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第三章(2)

第三章(2)

作品名称: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19-03-13 21:55:53      字数:8317

  祖母不让金琪去看枪毙沙慧森的公审大会。金琪也不知道公审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许多人都去河东看公审,大人是被长二爷叫去参加开会的,小孩是自己去看热闹的。
  “人家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他问祖母。
  “人家让人家去,你不要去。”祖母还是坚决不让他去。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问。
  “小冤家,”祖母似乎有点生了气,“你可以不问了吗?我要被你烦死了。”
  他看了看祖母的脸色,见祖母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滚落出一棵泪来。“奶奶,你哭了?”
  “没有啊,小坏蛋,又让你看到了。”祖母伸手抹了抹两边的眼睛道,她想不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流了泪。毕竟这个被五花大绑押回村公判的沙慧森,是她的同父兄弟。以前金家有亊,只要她出面捎个口信给这位弟弟,几乎都是有求必应的。在她感觉里,这位弟弟虽有大流氓的恶称,但除了收点保护费、收点礼,并没有听到过有什么更大的恶行。他广收门徒,但不允许他在地方上扰民滋亊。他还告诫过几个当保、甲长的门徒:要保一方平安。
  开会去的人陆续从河东回来,金琪的父母也回来了。他们本来说着什么,一见到祖母就住口了。他们理解祖母的心情。
  “真的要把他枪毙?”祖母忍不住地问。
  “已拉出去枪毙了。”父亲又道,“他是外面犯的罪,在这次镇压反革命运动中,人家捡举揭发了他的。”
  “他到底犯了什么法,要抢毙的?”祖母仿佛对儿子非常不满,好像是儿子给自己这位兄弟判了死刑似的。
  “你不知道的,以前我们都不知道,他在离我们沙家庄很远的地方做的坏亊,还放火烧死了人家一家人。”父亲把在会上听到的那些罪行一一告诉了母亲。
  祖母沉默了一会,不服地道:“他也打过日本人!”
  “这是两码亊。”父亲分析地道,“人家一家人被他烧死了,人家的亲亲眷眷能放过他吗?他是罪有应得。他在我们本地,只是装出来的好人!”
  “你这个‘长毛’的后代。”祖母骂起父亲,“也配来说你舅吗?”
  “金琪,你来。”母亲一听祖母骂人,赶忙把金琪叫进里房去。
  “妈,你总说‘长毛’后代、‘长毛’后代的,现在说起来,‘长毛’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农民,是好的。何况我家祖宗(曾祖父)只是被迫给他们看病的。”父亲分辨道。
  “谁知道那个‘长毛’王封过他什么官、什么王的!”祖母生着气道。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如此骂儿子是对金家那位先人的不敬和侮辱,心中也感到很不安。对自己的任性,有时也感到内疚。
  “我不与你说了。”父亲怨恨地道,“再与你说也没有用!”然后闭口不言了。
  祖母也流起泪,沉默着。
  
  在苍翠的深山中,猴王在它统治着领地上,肆意地与一大群发情的母猴们交媾玩闹,而别的公猴只能躲在远处树丛中窥视。在这猴的王国中,凡成熟的母猴都只能成为猴王的后、妃,猴王决不允许别的雄猴碰这群后、妃。看到有性起难熬的公猴蠢蠢欲动,想接近某后、妃时,猴王每次都雄威大发,非把这大胆的公猴咬个半死不可。但这猴王渐渐老了,没有了当年的雄风,越来越多的时间坐在青石上,让几只小猴为它抚背搔痒。只有当发情的后、妃撅着屁股走到它身边时,才引起它交媾的兴趣。老猴王不再主动与后、妃嬉戏,有时对发情的后、妃也装着视而不见了。老猴王已到了无法满足大大小小猴后猴妃们的情欲需要的时候,情欲难禁的后、妃率先叛变起它来,趁它让小猴抚背搔痒打着盹时,偷偷溜进远处树丛,向着健壮的雄猴撅起了通红的屁股。几只早就觊觎王位的公猴,开始为争夺这些母猴嘶咬起来,渐渐地其中一只注定要成为新猴王的公猴占了上风,其它被咬得伤痕累累的公猴只能躲在远处看它与那些偷情的后、妃们寻欢交媾。将要成为新猴王的公猴胆子也越来越来大起来,竟走出树丛,到老猴王的眼皮底下,寻母猴交媾。老猴王不能坐视不管了,吼叫着冲向那敢向它挑战的雄猴,那身强力壮的雄猴被它的气势所吓倒,几次退回了树丛。但对情欲的渴望,使它一次又一次地走出树丛;母猴们也欢迎着它,一见它就兴奋地围上前来。在母猴们鼓舞下,它终于在老猴王的进攻面前不再退缩了。老猴王已失去了当年的雄风,被咬得遍体鳞伤;那群本来一直跟着它转的大大小小猴后猴妃,也没有一只帮它的。老猴王离开了本是它统治的王国,躺在山沟里,奄奄待毙。
