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作品名称: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19-03-12 23:40:20 字数:4727
“琪琪,我很长时间没见宛玉了。”祖母又说了一句让金琪大吃一惊的话,“她是你老婆了,你要待她好一点,不要像你的爷爷。”
他心想自己才十四岁,哪来的老婆?但他想换种方式与祖母说话,假装听不懂道:“奶奶,随便叫一个人来,就算是老婆吗?”
“小捣蛋,你又开始与我瞎缠了!”祖母脸上仿佛有了近年来少有的笑容,又反问他道,“随便叫一个人来,怎么可算老婆?”
“那我哪来的老婆?”他脸上笑着问道。
“宛玉不是你老婆?”祖母显得很吃惊地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了?”他脸上仍笑咪咪地道。
“你们还没结婚?”祖母像被他弄糊涂似的,用满是疑惑的眼光看着他。
“是啊,我们都还小。”他道。
“你不是就在上个月结婚的吗?”祖母认为他肯定是在骗她,“那天,来了多少人啊!你爷爷也在场,我都看到的。琪琪,你不要学你爷爷,要待你老婆好一点,其实,你爷爷开始待我也不错,是后来变坏了。”
“奶奶,奶奶……”他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想到祖母病得真的很不轻,紧紧地捏住祖母骨瘦如柴的手,伤心不已。他知道,祖母喜欢宛玉,也相信亲上加亲,因此很希望他们俩人成为一家。祖母此时与沙家庄上的几乎所有人一样,还不清楚宛玉其实与沙家并无血缘关系。而只知道宛玉是她的侄孙女,是她同父异母的一个兄弟的孙女儿。他自己也是很喜欢宛玉的,也愿意帮助她,总希望看到她日子过得快乐;但从来没有想过要与她成家。实际上,此时他连成家的概念也没有。这个暑期,他本来倒是答应了这位既是亲戚、邻居,又是同班同学的宛玉,陪着她去青海探望她父亲的。她父亲是在几个月前被送到那里劳动教养的。现在看来,此亊也要泡汤了,因为母亲让他一步不离地看护着病重中的祖母。母亲、父亲都忙于大炼钢铁,一早就去了大队小工厂,他们要在土髙炉里炼出钢铁来。
“那你就去把宛玉叫来,我有话要对她讲。”祖母又眼睛变得很亮地看着他道。
“奶奶,我不去……”他感到为难:叫我怎么对宛玉说啊?心想自己凭什么叫宛玉来呢?虽然宛玉也好像喜欢自己,但也只是自己的感觉,宛玉可从未向自己表示过什么。再说如果祖母对宛玉瞎说些什么的话,宛玉生了气怎么办?他又寻了个借口道,“我不能离开这里,离开了,妈妈会骂死我的。”
“不会,她要是骂你,我会骂她。”祖母像宽慰他,道,“你这就去,我有话要说。”
他很为难,但他也想到过自己是应赶快找一下宛玉的,告诉她家里老祖母病得快不行了,他不可能、至少目前已无有可能陪着她出远门。关于青海,他也已经打听过,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至于青海的偏僻和荒凉,他还不大清楚,更不知道杜甫在《兵车行》中是如此描写过的:“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对于两个未成年人(他刚十四岁,宛玉十三岁也未到)来说,独自去那里是极其困难和危险的。
“去呀!”见他总犹豫不决,祖母又催促着他道。
在祖母的一再催促下,他终于无奈地走出了门。但这时他真的担心起祖母来,怕自己不在她身边时会发生意外,非常不放心回过头对祖母道;“我会很快回来!”
