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作品名称: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19-03-13 11:32:12 字数:4794
在他记忆中,从来没有真正挨过父亲揍。当父亲喉咙一粗,祖母就会出面喝阻,祖母有时也会大骂父亲是“长毛的后代”。当他问祖母“长毛”、“长毛的后代”是什么意思时,祖母总说等他再长大点就告诉他。
“奶奶,”一天,他故意对祖母道,“我妈说我爸不是‘长毛’的后代。”他想听祖母肚子里关于“长毛”的故亊,竟学会了绕一个圈子说话。
“小坏蛋,”祖母也佯装着生气的样子骂他道,“你又要来与奶奶蛮缠了,是不是?是不是(长毛后代),我还会不清楚?都在我脑子里。”
“奶奶,”金琪知道祖母不会真生他气,又故意惹着祖母道,“妈妈说,‘长毛’也不是坏人。”
“她说这样就这样吧!”祖母认为金琪还小,不宜对他多说什么,假装很生气地道。
“奶奶,我还是相信你的话,‘长毛’是坏人。”金琪道。
“马屁精,谁要你拍马屁?”祖母开怀地笑起来。但祖母看着他,慢慢蹙拢起眉,顿在那里,若有所思。显然祖母想到什么动情之处,突然泪水慢慢涨满了眼窝。
在咸丰末年,太平天国的一位王攻占了沙都西北面的陈桥,传谕陈桥四周几十个村庄的农民,限期三天缴纳军粮白米一万担、食油五千斤、稻草三千担。其时正处在青黄不接之际,村民无力缴纳这么多粮草,众说纷纭,惶恐不安。
“神医回来了!”这时有人叫了一声,大家霎时停住了议论,目光都向村口迎去,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长着四方脸,挺直的鼻子下有两道深深的沟纹,显得坚毅而刚强,他就是远近闻名的神医“王一贴”。他实际名字叫王壬言,道光末年中举;但在那年等待发榜的期间,纵兴游览了附近的名山古迹。一次走进一座大山,晚上借宿于一古寺。第二天清晨,手拿书卷出寺外游览。走上寺后的一道山岭,见对面山峰下的深涧边,有两只白色猿猴在嬉耍。远远望去,一只白猿手抓树棍站在松树下比划,好像是一个站着的教书先生;另一只坐在一块又平又大的岩石上翻弄着什么,像一个正坐在那里听课的顽皮学生。王举人看着觉得十分有趣,也觉得奇怪,想过去看个究竟。可看上去似乎没有多少路,走起来却又是爬岩壁、攀枯藤,又是下深涧、越水溪,累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到了深涧的岩石边,又哪里还找得到两只猿猴呢?心里正在纳闷,忽见岩石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本书。他弯下身子,翻开一看,上面那本一个字也没有,下面那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心想,写了字的,一定是先生用的书,没有字的,当然是学生用的本子。拿起那本有字的书,只见书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天下名山药集”六个大字。于是细细翻看起来,书的前半部记载的尽是天下名山上生长的珍贵药草,还画着药草图样,并写明了什么药能治什么病,书的后半部是一些药方。王举人高兴地想到这是本天书,也想到了那本没有字的书准是无字天书,想弯身去拿时,听到有人叫:“有盗书贼!”王举人吓了一跳,忙缩回手。“哈哈哈!”一位白眉长者出现在王举人面前,先前看到的两只白猿紧随在其后,瞬间那本无字天书已到了其中一猿手中。白眉长者又笑道,“我让白猿在此等候多时了,今天总算等到了有缘之人。不过,我授你这部医书,从今你得用心攻读,还得翻山越岭,采集药草,以悬壶济世。这功德无量,但会影响了你的功名,你愿意吗?”王举人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谢谢仙长指点迷津,学生愿弃儒从医,望仙长把另一部仙书一并给了学生。”白眉长者笑道:“只能选一本,你已选了,这也是缘分啊!就这一本,只要你用功苦读,亦足令众生受益非浅了。回去好好用功罢!”说完,白眉长者和白猿都不见了。王举人忙倒地叩拜。后来王举人用药书的药方治好了许多九死一生的病人,有的只要一贴药下去,就见好了。“王一贴”的名声渐渐传扬了开来,四方求治者不远千里而来。有的病家在陈桥借了旅舍,等候他治病。那年他被召进宫中为道光帝治好病后,更是名扬天下了,后来咸丰帝时又几次召进宫治病,还赐了御匾一块。
大家叫他“王一贴”或“一贴老爷”,是表示对他医道的称誉。他遵师命悬壶济世,对一些付不出诊费的病人,不仅免费看病,还免费送药,深得村民爱戴。
“一贴老爷你快看看,”见他走近了,有两三个人同时叫着,“布告上要我们这么多东西,谁拿得出来?一贴老爷,你替我们想想办法啊!”