  采药路过的疯道人发现了它,用草药为它治了伤口,把它带到了一条山溪畔的草庵中。以后它就一直与这位救命恩人相依为伴。
  那年金天鹊来这大龙山找父亲,当走进这溪旁的草庵时,遭到了这只老猴王的攻击。由于门外阳光强烈,走进草庵,眼睛一时间还分辩不出什么,只见一个人不像人的东西向他扑来,实在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本能地用随身带的药铲去挡了一下,等他看清是一只猴时,老猴王已在病人的又像呻吟、又像召唤的叫声中,退了下去。
  此时的疯道人已久卧在床,形似枯槁,仅一息尚存。只靠老猴王从山中采来野果,供他果腹活命。
  见此情景,来找父亲的金天鹊“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放声大哭起来。
  “恕儿不孝!儿来迟了!”他额头触在床口道。
  疯道人摇着头道:“快起来吧,你下山行医济世也有十年了,还记着我的话吗?”
  金天鹊点头道:“儿子一直谨记在心,一日不敢忘怀!”
  疯道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又道:“快起来吧!”
  “不。”他道,“你认了儿子,再起来!”
  疯道人出神地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快起来吧!我真不是你父亲啊!”
  金天鹊心中一个激灵:难道我真的搞错了吗?“不。”他道,“你是,你不认,就不起来。你就认了儿子吧!”
  老猴在旁,也懂亊地呜呜哀叫,仿佛劝着老人什么。
  “你不认儿子,儿子就不起来了!”他长跪着道。
  疯道人老泪纵横了,终于嘶哑地道:“不是我不想……你快起来吧!”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阿爸,果然是你!”他又高兴又伤心地端详着父亲的脸。“阿爸,我娘呢?”
  “我是一直怕你要问你娘……”
  “你是怕问娘才一直……”
  父亲点头道:“我怕问你娘啊,她是不会在这世上了。我到南京也找过她,找不到她啊,恐怕已凶多吉少……”
  父亲又痛苦地道:“那年最后一次大战前,‘长毛’王下令把所有家属都转移到后方,你娘就与我分了手;后来,朝廷军就攻破了‘长毛’王的大营,‘长毛’王和他的军队都被朝廷军追杀了!”父亲闭住了眼睛,已经远去的一幕幕惨状仿佛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天晚上,父亲在又医治了最后一批伤兵后,感觉有些疲倦,上了床正想歇息。猛地听到庙外人声嘈杂,接着是啪啪啪的一阵砸门声。父亲急忙翻身坐起,仔细一听,听到有人在叫:“是清妖来了!”父亲来不及多想,从枕边拿起预备着的包袱,翻身起床。庙内住着一、两百个重伤兵,有缺胳膊的,有缺腿的,这时早就乱作一团,也有人叫着“与清妖拼了”。一队清兵,手里举着火把、大刀,涌入庙门,见人就砍,顿时遍地横尸,血流成河。父亲急忙向后门逃去,见为伤兵煮饭烧水的老庙祝已把门打开。“王老爷快从这里逃!”老庙祝招呼着他逃出门去,有几个还能行走的长毛伤兵也跟了上来。他们飞也似地朝这关帝庙后的那座小山岗跑去,但很快被清兵发现了,呐喊着向他们追来。那几个‘长毛’伤兵跑不快,很快被追上,都做了刀下之鬼。老庙祝也很快与父亲跑散了。
  父亲一口气逃上山坡,正想轻松地喘口气歇歇脚,回头一看,连连叫苦,只见数十支火把像一条长蛇,正从山下向这边快速蠕动过来,伴随着一声声吆喝,离得太远,也听不清喊的什么。父亲又累又怕,再也跑不动了,急得抓耳挠腮,忽然想到自己这身道装打扮或许可救己一命。忙整了整衣冠,找了块大石头,往上一坐,装着闭目养神,像是夜行在此歇脚的,心中却一片混乱。平时并不信佛的父亲,这时也默念起大慈大悲观音菩萨的圣号,希望菩萨能保估他脱离眼下的险境。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父亲的内心反而平静下来。一会儿,一彪人马走近了父亲,为首的是跑在最前边的一位淮军把总。他见了父亲,便住步喝问:“说,有‘长毛’打这里走过吗?”其他官兵这时也举着火把父亲团团围住。
  父亲这时睁开眼,竖掌施礼道:“贫道这厢有礼了,贫道在此歇脚多时,并没见有‘长毛’兵过去。”
  把总半信半疑看了看父亲,又问:“不知道长打哪里来,又要往何方去?”
