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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作品名称: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19-03-13 16:34:48      字数:4462

  “她母亲已戴‘富农分子的帽子’,她家的房子、田都要分给人家的。”阿贵这样告诉他。
  他仍摇摇头,表示不理解。他是太小了,无法理解。
  “她家这么多房子、田,都是剥削来的,你懂了吗?”阿贵又告诉他道。
  “剥削来的?怎么剥削的?”金琪还是不理解地问。
  “给你说了半天,你还是什么都不懂!不要问了,大起来就懂了。”阿贵被他问恼火了。“告诉你,老财主的小老婆,还要分给了我家长二爷做老婆哩!”
  “你说什么?”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阿贵,觉得更不可思议了。他觉得这太不对头了,长二爷又老又难看,为什么不把她分给自己、或分给阿贵呢?
  阿贵又对他道:“不要想不通,房子、田太多的,分给少的、没有的人家。女人多出来的,分给没有的,又有什么不对?”
  “我家的房子、田呢?”他有点不放心地问。
  “你家有他们这些人家多吗?”阿贵反问道,“你们家不算多,也不算少。像你们这种人家,分不到一寸土、一片瓦的。”
  “哦。”他点点头,似乎有点懂了。但对把他心目中的大美人,分给了长二爷做老婆,他总感到愤愤不平。阿贵在不久之后,跟着长二爷搬进了贵生家的大瓦房住了。阿贵又十分得意地对他道:“她是我长二爷的女人啦!”
  “你是说的还是她吗?”他还是很不愿相信地问,他说的她指老财主的小老婆。
  “是啊,前几天不是给你说过吗?”阿贵道,“你大概以为我骗你的?”
  “我没有以为你在骗我!”他沮丧地道,心中多不希望这是亊实!看着阿贵一副得意的样子,他心中更愤愤不平了。
  
  金琪因觉得分配不合理,也就是认为不该把老财主的小老婆分给又老又丑的长二爷,而心中愤愤不平;但他也看到了沙家庄的大多数人家,因分到田地、房屋,与阿贵一样挂起笑容。也许还可以这样说,在这排山倒海的土改大潮中,中华大地上的多数农村人家都分到了田地,因而都像阿贵那样挂满笑容。宛玉家的大部分房子这时分给了人家,他们自家从北面的那排两层的楼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西面的一排厢房中,至于到底是几间房?金琪也从没搞清过。
  
  然而,突然间沙家庄又人心惶惶起来。开始是传说临村有人走夜路时被割走了睾丸,不久后又说是共产党政府放出的大量“毛人水怪”,白天化装成和尚、道士、商人、农夫,还有的是挂证章的干部,晚上就现出“毛人水怪”原形。“毛人水怪”一蹦能上房,一跃能过河。白天搞侦查,晚上就动手,挖人心、人眼,奶头、睾丸、扒孕妇的胎儿,送给苏联造原子弹。还谣传“毛人”毛手毛脚,手脚一伸就是火,还刀枪不入。但“毛人水怪”被认为是怕光的,因此家家夜晚不敢熄灯,所有窗户也一律堵死,以防“毛人水怪”钻入。一听见狗吠也常常会惊惶失措,望见可疑影子就更大惊失色,以致发生许多误会。当一家喊叫起来,就全村都响应,一村呼喊,甚至邻村也震动。
  金琪与兄弟姐妹也被大人紧紧看护着,不让他们走出家中大门,就是大人也要在太阳出得老高时才敢出门。
  “毛人水怪,是什么样的东西?你看到过吗?”他问了父亲。
  “小孩不懂,就不要瞎问!”父亲呵斥他道,“告诉你们也不懂,你们小孩只要听大人话,在家里乖乖呆着就没亊!”
  祖母叫他帮着折长锭,这时告诉他道:“毛人水怪,就是水鬼?我们小时候就听说过,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多!那时也家家有人练武,本领高强的人也多,水鬼,水怪,也不敢太猖獗。”
  他似懂非懂、似信非似信地道:“要是爷爷他们这些人还在就好啦!”
  “你爷爷算什么!”祖母道,“我父母,你要叫太公、太婆的,那才叫本亊大!”
  金琪已听母亲说过,祖父金品舫有一身好功夫,能擎千斤之鼎。此时,他仿佛不服地看了祖母一眼。
  祖母看了他的眼神,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手中折了一半的纸锭,看着他久久无言。
  
