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气横生的黄常衡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3-12 08:50:26 字数:10947
石玉凤告诉黄常衡,她已经为小女儿选好了人家。那个人家家底比较殷实,女人是个护士,男人是合作社的会计。结婚多年没有生过孩子,想领养一个女儿,觉得领养女儿比儿子亲。他们原来已经托人介绍过几个。有的嫌大,领养大的怕不亲;有的嫌不好看,还有的嫌不活溜。看过晚苗就喜欢得不得了,催着要接过去养,我说要跟她爹商量商量再给他们回话。大女儿晚芽就留在家里陪陪外公外婆,希望黄常衡经常回家看看他们。
她还告诉他,她与木匠讲好了,春节她就嫁过去。先把两个吃奶的带着,不吃奶了,留一个,然后为木匠生一个。木匠说两个都留下也可以,反正自己还没有孩子。这几日,木匠催得紧,要我赶快定下来。他要通知亲戚朋友来喝喜酒,还把新房整理一番,又想做几样新家具。
石玉凤淡淡的、轻轻的、慢慢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像在叙述着别人家的故事。眼睛似乎没有离开过茶杯,他们面对面坐着,其实她的眼神没有离开过黄常衡。黄常衡听着想生气,又觉得自己无理由生气。双手攥着头发,一阵脸红一阵脸白,几次想插话;石玉凤把左手的食指放在自己的嘴上,示意他先别说,让她说完。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由她主导的夫妻谈话。他知道她说的这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真话,绝对不是闹脾气的气话,更不是赌气说的绝话。
“嗯,呵呵……”摇篮里的儿子哭了。石玉凤起身,在儿子背上拍了拍,儿子翻个身又睡了。她回到四仙桌,又说:“我随了木匠,心理上会感到轻松。我和木匠都是农村人,都没有见过世面,谈的话也就是张家长李家短的这点事。你虽然对我非常照顾,而我无法与你谈你所关心的事,你知道我不能理解你在学校里工作,所以回家也不跟我说你在外面的见闻。我们妇道人家说的话,都是不着正本的,所以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好。有时候见你不声不响,我知道你在外面挣钱很辛苦,知道你有为难事闷在心里,而我不能为你分担。
“你一个兄弟在香港,家里没有其他人可以说说心里话。梁冉华是个见多识广的女孩,她可以为你出主意,分担郁闷。而因为我,你不能与她朝夕相见。妇女主任说过,我们这种婚姻就是包办婚姻,是不合婚姻法的。所以觉得我和父母对不起你,把你圈在家里……我嫁给了木匠,我们就是亲密的兄妹。我们明天去办离婚手续吧?”石玉凤顿了顿又说,“好吗?”
黄常衡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痛得痛入骨髓。他与石玉凤结婚的时候,还是个需要家里供奉的大学生。遇到梁冉华之前,他昏昏浩浩没有什么感觉,遇到梁冉华之后,才知道爱情的力量,有了对爱情渴望。他爱着梁冉华,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梁冉华。但是,自从石玉凤怀孕生下儿子之后。责任的天平重过了爱情的力量,他已经放弃了以前的决定。放弃,对于他是何等的艰难啊,他痛苦过,他挣扎过。
最近刚刚安静下来的心,被石玉凤的话,又猛力地扎了一下。他不由得“啊”了一声,汗珠从额头滚了下来,脸色有灰色到煞白,喘气也急了。拿着茶杯的手颤抖着,玻璃茶杯“嗒嗒”地撞击着四仙桌上的台玻璃。
“常衡!你,你怎么啦?”石玉凤有点慌张,忙站起来坐到他的侧面,握住他那颤抖的手。
“不要紧的,只是有点心悸,休息一会儿就好。”
“到床上躺躺吧。”石玉凤帮他脱了外衣。
黄常衡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听着外面沙沙的风声,不紧不慢地吹着院子里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桃树;窗下的鸡笼子里不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骚动,一会儿又平静下来。听着石玉凤轻轻地起来给儿子换尿布,也许还喂奶,他没有睁开眼睛去看。
石玉凤没有再说下去。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地躺着,平静得像玻璃罩子里的一尊塑像。责任和爱情在他的心里,正在激烈地翻滚着。其实他一直在这种矛盾中挣扎着。
今天,他去后台看小华时,其实已经挣扎得接近平静了。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又跑到后台去看小华,当他听到小华要去张家吃饭时,心里仍有一种隐隐的痛。酸溜溜地离开后台时,发现自己流泪了。回到家里,看到女儿和儿子后,泛着浪头的心情平静了些许。
他翻了个身,梁冉华爽朗的笑声又浮现在脑际。他在新房里抱着她转圈儿时的幸福,让他忧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石玉凤轻轻的脚步声,又让他回到现实。是啊!他们不结婚是多么好的兄妹,石玉凤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而养父母把自己留在家里,也没有错呀,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花大力气把他培养成才,怎舍得外流呢?
