼节性的招待，推说有晚自习；也有好心人主动上门想吃他的猪头（做媒），都被他婉言谢绝；还有不喜欢交作文，却口称喜欢写作的女生下晚自习后来向他“请教写作”，他说没有文章免谈；也有异地的异性读者，写信向他祝贺或请教，言词间表达的却是爱慕之意，他连信也不回；对直接问他愿不愿交朋友的，他干脆说不愿意。
　　那些人后来一听说他有那病，立马双手合掌放在胸前，口中念着：老天保佑。
　　仲江回家，就是要让父母放心，他不但不会做傻事，而且还生活得愉快。
　　仲江翻下双龙岗，开始“24道脚不干”的行程。双龙河从层叠的山梁间，绕道山脚或村寨旁，最后转一个大弯来到仲江脚前。
　　此时河中的水，不像夏季，如一条黄龙，凶猛异常，使人难以接近，也有欲与它比高低的，结果要么是随它一道去了远方，要么站在岸上颤抖，内心说：再也不敢了！如今变得清澈见底的溪水，在砂石和草丛间涓涓流淌，从跳蹬石间潺潺穿过。
　　仲江脚步丈量的线路，在山野间，犹如弓上的弦，在河道上一条一条地紧绷着。弦的两边，是已被取苞的苞谷林或已吐穗的稻谷。苞谷林间长着大黄豆或苗饭豆，稻谷谷穗有的弯下腰，将头伸向路边，谷穗尖，有几粒已经开始变黄。
　　仲江溯流而上，穿行在如蟒蛇缠绕的河沟间，观赏着山谷间的绿色，和田野间三三两两劳作的农人，耳闻着三两间房屋的村庄里传出的鸡鸣狗吠声。他来到双龙河电站，发电机已不知去向，只留两间拆了板壁的房子，房顶上的瓦片，已将阳光请让进屋内。
　　不远处的碾房，石碾在石槽里的稻谷间，绕着粗壮的轴杆，吱吱扭扭地旋转着，一位穿着青布衣服的老农，坐在旁边打着瞌睡，身边放着棕丝油纸斗篷。
　　从碾房处走尽沿山的水渠，拦河坝已堆满了翻着白光的大小石块，一直延伸到三山两岔间的山谷，溪水在两条山谷中的乱石间跳跃着流淌而来。
　　这两条小溪，一条发源于青龙山，一条发源于白虎山，在这里汇合后，变成了双龙河，汇合处，人称双河口。
　　仲江准备上山时，一位身穿红色的确凉，剪着齐耳短发，背着小孩的女子，低头试探着脚步慢慢从山上走来。接近山脚的路很窄，他等候在山脚前观赏两沟三山的景色。女子来到山脚，一边说“娟娟乖，下来走，妈妈背不动了”，一边蹲在地上，将背上的小孩放下来。
　　仲江刚抬头，他认出来人竟是阮云琴，惊讶瞬间后，沉静地向她打了招呼。她在惊疑中喊了声颜仲江，脸倏地红了。她发现仲江的神态很自然，也恢复了常态，拉过身后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的女孩指着他说：“娟娟，喊颜叔叔。”女孩发出了甜甜的声音，粉嘟嘟的脸庞透出的稚气很是惹人怜爱。
　　仲江摸出一张伍圆钱递给小孩，小孩一双眼睛盯着口中推让的母亲，待她母亲准许后，将钱接过来，说了声“谢谢颜叔叔”。
　　仲江答应着细看那女孩，长相与阮云琴像一个模具里铸出一般，只是缩小了许多。他从阮云琴的主动寒暄中，得知她已嫁到双龙乡，男的姓楚，在青龙供销社当营业员，阮云琴要仲江转告他父母，去青龙场打煤油找她男人，不用煤油票，口气中透着自豪。
　　仲江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哦哦好好”应付着，对方只好不再说下去，拉着小孩打了招呼转身向河边走去，再蹲下身背着小孩踏上跳蹬石。
　　仲江走上一道坡坎，不自觉地往回望了一眼，与阮云琴回首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立即收回目光快步走上山坡。
　　仲江沿着山脊，穿过龙家寨，翻上双龙坳，站在白虎岩，青龙坝和青龙山、白虎山尽收眼底。此时的他，像以往一样，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淌过弯弯的小河，翻过青青的山岗，
　　故乡，故乡，我又回到你身旁。
　　村头飘荡着炊烟，田里翻卷着稻浪，
　　故乡，故乡，仍是我心中模样。
　　走遍了天下的路，最亲的还是故乡；
　　喝遍了天下的水，最甜的还是故乡。
　　最甜的还是你呀故乡。
　　是你河里的浪花，是你林中的小鸟，
　　故乡，故乡，我要永远把你歌唱……
　　
　　他觉得已记不起歌名和作者的这首歌，最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境了。只是白虎岩下，那水库严格地说是山塘，被泥沙石块堆成了平地，中间留下几道行人踩踏的痕迹。两山的水渠，荒草萋萋，破烂不堪，再也不能引水。