“先让一贴老爷看‘长毛’布告吧!”有人插上来道。因太平天国的军队都留着长发,所到之处被称作“长毛”。
这时大家闪开了一条路,让他走到“长毛”王的告示前。可他仅扫了一眼布告,转声对大家道:“这布告已在前面村子里看到了,也想过了,我已答应去见‘长毛’王说明情况,恳求他减免粮草;但不知是否会得到他允许。”
“一贴老爷,你不能去,”有人道,“万一那‘长毛’王动起火来怎么办?这太危险……”
“对!一贴老爷,你不能去!”许多人跟着道,“‘长毛’太厉害,怎么能让你一贴老爷去冒这个险?一贴老爷你真的不能去!”村民怕他遭不测,竭力劝阻。他们也听到过许多关于“长毛”枪挑妇孺、生啖活婴之类的故事。
可他决心已定,对村民们道:“我也知道有危险,但不去一试,又有什么办法呢?”
回到家中一说,夫人金氏更是担心地道:“你若惹闹了‘长毛’,恐怕命也难保,这怎么是好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对夫人道:“不必想这么可怕,这些做‘长毛’的也不过是一群被逼反的百姓,并非是人们所传说的,是一帮红眉毛、绿眼睛的妖魔。我也只是去说明情况,恳求减免粮草,也不至于真会对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下手。”
“虽说‘长毛’是被逼反的百姓,但其中也非都是善良之辈,你要三思啊!”金氏落泪道。
“这我也清楚,”他道,“我知道有危险,但限期一到,只怕玉石俱焚,家家难保了,还不如让我去试一试。”
“为什么就一定要你去呢?”金氏不满地道。
“不必多言了。”他道,“官府已逃,百姓还有谁管?我好歹也是个举子,我不挺身而出,还能指望谁?你看这些乡亲,都老实巴交的,话也不会多说,你说怎么办?”
“好,好,你都是理由!你去,你去!”金氏夫人无奈地哭泣着。
“唉!”他一长叹,摇了摇头。他换下马褂罗衫,着了青衣小帽,准备独自前往。
“你不要去!”夫人金氏在他临出门前又恳求着。
“老爷,你就听夫人的话吧!”老仆王春夫妇这时也规劝起他,“三位公子都尚年幼,你若有三长两短,叫夫人怎么办啊?”
“我决心已定,”他道,“你们都不必劝我了。我若真有三长两短,也是命中注定,请你们帮佐夫人,把他们三个抚养成人,我王某拜托了!”
“老爷,那让小老儿陪你去吧!”王春道。
“不必,不必。”他道,“家中也需要你看顾。”
“老爷,”王春道,“你让小老儿为难了,那你要当心啊!”
“好好看顾着家吧!”他说罢出了家门。
在村口,来了许多村民跪于大道两旁,为他送行。
“乡亲们请起。”他扶起了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大声道,“乡亲们,你们行此大礼,令我惭愧难当。我今去一试,尚不知能否说动‘长毛’王?恐怕还要请乡亲们多包涵哩!倘若我身遭不测,也望乡亲们能照料我的家眷。”
“这请一贴老爷放心,”一村民道,“你对我们恩同再造,我们不会忘记。我们在你回来之前,会一直向上苍祈求,保佑你一贴老爷平安归来。”
他点头道:“请乡亲们等我的消息了。”
有几个胆大的村民一直把他送到了军营附近。
在刀枪密布的军营前他被哨兵拦住,他作揖道:“相烦通报大王,小百姓王某求见。”
“走,走!”哨兵官上前来驱赶他,“你是什么人?我家王爷哪有空见你?”
他用心打量了这位哨兵官的脸色,道:“这位小爷,你有暗疾在身,近来每晚必盗汗淋漓,不知是否言中?”
哨兵官忙躬身问道:“想必是本地大名鼎鼎的神医‘王一贴’?小的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这就去通报,但恳请神医空闲时也为小的开一张药方。”
“一定,一定。”他道,“等我见过大王,办完了急事,就给你开药方。”
“你稍等。”哨兵官返身进营去通报。不一会,走出了一位将军和几位“长毛”王的亲兵,哨兵官也跟在后面,向他介绍道:“这是李将军。”
李将军对他一拱手道:“王爷请神医快去见他。”
“好,将军。”他又对哨兵官道,“你等我出来吧!”然后跟着将军进营。
“长毛”王在大帐口等着,李将军见了忙单膝下跪禀报:“殿下,来人带到!”