玉凤刚才的话,分明是在给他自由,她是爱他的,说嫁给木匠后怎么怎么的,那是在安慰他。这么好的一个女人,自己怎么能伤害她呢?还有女儿渴望的眼神,养父母忧伤的情绪……他突然坐起来,看着正在给儿子喂奶的妻子说:“你明天去跟木匠说,让他另觅对象吧,我们一家六口是不能拆散的。”
“这,不可……”石玉凤停顿了几秒钟后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尽管放心好了。”
“玉凤,很多事过去了,回头再找是找不回来的。”
“用心去找,还是可以找到的。”
“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儿,随他去吧。”
“不能,去年因我提出了离婚的事,小华才布置了新房。小华还是个姑娘,我让她丢了脸面。”
“别想那么多。我说,你明天去跟木匠说清楚,不要再耽误了木匠。”黄常衡说完,一阵的眩晕,慌忙闭目养神,不敢再说。
梁冉华决定回美国,临走之前,她要宴请黄常衡和张济生。
梁冉华从衣柜里翻出刚回国时的衣服,把自己打扮一番。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还是很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换了一套稍微素一点穿上。她早早地来到“李记家常菜”,要了间幽静的单间,点好菜,要了红酒。从南窗可以看到通到黄岸的大路,她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知道时间还早,于是让店小二泡了杯茶。
杯子里的绿茶刚刚泡过,她看着慢慢展开的嫩芽,从杯子的底下浮上来。一片,两片,一个嫩芽,两个嫩芽……展开的茶叶挤挤挨挨地来到了杯子上口。
她盯着茶杯,其实她没有看茶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过滤着这几天想好的话。她要离开临海回美国去了,又有那么多的不舍。这四年来的往事,越发清晰地在头脑里拂过。她一手建立起来的英语小故事会;英语尖子班;她的夜校学生;她与农民结下的一帮一的扫盲对象;合作社里的矛盾和开心的种种过往。
尤其不舍的是与黄常衡的朝朝暮暮,与黄常衡在校园里散步谈事。有时候为一个不相同的教育观点,要争执半天。过后不是黄常衡请她吃饭和好,就是她请他吃《李记家常菜》和好,一丝幸福的笑意在她美丽的脸上闪过。在美丽的家乡遇到心爱的人,让她感到幸福无比。要是没有石玉凤,一切都是那么的美满,她是自己的情敌。不,不,不,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没有与自己争过什么。石玉凤生孩子难产……是自己极尽全力救活她的。黄常衡并不爱石玉凤,他们的婚姻是包办婚姻,黄常衡爱的是她这个英语教师。他现在是身不由己,其实他一直是身不由己,他是个苦命人。父母早亡,像一棵被拔起的小草,随风漂泊。他是个非常努力的人,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他生活在不由自主的重压之中。
自己那么爱他,怎么能给他增加压力,怎么能让他活在负疚之中。不,如果再往前走,自己也会活在负疚中的,这样重的负疚怎么能承受得起。这些阴差阳错都是历史造成的,为了大家都轻松,我必须离开。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嘴轻轻吹开茶杯口的茶叶。尖了嘴正要喝茶的时候,单间的门开了,张济生风风火火,满怀欣喜地来了。