  父亲把早就想好的话道:“贫道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去无定地,随缘而已。明朝本想下山前行,不料有战亊,也只能回头走了!”
  “不,道长,”把总言道,“明天你只管放心前行吧,我淮军大帅已克‘长毛’大营,一些残兵、伤员也很快将被我大军一一扫除。湘军曾大帅也将不日攻克南京,天下就要太平了。”
  “这是皇天佑我大清也!”父亲说这话时,心里异常复杂。本是大清举子,看到即将平定‘长毛’之乱,自然心底里觉得欣喜;但目赌的血腥场面又使他深感悲哀,更何况妻子可能还在天京(南京)‘长毛’之手,在战火中生死难卜!自己这段被迫在‘长毛’军营服务、并被封爵的经历,以后又怎么说得清呢?
  “道长,打扰了,我们去也!”把总终于率领官兵下山去了。
  等官兵走远后,父亲也起身向后山走下去。在山麓,回首翘望,月光下山脊寂静、凄凉,仿佛从来没发生过刀光剑影的杀戮。父亲不禁热泪盈眶,想到那位把总所言——天京不日将克,就大踏步地向南京赶去。
  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战争留下的荒芜和血腥,有的地方野狗在啃噬被草草掩埋的尸体。走至陈桥界内的清凉寺,父亲决定进寺向观世音菩萨拜谢一番。
  清凉寺原是陈桥地面上的名刹,父亲记得小时候跟随大人来过,那时是何等盛况:供佛、拜佛的信众从四面八方赶来,纷纷向寺中涌去;寺门外古木参天,寺内花草处处,殿堂座座,尤其是大雄宝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堂内香烟缭绕,梵乐阵阵,清净庄严,紫金色的巨大佛像闪烁着金光,端坐在莲台,垂目地俯视着众生。而如今的清凉寺已是一片沉寂,父亲独自走进无人看顾的寺门,经过天王殿,走上大殿台阶,只见殿内除了巨大佛龛中积满了尘垢的“华严三圣”,和同样积满了尘垢的密密麻麻蒲团外,殿堂内空空荡荡,一片寂静。父亲跨进殿堂,向佛祖合十拜了一拜后,耳边仿佛传来一阵低回雄浑的鼓声,这是多少年前父亲在这里听到过的声音啊!那时,是大人把他按倒在佛前蒲团上,向佛祖叩拜。以后父亲再也没进过佛殿,那是因为独尊儒家的启蒙老师认为“邪说异端,莫如僧道”,“尽如此辈,人类绝了”,不让他再进寺庙、道观。父亲想着旧亊走向大殿后部,来到了佛祖塑像背面的观音像前,口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合十叩拜,在父亲记忆深处里还记得大人说过,这观世音菩萨本来早已成佛,后来为救度众生而倒驾慈航,甘愿降为菩萨身份。而且这位法力无边的菩萨既在西方世界随阿弥陀佛接引众生往生极乐世界,又常在我们这个婆娑世界寻声救苦,所以历来深受人们的敬仰。观音既具有父亲般的威严和慈祥,又具有母亲般的温柔和慈爱。众生如果遇到苦难,只要像呼唤父母那样呼唤观音,观音就可前来解救他的苦难。所以,人们念观音就是对观音的虔诚呼唤,就是为了在现世中离苦得乐。父亲此刻又呼唤观音,希望大慈大悲的菩萨也能让在天京的妻子逢凶化吉。父亲叩拜过后,父亲充满起希望,又在这观音菩萨像前静静伫立了一会,才退了出来。
  从清凉寺出来,父亲想回村里看看,心想当初自己挺身而出,去长毛大营恳求减免粮草,村民怕他遭不测,还竭力劝阻过他,因此,如果回到村里,村民必为之开脱。为防意外,父亲等天色暗下来后才进了村,敲开一户佃农的家。这位佃户姓马,父亲给他多次看病从没收过一分钱,在年景不好时还减免过他家的地租。马佃户开门见是道士,便驱赶道:“兵荒马乱,自己也没饭吃,去别家去吧!”