“去吧!”祖母道,“宛玉已在水桥边等你。”
他不由得暗暗吃惊,祖母怎么会知道宛玉已在水桥边等着?难道祖母真有故亊中老巫婆的那种能力?他点了一下头,将信将疑地走出门去。
他走向屋子东面那条小河。小河有着一个吓人的名字,叫“野人河”。为此他问过祖母和母亲,世上真有野人吗?都说山中还有,母亲还给他讲了一个女野人的故亊。浑身长毛的女野人抓了一个男子关进山洞,后来生下了一个小孩。一天女野人出去找食物时,忘了把山洞用石块堵死,男子逃走了。女野人回来凄厉地吼叫着,愤怒中把所生的小孩一撕为二爿,女野人也跳崖身亡。他说这故亊吓死人了。祖母也发话,以后不要对小孩讲恐怖的故亊。但是,“野人河”虽然名字吓人,却是一条非常幽美的小河,两岸种着不少垂柳,清清的河水缓缓地由北向南流淌着,要流到南面很远没有了树的地方,才汇入一条叫青龙港的大河。这条略有些弯曲的小河,把沙家庄分为河东、河西两部分。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叫天鹊里的这一大圈房子,就在小河的西岸。而宛玉家住的房,就在他家的对岸,也紧靠着这小河。本来也是一个很大的(南方)四合院,但在日本飞机投炸弹时,把最前面的一排房都炸掉了。后来一直说要重造,但到土改前也没有造起来。土改时,他们搬进了西面的一排厢房中。在这西面厢房后面有一顶用二根圆木搭建的水桥,伸出于河中。在这顶水桥上,常有人淘米、洗菜和洗衣服。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总不让他一个人过河去。他的足迹也只能到这河边完止,小河成了他心目中的“禁河”。小河对他来说,也实在太宽阔了。不远处虽有一顶横着几块木板的木桥,可他不敢独自走上去。在他的记忆中,除了母亲外,几乎没有人带他去过河东。母亲也只是那次带着他去镇上时,路过河东的。因为要去镇上,不划船的话,必须过桥路过河东。就是这一次,他在村口看到了那棵令人敬畏的老树。因此,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却越来越对河东充满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一直有过河去看个究竟的冲动,可就是无法实现自己的欲望。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也许是为了表示想冲破禁区的内心欲望,他把一小块碎砖用力掷过河去。碎砖落到了对岸人字形的屋顶上,发出“笃碌碌”响声,那屋子里跟着传出一个女人的喝问声:“谁又掷砖头了?”
终于引起彼岸那个神秘世界对自己这个存在的注意,这本是他所希望的,可他又吓得转身逃到一垛墙后,只探出半个头观察着对岸的动静。
不一会儿,从对岸的那座十分高大的房子边上走出一个皮肤微黑的小姑娘。小姑娘在太阳底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又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什么人就回去了。
危险一过去,他心中很愉快,仿佛对那个神秘世界的秘密,现在他都知道了——不再神秘了。他对河东人的惧怕心理,也有点动摇了。可过了两天,也许只是过了两个小时,他又对河东世界充满起好奇心和一探究竟的渴望了。而且,还希望着再看到那位后来才知道叫宛玉的小姑娘。他甚至想,再投一块碎砖过河去,让小姑娘再出来。当然,最终他不敢这么做。
一次,当他看到那个村里人都叫他“野阿贵”或“瞎眼阿贵”的一个大男孩,骑在牛背上淌过河去时,心中羡慕起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大男孩了。这“瞎眼阿贵”是河西首富贵生家的放牛娃,放牛娃常把牛放在河边上吃草,自己跳进小河里摸一些鱼虾、河蚌什么的。他很想知道“瞎眼阿贵”为什么要到到河东去?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阿贵双眼明明是贼亮贼亮的,但可人家都叫他“瞎眼阿贵”。