“你早,小华,让你久等了。”
“不早,张主任你喝茶吗?”梁冉华说。
“不了,上菜吧。”
“再等一等黄常衡。哦,对不起,我还是把你俩一起请了。”正说着话,黄常衡也前脚后脚地进了门,腋下夹着个书夹子。
梁冉华搽了点口红,两颊也扑了些胭脂。这是她到临江中学教英语后,早已藏于箱底的,从美国带回来的化妆品。今天特为翻出来把自己妆点一下,以示要回美国。穿上裘皮大衣,美丽的丝巾把松松的黑发,拢在裘皮大衣的领子上。
美丽的梁冉华,穿上华丽的衣裳,就像牡丹花一样,雍容华贵的美,那么的端庄华丽。穿上鲜艳一点的衣裳,又像一朵在春风中摇弈的桃花,鲜艳欲滴得把人陶醉。穿上朴素的衣裳,像朵洁白的茉莉花更加楚楚动人;又有一种静态的美,像璞玉,像云霞。说她胖,如果减一分,她就不会像刚刚收上来的粗白小寒子,有着饱满的美;说她瘦,如果再胖一分,就没有了曲线美。她既不是那种矮小精致型的,却也不是长腿高头得像匹大洋马。她的身材无以挑剔。
她出生在港湾镇梁家这种大户人家,是个千金小姐的骨子。她又随父母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接受了西方的新思想教育。
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是受到过中西方文化熏陶的女性。是个上知天文、地理,国际风云,下懂祖宗家训、孔孟之道的新女性。她聪明又善良,待人热忱又善解人意,她敢爱又不自私,她敢做又善担当;她对爱真诚又执着、不含糊、不势利、不茫然。她是个有独立思考问题的女性,又是个有自我求证能力的女孩。
她深深地爱着黄常衡。当知道石玉凤与黄常衡虽然是包办婚姻,黄虽然不爱石玉凤,但是石玉凤爱着黄常衡时。她决定绝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不愿意夺人所爱。她爱黄常衡所以也爱他家里的人,爱他的儿女和妻子,有着令很多同事所不可理解的大爱。
她知道张济生爱她,是真的爱着她。但是,因为她心里装着黄常衡,所以她不能接受张济生的追求。这也是让同事们所看不懂的,既然为了石玉凤而放弃了黄常衡,那么张济生这么优秀的青年,为什么不接受呢?在同事们看来,她与张济生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女也才郎也貌,实在是相配。
今天,面对两个真心爱着她的男人,她要向他们宣布,她要永远地离开他们。离得远远的,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面了。这个残酷的决定,要从她这个美女的嘴里说出来,对最最不愿她离开的人说出,她最最不愿意说的话。
黄常衡顺手把书夹子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脱下棉大衣搭在椅背上,连声说:“迟到了,迟到了。该罚!该罚!”
梁冉华莞尔一笑,说:“分明是数学老师计算精确,正点推进门,不浪费时间。自己嚷嚷要罚酒,岂不是想多吃多占?”
“那就罚站。”
“那么招呼也得打一个,这里还有一个我呢。”张济生拿起书夹子说,“忙着写什么?”
“报告张主任,黄某迟到自罚站立。”又凑过来说,“合作社的调查报告。”
“你在报纸上不是已经发表了几篇?”