　　他来到胡家寨，看到青龙塘抽水的柴油机，只剩下一副骨架躺在公路边，连接半山水渠的导洪管，已不知去向。后来，才知每个生产队根据人口多少，分了一根或两根，用在沟壑边，代替木槽引水。
　　仲江进屋时，颜江霞在堂屋砍猪草，石墙坐在堂屋的地上，拿着几片棕叶玩弄。他喊石墙，石墙看了他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又去舞手中的棕叶。妹妹告诉他，父亲上坡割牛草去了，母亲在地里翻苕藤，石墙是她放假后背来的。大哥说一天活路忙，几个小孩招呼不过来，让他们帮忙招呼一下。
　　晚饭后，仲江说起村里集体财产损失较大时，颜河义说：“自从田土下放到户后，你顾你，我顾我，哪个还管那些集体财产哟？生产队的仓库分了，大队的拖拉机卖给私人了，原先办学堂那粮仓，也被卖后拆了。大队改成了村，干部要‘四化’，牛维贵下了，现在是牛世荣当支书。他们一天除了追计划生育和公（粮）余粮，就是变卖和瓜分集体财产。”
　　“你喝两杯猫尿（酒）了话话就多，卖也好分也好，关你屁事！”古成兰打断了颜河义的话。
　　“又不是和别人谈，自己的崽崽还去告他老子不成！”河义狡辩一句后，叭嗒叭嗒地抽着叶子烟，许久没有说话。
　　
　　国家将9月10日定为教师节，所有教师都为之兴奋不已：“臭老九”也有自己的节日了。
　　新学期开始，王林佳主持召开第一次会议，传达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建国以来第一次慰问教师的大会精神。令大家兴奋的，不是这个“第一”，也不是书记县长都作了重要讲话，而是给三十年教龄以上的教师颁发了退休时多享受百分之五工资的荣誉证书，是将对1984年底以前参加工作的大中专毕业教师的配偶及子女“农转非”。
　　仲江想，如果香玲和他还没有退婚的话，她就可以转成市民吃国家供应了，如果像有些同学的妻子一样，到街上租个门市部卖百货，也可以像供销社的营业员一样轻松了，收入比她们在供销社拿的工资还要高。
　　王林佳宣读的县委县政府《关于加强尊师重教的决定》，这个文件规定：除了在教师中积极做好党员发展工作，将每年的9月定为“尊师重教月”外，鼓励教师进修，离职进修期间享受在职教师的同等待遇，并按规定发给进修补助费；实行以乡统筹民办教师工资制，按月发给，小学民办教师月工资不低于30元，中学民办教师不低于35元。
　　王林佳传达完会议精神，会议一改往常“例行公事”的气氛，议论相当热烈，学校直接享受这种待遇的教师不是很多，但为教师行业中的亲朋能有这样的机遇，也是喜溢言表。有几人立即要求外出进修，王林佳以“都走了谁上课？按计划从学历低的工龄长的开始”，将这部分人的声音压了下去。
　　仲江没有参与发言，他没有亲人能够沾光，当然内心也有稍许喜悦：在青龙坝教了十多年民办的牛世发老师，收入可以提高一点。
　　接下来评选优秀教师。县教育局分给双龙中学三个指标，王林佳决定采取无记名投票选举，结果他得票最多，仲江第二。王林佳当场弃权：“我校长都不想当了，还当这个先进？”大家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上学期结束时，他向县委组织部和县教育局递了辞职申请。每次去组织部问，人家都说研究研究，后来他威胁“自动停职”，人家也没有理睬。
　　仲江想，组织上知道他的弱点：只要校长的帽子在他头上戴一天，他就会对学生负责一天。
　　由于“校长说了算”，位居第四名的一位教师成了县委县政府第一次表彰的优秀教师，为他后来在中教一级职称评定中加分立下了“汗马功劳”。
　　颜仲江也提出让名额，刚讲完就被王林佳否决了。他说：“你对教学的热忱，对学生任劳任怨的讲解，没有哪位老师不折服；你负责的文学社，编审的文艺刊物，成立的书画兴趣小组，搞的手抄报，在我们县都是一流的；再从投票的结果看，大家对你的工作也是认可的。”
　　仲江撅着嘴说：“王校长，你说这些，我心里感到惭愧。大家都知道，我那样做，动机是不纯的。”
　　“不要讲了，动机不动机，关键看结果。评先荐优的目的，是为了起到带头作用，向先进看齐，否则比不评的影响还要恶劣。”
　　1985年的第一个教师节，尤为被看重，各级政府、各所学校，除了表彰优秀教师外，都在力所能及地为教师们办一些实事。双龙区委区公所，为辖区的公办老师各订做了一套西服，以便教师节那天统一服装游行。虽然要求每位老师自费一半，从大家的脸上还是看得出对领导尊师重教极为感激。邻近的区，教师们只得了一只热水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