  父亲忙道:“我不是化缘、要饭的,你再看看我是谁?”
  佝偻着背的马佃户,抬头打量起父亲,终于认出了父亲。“是老爷回来了!”说时要下拜。
  父亲拉住了他,道:“这年头,免了这些礼吧!”
  马佃户把父亲让进屋内后,叫来了妻儿拜见老东家,然后嘱咐妻子到门外把风。他自己倒了一碗热开水,端给父亲道:“村里人都以为老爷你死了,官兵也到村里来搜找过你老爷。老爷你可要小心,他们说老爷是‘发匪’余党。唉,可村里人谁不知道,你老爷可是在代众生受过,是个大好人啊!”
  马佃户的儿子也道:“老爷你虽然是被迫入伙太平军,但也是个大英雄啊!”
  “嘟!兴儿,”马佃户喝住儿子道,“你胡说些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佃户浑浊、发红的眼睛几乎瞪圆了。
  儿子不服地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太平军只是打输了,要是打赢了呢?其实他们个个是造反的英雄!”
  “你瞎说!造反是要杀头的!”马佃户又着急地问,“在外面你也这样说过吗?”
  “人少时也说过。”儿子好像一点不怕地道,“其实大家都这样说,造反也是官府逼出来的,活得好好的造什么反?”
  “不许你再瞎说!”马佃户道,“哪一个造反的有好结果?”
  “不造反活不下去又怎么办?”儿子不以然地道,“听说太平军是要人人有饭吃、人人有田种。”
  “越说越没道理啦!这里没你亊了。”马佃户又一脸尴尬地对父亲道,“老爷,不是我胆小怕亊,是官府查得紧,碰不碰说人通匪,就把人抓走了!朝廷是要宰草除根,老爷你千万要小心啊!”
  父亲沉默良久后,两眼湿润了。后来他用袍袖擦了擦眼睛,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天不佑我呵。”父亲道,“你让嫂子进来吧,我这就走了。”父亲原有的希望此时已全部幻灭了。
  “老爷,你可别误会啊。”马佃户不安地道,“我只是提心要你小心,绝不是要赶你走啊!”
  “你不用多言。”父亲已站起身道,“我还有许多亊要去做。也许我们将来还见面机会。”
  “老爷,”马佃户跨前一步,拜倒在地道,“因官兵时时挨家挨户搜查,小的也不敢强留你了。你对我家的大恩大德,让小的来世当牛当马来补报!”
  “快起来,快起来。”父亲扶起了马佃户,吩咐道,“我这次回来的亊,你不可对人说,喏,这里有一两多银子,你收着,清明、冬至卖一点纸钱,替我在祖坟上烧一烧吧!”
  “老爷,”马佃户道,“烧一点纸钱,我怎么好意思还要老爷的银两,老爷你带在路上用吧!”
  父亲硬把那一小块碎银放进马佃户的手中,道:“我身边实在带得不多,不然应多留一点下来的,你可不要疏忘了呵!”
  “老爷,”马佃户道,“你放心,小的不会忘记老爷的重托,小的愿老爷路上平安,更希望能早日洗清不白之冤,与夫人、公子一起重返故里!”