“是县里让我下去调查,写好了汇报的。报纸上的事是领导们的安排。”
“我觉得,你说的观点非常正确。合作社有优势的一面,也有很多不尽人意的一面,我父亲也有这个看法。主要是土地的利用率低了,过去农民把大田种满了,沟边路旁都见缝插针地种上小杂粮。大田里收主粮、棉花。零星田块,沟边路旁,种些小杂粮,满足大家调节食物结构,也增加了农民的收成。现在,大田里不许种小杂粮,沟边路旁的田块都长了杂草。那些小红豆、绿豆、芝麻、花生等等都成了稀有物品。连过年过节也难得一见,我认为不但是市场供应不足的问题,农民收成减少的问题,而且还是极大的浪费土地资源。”
“还有,”黄常衡拿过书夹子,翻了几页说,“劳动力也浪费严重,出工不出力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一些老实巴交的人,埋头干活却拿不到十足工分;而那些游手好闲的老油条,不干活、嘴巴凶、还得高工分。老实人哑巴吃黄连,吃了几次亏,农民就是这样子,不敢说但敢学着偷懒。
“有个社员跟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队长天天把农民赶下田,然而大家到了田地也不马上干活。一路上张家院子里弯一弯,看看桁上晒点啥衣服,再到李家井里吊一桶水喝喝。看到一个陌生人路过,大家停下来,观看到目标远去;甚至飞过一只天天能见的麻雀,都要停下来议论一番。好容易从肩上放下铁搭,三个一堆,两个一对,头挤着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个没完。说到高兴时放声大笑,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刨麦趟。刚刨了几行麦趟,有人说要去小便,还有几个说一起去,留下来的说干脆大家休息一会儿。于是就围坐在田头,几个山海经说下来,已经快到收工的时候了。
“这时候队长来查看劳动进度,大家吓忙偷鸡地拍去屁股上的泥土,大气不敢出地埋头刨地。队长虎着脸盯着大家转了一圈,弯下腰看了看麦苗,说:‘做生活当心点,这一趟是啥人刨的?眼睛长在头顶里啦,把麦苗都带出来了,你们不是烧香,倒像在拆庙。’农民们吓得谁也不敢搭腔。一个女孩要咳嗽,屏了一会屏得脸红眼泪流,实在屏不住一下子大咳起来。队长转头盯了一会儿,硬硬地说:‘田里风大,老坐着哪能不受冷。’说完背着两只手迈开大步走了。等到队长转过一个弯,望不到他的背影时。大家哄地雀跃起来。有人说队长回家白相逗孙子,我饿着肚子喝西北风;有人说,‘上午给自己做,下午帮干部做,夜工帮懒汉做,总归做不出头年的。’又有人说,‘反正永远做不完,杵在西北风,冻成冰棒做啥,收工,收工。’大家立即扛着铁搭,争先恐后地朝小路奔去。
“过去有农忙与农闲的分别,现在几乎天天被队长赶到田里。晚上还要开夜工,下雨天也要到仓库里捡种子。忙得好像比以前多种了几倍的田,然而收上来的东西越来越少,谷子越来越不饱满。总归有一天要饿肚子的。”
“黄老师,我爸爸也常常这样担心。”
“喂喂,喂!你们俩是来给我送行的,还是来讨论粮食产量的?”梁冉华终于打断了他们两个的讲故事。
“送行,你要去哪里?”黄常衡、张济生一个急刹车,异口同声地说。
“美国。”
“什么时候决定的?”黄常衡说。
“现在!我已经写信给香港的小伯,叫他帮忙办张去美国的机票。现在大陆根本办不出,到香港,也要有香港亲戚的邀请信。”
“不,你不能走。”张济生盯着梁冉华没有一丝笑意的脸,几秒钟后说,“我说过了,我不会影响你的,更不会干涉你,我只是有权在心里爱着你。”
“我知道,谢谢你,张主任。”
“那么是因为石玉凤?”黄常衡说。
梁冉华数了一会儿手指,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转着,她突然站起来奔向卫生间。
“黄老师,梁校长到处找您。”一个学生满头大汗,推门而入。
来不及问清楚学校发生了什么事,三人匆匆忙忙赶回学校。来到校门口,张济生跟梁冉华、黄常衡握了握手回单位。他们俩直接来到校长室,教导主任和各年级组组长,都在校长室。
原来是县里接到市里的指示,要在冬季轰轰烈烈地搞一次“除四害”的全民运动。组织学生挖苍蝇的蛹,每个学生要交出多少只老鼠尾巴。明天组织全县人民消灭麻雀。机关干部到南岸拦截麻雀外逃,学生去北岸拦截麻雀外逃。工人、农民、商店营业员等,在临海县的每一个角落,驱赶麻雀。所有参加者都自带中饭,一天里不让麻雀有一个落脚、歇息的地方,把麻雀活活饿死、累死。
梁冉华惊得目瞪口呆:“爷爷,要把所有的麻雀都饿死、累死,太残酷了吧!”