  那年,她躲在侧门的门帘后面,看着丈夫与父母斗法,见丈夫把地上方砖一块块都踩碎时,她差点叫出声来。她又见父亲此时捋着焦须,微微一笑,这是看到了后继有人而打内心里笑出来的一笑。
  母亲双刀燕已似一阵风地追上女婿金品舫,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吃了饭,让你们一块回去。”
  金品舫犹豫不决。这时,一直躲在侧门门帘后的七仙女也走了出来。武举人捋着胸前的胡须,道:“都是成了家的人啦,都来坐吧!”
  双刀燕也跟着道:“你们都该做爹妈的人了,还像小孩一般,以后不许动不动就吵吵闹闹,更不要把我们也扯上。”
  金品舫见妻子点着头,也点了点头,此时他也想到了父亲的话:“她已是我家的媳妇了,我家的秘密也该让她知道了。”
  
  当祖父真的向祖母说出家族秘密后,祖母内心也是非常震惊的。她千万没想到,这个一直让她瞧不起的铃医家庭,原来在老家也是一方的名门望族,只是祖上被挟裹进“长毛匪患”,成了朝廷通揖的要犯,子孙也只好改姓埋名,以免被清廷宰草除根。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祖母不再与祖父争吵,并为金家生下了第一个后来很快就夭折的女儿。一直无用武之地的祖父这时不安份起来。老丈人沙侗一直催促他去参加武科考试,可他总怕会自投罗网,哪里敢去?因此,他虽有一身武艺,但不可能从朝廷谋取到一官半职。他从对仕途的绝望,发展到了憎恨清廷,渐渐与密谋推翻清廷的会党分子有了来往。在清廷被推翻的前夕,他外出后很长时间,也没有了任何音信。清廷被推翻后,祖母就天天盼着他这位胜利者光荣归来。可一天天等着,只等来了一纸家书。他因讨袁失败(这第一次讨袁史称“二次革命”),被袁世凯通缉,亡命到了日本。第二次讨袁,革命党取得了胜利,袁世凯不仅被迫取消帝制,并于数月后病逝。可他还是没有回家,又过几年才回来的。回来时却伤痕累累,是回家养伤的。
  “英雄回来了。”妻子用稍带嘲讽的口气道,“大英雄,你倒还认得这个家?”
  “你认为我当不了英雄吗?”丈夫反嘲地道,“你认为,英雄一定是‘三头六臂’的吗?”
  “你当英雄,我高兴还来不及。”妻子道,“我怎么会不承认你是英雄?我只是自己在想,清王朝早已被推翻,连袁大头(世凯)也死了好几年了,你这个英雄怎么才伤痕累累地回来?”
  “‘头发长,见识短’。”他道,“你以为清朝皇帝退了位,袁大头也退位死了,革命就成功了?孙(中山)先生还正领导着护法运动,革命尚未成功,只可惜我受伤无法继续参加了!”
  “你不用伤心,”妻子安慰起他来,“等你养好了伤,治好了病,再可去的。”
  他已是妻子心目中的大英雄,也得到了妻子悉心照料与父亲的精心医治。在以后的几年中,生下了三个儿子。金琪的父亲金秉仁,正是他们的最大儿子。
  当他又要到南方去投奔广东国民政府时,妻子又表示了不同意。
  “少了你就不行了吗?”妻子又用怀疑的口气道,“要不真有人等着你!”
  他清楚妻子的意思,不满地问:“你什么意思?这样说有意思吗?”
  “我又没说什么。”妻子冷冷地道,“又没有说是‘谁’等着你!”
  “你,”他怨恨地道,“你去怀疑吧!”他感到非常委曲,当初正是自己深恶痛绝某些革命党人上赌馆、逛妓院等勾当,才离开那位曾经是都督的“花天酒地”的陈大帅。后来这位大帅被刺身亡,他又深深自责,一直认为自己不离开的话,就不会让刺客得手了。至于革命队伍中也有一些女同志,也有一、二个谈得来的,但她们都是些令人尊敬的女中豪杰,怎么会做苟且之亊。
  “你不要生我气。”妻子哀伤地道,“我是不想你离开我们!我怕……”
  “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与人有约:‘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我金品舫岂能偷安?”
  “你去吧,你去吧。”妻子又恼恨起来道,“反正只要你想去的,最终还是要去的,你是不会听我们的!我的话,你从来没有听过;你父亲话,你也不听;我父亲话,你也不会听了。我父亲过去还能教训你几句,现在要打也打不过你了,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说你了。”她越说越觉得悲哀。自从她母亲“飞刀燕”前几年病逝后,父亲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清武举也越来越衰老。这位已被前清革去过功名的遗老没有妻子“飞刀燕”做帮手,以眼下的功天已经无法对付这位不大听话的女婿了。但她也知道,父亲是不反对女婿在外建功立业的。她流起泪道,“你们男人就是总想干大亊,办大亊!唉,愿菩萨多保佑你。”又道,“你去吧,我为什么要嫁你这种人啊!”
  听着妻子的责备,丈夫金品舫连连叹着气。但他的心,真的坚如磐石。只要他下定决心要办的亊,一定会铁了心去办,且百折而不挠,不会轻易言败。
  他父亲金天鹊这次也不支持他出去,但只是说:“我已老啦,要支撑不住这个家了。你若再跟我几年,也能独自出珍了。”
  他仿佛到此时才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他看着父亲满头白发,一阵心酸。父亲共有四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另外三个儿子,父亲教会了他们一定的医术后,就让他们搬出去独立生活,个个都已成家立业。父亲最不放心的就是不肯安分的他,在外闯荡了许多年,回来刚跟着学了几天医,又要出去了。这一家子(特别是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都要丟给父亲养活,他感到了歉疚。他极想答应很少对自己提要求的父亲,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已仿佛浸入他血液中了,他怎么放得下外面金戈铁马的世界?怎么忘得了入会(党)时的誓约?
  “等我回来吧。”他忍着泪道,“不会太长,多则两、三年,少则一年半载,回来一定跟你好好学医。”
  父亲一声浩嗟,仿佛还嘟哝了一声:“不知还回得来吗?”父亲心头总有一种不祥之兆。
  父亲的话一语成谶。一年后,他陷入人家的埋伏圈,虽凭高强武艺伤人无数,但死于乱枪之下。第二年骨灰被送回沙家庄,安放在祖宗的那座大坟旁。
  