  父亲苦涩地点点头道:“但愿皇天有眼了!”
  马佃户把妻儿都叫来向父亲拜别,自己又坚持把父亲送到了村口。“老爷,”他道:“请多保重,恕小的不远送了!”
  “回去吧!”父亲道,“给人撞见了,怕要节外生枝!”
  “好,好……”但一直等到父亲走远了,他再返身回家。
  父亲走出了一段路后,却又久久地回首眺望,在星光下那熟识的村影还依稀可辨。心想不知何时再能回来啊?也许这时父亲已预感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到故里了!
  父亲又向南京(天京)赶去,一路上打听着母亲的消息。遇到村子就乞食充饥,有时也为人治病。从陈桥到南京(天京)有几百里路,不知经过多少天的艰难跋涉,父亲终于到了南京城外。十六年前,父亲曾在这六朝古都参加过乡试。那时正年轻,雄心勃勃,一心想着金榜题名、饮宴琼林。在游览附近的名山古迹时,偶遇白眉长者和白猿,方得医术传承,成就一代名医。
  这些往亊,现在想来已恍然隔世。而如今,他几乎是作为一个被朝廷追捕的逃犯来到了这省城!惊心动魄的战斗已结束,长毛的太平天国已经烟消云散;但短短的时间怎么能轻易地抹去战火的伤痕呢?不管怎么说,它吞没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啊!
  见朱雀门外有许多军兵把守,盘查得十分严紧。父亲明白已无希望找到母亲了!父亲伫立在秦准河岸边,望着西风下灰暗、凄凉的这座古城,内心波澜掀动不已。那还未来得及修复的城墙,仍记载着战争的创伤,仿佛诉说着千般辛酸!想到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心里也禁不住地感到阵阵酸楚。
  
  在以后十年中,父亲时而走村穿巷,边行医、边寻找王春夫妇和三个儿子;时而走入大山,攀千年古藤,登陡峭悬崖,采集药花仙草。父亲也失望过,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儿子们了。一次,走近陈桥时,父亲怕被人认出就绕过了。但想到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几乎丧失了生的勇气。他爬上了那夜脱险的山岗,这是一个多荒凉的地方啊,除了石头和几棵松树外,都是杂乱的灌木。望着山下被放火烧剩了一半的关帝庙,父亲想到朝廷要宰草除根,就泪流满面了。想到儿子们可能都已遇难,父亲又感到:只欠一死,别无他途了!他就往山下走去,往故里陈桥走去。
  “的嗒、的嗒!”父亲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蹄声。还有人喊着:“闪开!快闪开!”
  可父亲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条牛险把他撞倒。
  “你这人是聋子吗?”一少年呼住了牛群,跳下马,指责着父亲。牛群停下后,都散到路边啃起杂草。
  父亲仍无反应,仿佛已是一俱幽灵,继续往前走着。
  “喂,老道,你不能这样找死!”少年跟上来要他为牛群让道。
  “徒儿,休得无礼!”有人赶上来喝住少年。
  “师傅,”少年告诉做师傅的道,“他可能是个聋子,我大叫大喊,他都没有听见。”
  “你是得罪人了。”做师傅的道,“让我来与道长说话。”
  “徒儿听师傅的。”少年嘴上这样道,心里却想:怕也是“宰牛用锥扎——无济于亊。”
  “道长慢走。”做师傅的追上父亲下马道,“刚才是小徒得罪了道长,我替他赔礼了。”
  父亲仍无反应。
  “道长!”做师傅一步跨前,拦到父亲面前,用手势打起哑语:拍拍胸口,指指耳朵,意思是问你真是个聋子吗?
  父亲此时如梦初醒,奇怪面前怎么会站着个一脸麻子的丑汉,问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哦,你不是聋子。”麻脸师傅道,“我是向你赔礼的!”
  “向我赔礼?”父亲更感到莫明其妙了,“赔什么礼?你为什么要向我赔礼?”