“麻雀与人争吃粮食,它是四害,必须消灭它。”
“爷爷,您……”梁冉华还没说完,黄常衡接着说:“梁校长,上面的指示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好不容易我们三人挤在一起,吃个饭都不成。我难得陪老婆玩半天,又害得您到处找我。”
“新中国经历长期的战争苦难。解放了,老百姓能安居,可是,新中国百废待兴。毛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那么,这个朝夕好像总是盯着我来的,大概我个子长得高,风必吹之。”
黄常衡这句玩笑话,后来却应验了。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自己莫名其妙地被送到劳改农场……
第二天,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没有自行车的,女生坐两辆大卡车,带着学校里的锣、鼓、彩旗、洗脸盆、食堂里的面粉袋、单衣服以及长长短短的竹竿。男生步行过去,天没亮就出发了。年老的教职工留在学校,负责驱赶在校区停下来的麻雀。
梁冉华和黄常衡都骑着自行车。一路上看到每块田头、每个路旁、河边、沟边、屋顶、柴幢堆上、工厂的厂房上、学校的校舍、操场上都站着人。有的手里拿着红旗、彩旗;有的拿着在竹竿上扎着围腰、旧被单、单衣服的土旗;也有拿着锣、鼓、洗脸盆、烘缸盖头、饭盆子,用木棍子胡乱地敲打,此起彼落的敲击声震耳欲聋。人们仰着头,直着嗓子,力尽所能地高声喊着:“嗷,嗷,嗷。”“打死小麻雀。”“坚决除四害。”“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打响除四害的攻坚战。”轰轰烈烈的驱赶声,夹杂着鞭炮的烟雾,把平静的农村喧嚣得没有一个安静的角落。蔚蓝的天空也变成了灰红的热闹色,想必四害之一的小麻雀,没有安身之处,必死无疑!
平日里,大家各忙各的。即使队长像捉贼一样,挨家挨户地把人赶到田头。也不见得人多到像现在那样,每个角角落落都站着人,布下了天罗地网的人海战。也许今天增加了工人、学生、商人、做小手工业的人。其实临海县,95%的人是农民。
可是,四害之中的其它三害,还是安然无恙。老鼠躲在地下的鼠穴里,享受着从把他们恨之入骨的人类那里偷来的美食;苍蝇已经进入蛹壳里静静地冬眠;蚊子么,早已无形无踪,再恨它,也只能等到明年夏天再与它决战。各个击破,现在集中力量先把麻雀消灭了。一年消灭一个,四年就可以把四害除尽。
临海中学的师生,与其它学校的师生。都在天亮之前,也就是麻雀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已经到了黄岸。他们没有内陆的工人、农民那么急吼吼,麻雀还在睡觉的时候就开始行动。因为这时候没有麻雀睡眼惺忪地向外飞去,也许麻雀们还不知道要大祸临头,所以刚刚睡醒的麻雀,还没有逃走的想法。所以,站在黄岸上看不到有麻雀飞过来。
梁冉华来到北黄岸。长长的黄岸上,学生们一字排开,百里黄岸上,一个挨着一个,没有一点空隙。小学生都分到第二道黄岸,年轻力壮的中学生,站在最后一道防线,面对内陆背对大海,个个脸上堆满了严峻和责任。如果小麻雀能够从这最后一道防线飞出去,那么就前功尽弃。所以大家都十分的警惕,坚决不让一只小麻雀逃出天罗地网。别说被内陆赶得筋疲力尽的小麻雀,就是纷纷扬扬的海风也被挡得减了威风。猴急的海风从学生们背后吹来时的力度,到穿过人群到达学生们前面时,已经成了萎弱的微风。真是一道雄赳赳气嗷嗷的铜墙铁壁。