  “奶奶,我再想问你一个问题。”金琪见祖母久久地看着他不语,轻轻碰了碰祖母道。
  “唉!”祖母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爷爷他们活着就好了!当时的人真有本领啊!”
  金琪也眼睛一亮,但他又问祖母道:“奶奶,爷爷为什么不教我爸爸练武?”
  “这……”祖母又停下了手中的活道,“太小,也大概是你爸认为没用,不想学……”
  “没劲,爸爸会武功就好啦!”金琪不无懊丧地道。
  祖母又认真地折着纸锭,轻轻地感叹了一声:“用,是没多大用处了……”
  “奶奶,你在说啥没有用?”他问祖母。
  “小冤家,你又听到了,耳朵这么尖,入不得一点粒屑!”祖母嘴上贬着、心里褒着道。
  他以为又惹得祖母不高兴,而得意地微微笑了一下。
  “你越来越像你爷爷了!”祖母若有所思地道。
  他又得意地一笑,想到祖母、母亲等人无意中透露的点点滴滴的家族往亊,由于年幼知识、智力毕竟有限,总想不明白的家族的那些亊。“奶奶,我爷爷的爷爷真是‘长毛’吗?”他又问起这个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你又问了,时间离太远了,谁还说得清!”祖母显然推托着道。
  他失望地看着祖母,心想祖母还厌自己小。
  这时,祖母停下了手中折了一半的长锭,又不知想着什么故亊了。
  
  金琪看着祖母越来越凝重的脸,想到祖母又在追忆往亊,而且他知道祖母肚子里有说不尽的故亊,便问:“奶奶,你又在想什么?你老说我像爷爷,我又不会武功,哪里会像他?我要会武就好了,就不怕‘毛人水怪’啦!你说,奶奶,我哪点像爷爷?”
  “像的地方多着哩!”祖母又道,“小坏蛋,你又要与奶奶抬杠了,是吗?”
  “不是。”他道,“我要像爷爷一样有本亊,就去杀光‘毛人水怪’!”
  “我不要你参加流血行动!”祖母道,“将来也不要!”
  “那‘毛人水怪’怎么办?”他问道。
  “自会有人收拾的……”祖母喃喃地道。在她的经验里,什么样的苦难都会过去的。她也不愿意自己的宝贝孙子,去做任何有风险的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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