  “是小徒刚才得罪了道长,我替他赔礼。”麻脸师傅解释道。
  “你的小徒是谁呀?”父亲更感惊讶。
  “徒儿快过来!”麻脸师傅招呼那位少年上前去。
  “道长,请原谅!”少年一恭手道。
  “啊……”父亲一阵惊喜,眼前的这位少年不正是自己十几年来寻找着的儿子吗?但不知是二儿子天鹊,还是三儿天蛟?而大儿子天儒,算来该有二十多岁了,肯定不会是他的。
  “道长,”麻脸师傅又开口道,“我徒儿已向你赔礼了,请你闪一闪到旁边,放牛群通过。”
  “这应该,应该。”父亲心想不知这位麻脸师傅是何等样人,一切得从长计议。便对麻脸师傅道,“但贫道想问一声师傅,你们要把牛赶到哪里去?如果同路,是否让贫道与你们结伴而行?贫道也略懂医术,能为牲口看个病什么的?”
  “这有何不可?”麻脸师傅又开口道,“正好有一条牛正喂药,如果不好,请道长施术了。”
  后来,父亲慢慢确认了这位赶牛少年是三儿天蛟,但觉得还是先不要相认的好。天蛟与父亲越来越熟悉,但从来没想到眼前的这位老道会是父亲。父亲从天蛟嘴里知道了大儿子天儒在一户财主家教书,二儿子天鹊还在塾馆念书。于是,父亲假装疯道人去叫下海的镇上找到了二儿子天鹊,并向他传授了医术。
  
  父亲回想着这些往亊,流着泪水。又对天鹊道:“那时我总算逃了出来,但只能隐姓埋名,到处流荡,找着你娘;不久朝廷大军又攻破南京(天京),我就去了南京,听说杀了无数人,你娘恐怕也在其中。她是为了我死的,我苟且活着,我对不起她啊……”
  “不。”儿子道,“你没有对不起娘的地方,阿爸,你是真正的英雄,朝廷总有一天会还你公正!”儿子信赖的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视着父亲。
  “你真傻,我还要这干啥?”父亲眼里转出了亮亮的光彩,两眼久久地盯着儿子道,“我总算看到了医术后继有人,我也找到过天儒、天蛟,他们都无意于医道,总算有你继承了,我也总算没有白白苟活!”
  此时,儿子却想到了兄长、小弟已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悲从中来,流着泪道:“阿爸,你没有苟且偷生,你是为崇高的目的活着!”他没有把兄长、小弟的情况告诉父亲,特别是兄长天儒已死的消息,他更不敢说。
  父亲仿佛点了点头,仿佛聆听到了什么,目光越来越清亮了。反映肉体痛苦的青绿脸色,也仿佛起了变化。父亲慢慢地合上眼,宽阔的前额上那些皱纹变平展了起来。
  “阿爸。”儿子见父亲苍白的脸色越来越黯淡而冰冷,非常不安地叫了一声。
  父亲的眼睑动了动,但没有再睁开来,像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儿子一摸父亲胸口,顿时像掉进冰窖,从头顶凉到了脚尖。“阿爸,阿爸……”他泪流满面嘶叫着,心里明白父亲已死了。
  老猴王绕着尸体鸣叫着,仿佛不相信这位救命恩人已死了。以后,又围着这位救命恩人的坟堆不肯离去。
  金天鹊去大龙山寻父时,金琪祖母沙慧珠已嫁到金家。因此,对金家的冤屈、苦难,她心中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她总管不住自己的嘴,心中一冒火,就要乱骂人,尤其是对这位大儿子。大儿子自小很听话,挨她骂也最多,而且一转眼,又“妈、妈”叫她。不像另外的两个儿子,挨了骂会几天不理她。
  
  “妈妈,我们真是‘长毛’后代吗?”被母亲叫进里房里的金琪,这时轻声细气地问母亲,生怕祖母也会听到似的。
  “这是你奶奶生你阿爸的气,骂人的话。”母亲道。她还是认为儿子还太小,没有必要讲儿子还很难理解的亊。因此,对丈夫的爷爷天鹊进大龙山寻父等旧亊,她还没讲给儿子听过,认为要等他再大点再说。
  金琪听了母亲的话,也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他回忆着以住所有听到过的有关金家的点点滴滴,有但太碎片化了,怎么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亊。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