他只是向这“长毛”王作了一揖道:“小可拜见大王。”
“长毛”王不悦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见本王何事?”
他忙说明来意。
“长毛”王听后道:“好个神医!我受封为王,谁不畏惧?你却有胆量见我,为百姓提出正当要求,本王同意减半征粮;但本王要你留在军中为医,日后奏请天王封你为……”
“不可,千万不可!”他忙道,“我乃大清举子,焉有再受封(太平天国)的道理?”
“嘟!”“长毛”王怒道,“你好大胆,竟在本王面前为清妖声张,不怕把你碎尸万段吗?”那些亲兵见主帅有了怒色,也跟着吹胡子瞪眼起来。
他态度从容地道:“大王请息怒,不是我有意顶撞大王。人各有主,只是实难从命!”
“你不想受封也罢,”“长毛”王道,“但你必须留在军中。”
“这也不可,”他道,“我遵师命,行医济世,为百姓聊解危难。岂能背师而行?就是大清皇上也没有为难于我。”他没有瞎说,那年道光帝生病,下诏征召天下名医,他经总督推荐,赴京为帝治病,果然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深得道光帝恩宠,要留他在御医房当差。可他记着仙师白眉长者悬壶济世的嘱咐,因此恳请放还乡里,道光帝见留不住他,就赏赐了不少银两、缎匹。自从他为道光帝治好病后,更是名扬天下了。日后在咸丰帝时又几次被召进宫中治病,特赐了“恩荣五召”的御匾一块。
“长毛”王抽出佩剑,指着他道:“你敢这样抗拒本王,本王也收回成命,军粮一粒不免,三天后缴不上来,我派大军征讨,休怪到时玉石俱焚!”
“大王息怒。”他又想了想道,“我同意留下行医,但不为天国子民。”
“此话怎讲?”“长毛”王收回宝剑,不解地问。
他回道:“不改服饰,不留长发,不知大王肯允许否?”
“你留着清妖的辫子在本王营中行走,那像什么话?不可,不可!”“长毛”王连连摇头。
他想了一下道:“我可改作道士打扮,大王以为如何?”
“这……”“长毛”王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王,这也不能答应吗?”他道,“我听人讲,大王可是个爽快人。”
“好,”“长毛”王道,“神医扮道士,有何不可?哈哈,妙极妙极,我是王,你姓王,也可称小王。”
“长毛”王吩咐设宴款待他,直到半夜才让他回家。他与妻金氏把家中的老仆王春夫妇叫到跟前,把三位尚未成年儿子托给王春夫妇。金氏哭哭啼啼关照老王春:“你们走越远越好,要到无人知道我们这里情况的地方。千万不要让他们在外人面前提起我们,要说我们都已被‘长毛’杀了,你们都是侥幸逃出来的。”
“夫人放心。”老王春道,“老爷、夫人的话,老仆都记住了。”
“快让他们走吧,”他劝妻子道,“天一亮就难走了!”“长毛”王说过第二天一早派人来为他搬家眷的。
“夫人,”王春之妻道,“你还是与我们一块走吧!”
“你不用劝我,”金氏道,“我不能丢下老爷一人在这里的。”
“老爷也一起逃吧!”王春之妻道。
“唉!我一走,这里将有多少老百姓会遭殃!”他摇着头。“王春,你们快走吧!”
这位被逼留在“长毛”军营、被称为“小王”的神医,就是金琪曾祖父金天鹊的父亲,是天鹊里姓金的真正祖宗。还有一个传说,那位“长毛”王硬为这位祖宗向天王讨封,天王也封了他一个什么王,或是什么候(爵)的。这是真是假就很难说了,但天王确实在天国行将灭亡前封过大大小小数千个王、爵的。因此,天鹊里姓金的很有可能也是“长毛”王的后代。这也曾经是金家几代人守口如瓶的家族秘密。开始怕被清政府知道后,要被斩草除根。清政府被推翻后,又怕人被人背后瞧不起。新中国成立后,金琪父母也告诉过祖母:“新政府认为‘长毛’是农民起义”、“评价完全是正面的”等等。但祖母对儿子、儿媳的话,似乎一概置若罔闻。她还是只相信从小就听母亲讲的故事,烧杀抢掠的“长毛”也来过沙家庄,可被她祖宗组织的自卫队打退了。沙家庄后的化人滩上还有长毛坟,就是那次双方厮杀后留下的。她认为,如果金家真为“长毛”后代的话,是不光彩的事,令她最尴尬、最怨恨的也就是恰恰自己嫁了个“长毛”后代。因此对这个家族秘密,她要全家人仍须按祖训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