学生们在黄岸上吃过早饭,一只学校食堂统一发的实心馒头。太阳渐渐升起,偶然有只麻雀飞来,大家立刻投入战斗。学生们敲击锣、鼓、盆、碗的声音,不像内陆里工人、农民只管制造吓唬麻雀的高分贝。他们还能敲出各种音节:“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嘴里喊的高音,也有声有调:“啊……啊,啊,啊啊,啊……”
两个小时过去了,只有数得见的几只不知名的小鸟来过,大家便一拥而上把它吓回去。没有想象中的被内陆的工人、农民赶得无处歇息的成群结队的麻雀,扑向大海逃命。这样守株待兔的作战,使得严阵以待的队伍慢慢涣散。有的学生扫兴地坐在岸坡上玩弄锣鼓,有的学生躺在干草地上打起瞌睡。巡逻队员过来,一阵训斥。只好再打起精神,站起来摇动顶着彩旗或者旧被单的竹竿。
可是,没有敌人,这样装腔作势地动几下,一会儿又没了兴趣。于是有人提出来,大家轮流站岗,发现有麻雀飞来了,马上敲锣,这样才有一点新鲜感。勉勉强强挨到太阳下山。估计麻雀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即使没有累死,也没有力气飞到黄岸来,更不用说逃到海里。再说这时候潮水涨到黄岸跟脚了,逃出去也是淹死。
大家筋疲力尽地列队回学校。男同学已经没有了早起出发时的精神抖擞,一个个东歪西倒。黄常衡说明天还要组织下乡宣传队,宣传防治血吸虫病和霍乱病。于是请求卡车把女同学送回学校,再跑几趟,让男同学也坐车回学校。
梁冉华说:“我们学校又不是学医的,这些宣传应该有医院去做。”
“也就是照本宣读,只要认得这几个字就可以。”
天渐渐黑了,学生陆续坐卡车离开了黄岸,骑自行车的老师才下得黄岸,去寻找自己的自行车。黄常衡告诉梁冉华,自己明天去组织宣传,让她帮助到他们学校负责的乡去统计、收集,消灭的麻雀的数字。
梁冉华本想说自己明天打算交辞职报告,看黄那么累,也就答应了。梁冉华到食堂要来只面粉袋,又寻思,平时看到那么多麻雀,成群结队的,一只面粉袋能装得下吗?再想想反正是统计数字,不是真要麻雀,那么把麻雀的脚剪下来,带回学校即可,于是带了把剪刀。
这一耽误,把原先急着要辞职回美国的决心冲淡了,其实她也不舍得走的。渐渐地把辞职的事搁置脑后,再加上黄常衡、张济生的挽留,学校因为一时没有找到英语老师也要留她,于是她又留在临海中学教英语。
几个乡跑下来,让梁冉华哭笑不得,面粉袋里的麻雀脚,只装了一只角,挂在自行车龙头上,像赶麻雀时扎在竹竿上的土旗在晃动。回到学校一数,不到100对的麻雀脚。几天跑下来,不到一千对的麻雀脚。而天空飞翔的麻雀固然少了,见不到成群结队的麻雀。学校操场的草地上,那种哄一下飞起来几十上百只麻雀的盛况不见了,零星的几只麻雀,十分警惕地在操场的边上,一跳一跳地觅食,一会儿飞到远处“啾,啾”几声,看上去怪可伶的。过了几日,天空飞翔的麻雀渐渐多起来,于是县里又号召大家,晚上去捕捉那些漏网的麻雀。听说麻雀到了晚上就眼瞎了,顺由人类去捉拿。
晚上麻雀在那里呢?有人说在树林里,有人说在竹园里,于是吃了晚饭,大家又开始行动起来。不过晚上抓麻雀不要制造噪音的,把捕鱼的网绑在两根长竹竿上,两个人扛着这口旱网拦在一边,其余的人,从树林子,或者竹园的另一边,用小竹头敲树枝、竹子,有的干脆摇晃竹头。这样搞了几夜,把树枝都敲碎了,竹头弄断了。农民可不管麻雀这“四害”有多可恶,他们觉得把他们的树折腾得快要死了,竹头折断了就不值钱。于是,抓鸟队每到一地,就遭到农民的驱赶,“我们这里没有麻雀,天黑之前我们已经把麻雀赶走了,你们到XXX去吧”。抓鸟队到处碰壁,被农民轰到这里赶到那里。像除四害突击消灭麻雀那天驱赶麻雀一样被驱赶着,没有一个可让他们停留的立足之地,只好收兵。再说做几夜还行,时间长了,白天上学、上班,晚上夜夜弄到半夜里,确实也吃不消。
不几日,下起大雪,真的看不到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了。于是各种版本的报纸,高音喇叭里,又大吹大擂这次“除四害”如何的成绩斐然。比全民行动捕杀麻雀那时候的宣传力度还要强有力,乡土记者、报刊记者大家抄来抄去,争相发表着各自的见闻,消灭了多少多少麻雀。一人杜撰,一群人摘抄,真真假假的新闻把这次除四害宣传得天摇地动。
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梁冉华发现校园的麻雀并没有比往年减少多少。白桦树的枝枝丫丫上还是站立着成群的麻雀,大操场花丛里的麻雀,好像忘了去年的那场灾难,一清早又在那里嬉闹着。梁冉华心里有一种负罪感,更多的是幸运麻雀没有死光光,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生怕再次惊扰了这些劫后余生的可怜小家伙。它们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弱小,它们最爱吃的是虫子。就是因为有时候偶然吃了几粒粮食,就要把她们赶尽杀绝,人都没有十全十美,何况是鸟呢?其实因为有它们这些天敌对虫子的战争,也给农民增收了很多的粮食。可是人类吝惜得实在出奇,帮助他们的时候看不到麻雀的功劳,它们吃几粒粮食,就要把它们灭绝九族。
梁冉华远远地望着大操场的北边,有一群小鸟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从草丛飞到电线上停住。一会儿一只小鸟用嘴啄啄另一只小鸟的羽毛,然后一起飞向远方;还有的唧唧咕咕地谈论她们的新闻,也许在谈恋爱。她不敢再往前走去,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这些小鸟了。于是抱着讲义往回折,正好遇见黄常衡从操场的大门走来。
“小华,这么早就回去了?”黄常衡欣喜地奔了过来。
“嘘。”梁冉华伸手阻止他再往前。
“前面怎么啦?”
“小鸟在那里嬉戏,趁着学生们还没有涌进操场,让她们玩一会儿吧!这麻雀繁殖得真快,一个冬天又恢复了原貌。”
“其实赶麻雀的时候,人们的眼睛都盯着天空造声势,而麻雀听到喧闹声,早已躲到沟边的草丛,或钻进柴堆里躲起来了。只有少量的新鸟没有经验,不懂得及时找地方躲避。你忘了,你不是没有收到多少麻雀的脚吗?”
“可是,冬天下雪的时候,确实没有成群的鸟在天空中飞翔。”
“他们早搬家了。春暖花开时又搬回来了。”
“小鸟真聪明。”
两人边说边散步到操场南边的长椅旁,黄常衡把书夹子放在长椅上,说:“就在这里活动活动吧。”
梁冉华用手中的讲义,对着长椅扫了扫,独自坐了下来。黄常衡做了几个下蹲运动,也坐到了长椅上。
“不做啦?”
黄常衡拍了拍裤腿上灰尘,发下卷起的衣袖,嘿嘿地笑了笑。
“黄,黄老师瘦多了,也黑了许多。”
“不是瘦,是老了。又老又黑的老头儿。”
梁冉华巧巧地笑了笑说:“二十七岁吧?愁老怕老好像早了点。”
“心身的老化,与年龄无关。”
黄常衡疲惫地叹口气,说净农户的日子真的难呀,自己这个家还有他这个吃国家统销粮,每月拿国家工资的人。石玉凤的两个哥哥都是净农户,家里一群孩子,家务一大堆,妻子出工不足,只能算半个劳动力。一个半的劳动力挣的工分,年终结算分配,年年都是倒挂户。平日里收麦吃麦粥麦饭,收玉米吃玉米饭,咸菜当家,自留田里种青菜吃青菜,种萝卜吃萝卜。来个亲戚买了一斤肉,没吃完的肉汤,要留给幼子滔滔饭。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女人生孩子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补一补,三十几岁,像吊在烂根茄树上的干茄子,干瘪皱皮半死不活的。多少年来,一家人难得添一件新衣服。给小孩做一件衣服,老大穿过老二穿,接接改改再给老三、老四穿。大人的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岳母常常拿些她的嫁衣给两个媳妇改改,长衫改成半身衣,剪下的下摆给小孩做裤子。有一次拿去一件圆摆、宽袖的斜襟缎子夹袄,妯娌俩还闹得不开心,后来玉凤拿了一件我给她买的缎子棉袄,才算摆平了。
玉凤带着孩子,早工、夜工不能出勤。玉凤的母亲有病,还要负责一家人的家务。石明发和玉凤两个人做六个人的口粮、柴草,也年年倒挂。黄常衡的工资维持平时的日常开销,还要给岳母买药,稍微结蓄点,把倒挂账一清就袋底朝天了。岳父平日里做做草鞋,有点微薄收入,要给儿子那边的孙子、孙女交学杂费。
黄常衡原想在县城租房子,把妻子、孩子接出来。石玉凤多少还上过学,当个营业员应该还可以,一个月也有二十多元的工资,孩子可以在城里上学;但石玉凤就是不肯出来,她主要是怕见生人。
家里四个孩子,四个大人,两间房子实在太拥挤了。岳父有几根早年从外埠带回来的虎骨,前些天托人卖了300元,拿200元帮两个儿子还了队里陈欠款。100元买了砖头,黄常衡向弟弟借了20元,弟弟这20元是外汇,能优惠买木料。
梁冉华问他,盖房子还缺多少钱。黄常衡说,盖一过梁两间,也就是外面看起来是一大间。怕桁料木承受不起,在中间加一只人字梁,人字梁下用一垛芦笆墙,前后各出两个窗子,这样里面就是两间房子。屋面盖稻草,算起来就缺点泥工工资和买白石灰的钱,我已经在同事中做了一只侩,两元一股,集了20多元,应该足够了。
梁冉华怪他为什么不向她开口,黄常衡忧郁地笑了笑。说自己结婚太早,好多大学里的同学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有的也刚刚添孩子,还有的还在读硕士、博士。自己大学毕业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现在不到28岁,已经是4个孩子的父亲,一身家务负担,没有一点朝气。爱情曾经催醒过自己沉睡的青春,可是,痴心妄想过后,一片迷茫,反倒更觉得老朽一个了。想想也可笑,想当时,既是两个孩子的旧人,怎么还幼稚到这种地步。突然泪光闪闪地转头对梁冉华说:“小华,太对不起你,把你拖累了。”
梁冉华看着27岁的黄常衡,被家庭、家务困扰得老气横生,像个久经沙场而又被战事缠身的老兵,更像个慢条斯理的旧闹钟。从他那微微发灰的两片嘴唇涓涓流出的,全是滴滴兮兮的家庭账,精打细算地对付着日出日落,找不到年轻人的光鲜。不免为他心酸,更多的是心疼。她多么想帮帮他,可是,他的自尊心又那么的强,连借钱也要跳过她。
一群朝气蓬勃的学生,从操场的大门泻进了宁静的操场。
梁冉华站起来说:“学校已经聘到了英语老师,我决定回去读完我的大学。我会常常想起你和你的一家人,我想带晚苗走,在美国有个伴。”
“不了,晚苗太小,做伴不了倒给你添麻烦。反正在美国你有那么多的弟弟妹妹。”
“你舍不得吗?希望你回去与石玉凤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