“喂,瞎眼阿贵……”一天傍晚,他又见阿贵骑着牛从开遍金黄色菜花的田野上,慢慢向小河边过来时,他大胆地叫了一声,想求阿贵带他一块过河去。
可真怪,人家叫“瞎眼阿贵”,阿贵都答应;换了他一叫,阿贵就对他呲牙咧嘴地扬起了拳头大骂:“小赤佬!”把他吓得拔腿就逃。
回到家里,金琪从母亲那里弄清楚了,眼睛贼亮的阿贵为什么叫“瞎眼阿贵”?阿贵是拖着哭瞎了眼睛的娘要饭来到沙家庄的,那天他娘病倒在河西村口,被正好路过的长二爷看到,收留了他们。长二爷是看祠堂的,让他们在祠堂暂住。可不久阿贵的娘死了,长二爷把阿贵介绍到河西的首富贵生家放牛。可村里人总忘不了他牵着瞎眼的娘到处要饭的情景,都叫他“瞎眼阿贵”。金琪后来发现,只有比阿贵岁数大的人叫“瞎眼阿贵”时,阿贵才会老老实实地应着;与其差不多大的小孩这样叫,阿贵也会自尊心十足地回击道:“是你爹!”而他要比阿贵小好多岁,阿贵对他的冒犯报以呲牙咧嘴的威胁,也是理所当然了。
但在不久后,阿贵答应,在河东的老财主娶亲那天带他过河去看新娘子。不过,要他付一个铜板。这天阿贵还在野人河中摸一些鱼虾、河蚌什么的,并告诉他,要是能够摸到传说中老财主家的金珠,什么都会有了;但他又说自己可能没这么大的福份!传说中这颗老财主家的金珠,放在金子一起会生金子出来,放在银子一起会生银子出来,因此老财主家里的银子多得用不光。后来这颗金珠被人偷走了,也有人说就掉在这野人河中了。他听了阿贵的话深信不疑,也希望自己快长大,可以与阿贵一样在野人河中寻找这颗宝珠。
这天一回到家,他真的偷偷打开父亲平时藏钱的一只木匣,从中取出了两枚铜板。可心里非常害怕,先放回去一枚。吃晚饭时,他看也不敢朝父亲的脸看一眼。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后,他又偷偷把藏在身边的那枚铜板也放回了木匣中。在小河边,碰到阿贵向他要铜板时,他只好编造说,还没有向父母要到钱。
“到时候会给你。”他道,“要不我们拉勾勾?”
“好,拉勾勾!”阿贵在牛背上俯下身来,伸出了小手指与他拉起勾。
俩人一起念着:“金勾勾,银勾勾,谁骗人,是小狗。”
到了老财主娶妾那天,阿贵又骑着牛笃悠悠地向小河边过来。早就等在那里的他,手里紧紧捏着一枚第二次从父亲的木匣中偷到的铜板。
“铜板带来了吗?”阿贵仿佛一脸不屑地看着他问。
“当然!”他忐忑不安地把铜板递到阿贵面前。
阿贵高兴地接过铜板反反复复地看起来,还把它举起来对着有点西斜的太阳看了好一会儿。“好吧,快上来!”
他脱下布鞋,卷起裤管爬上牛背。等他在阿贵背后坐好后,阿贵把牛往河里赶。当牛的两只前足一踩进小河里时,牛背成了一个近七、八十度的倾斜面,他坐不住,还险些把坐前面的阿贵也挤下牛背。阿贵扯起喉弄对他大叫着:“这么笨,用腿夹紧点!”
几分钟后已过了河。阿贵河东地方也很熟,很快从河边绕到了村子前的大路旁。
“阿贵,老财主应该很有钱,怎么还会与长二爷一样没有女人?”在等待着花轿到来时,他问了阿木。他以为讨小老婆,就是讨年龄小的老婆。
“笨蛋,一点不懂!”阿贵训斥着他,又道,“老财主有女人,这回讨小老婆,就是会有两个女人;一大一小的!”
“哦。”他似乎明白了,又问阿贵,“你也想讨两个老婆吗?”
“我?不知道。”
当那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仿佛从远处的绿田里慢慢过来时,村口一下子出现了不少人,有迎接新娘的亲朋好友,也有看热闹的邻居,还烧起了一堆火。远远看去,金琪发觉那位皮肤微黑的小娘也在其中,还好像也看了他几眼。
迎亲的队伍很快在他们面前经过了。他看清了,老财主已胡须全白了,穿着玄色的黑大褂加一件紫色马夹,头上戴着一顶英式礼帽,骑在一匹大白马上,胸前掛着一朵用绸布做的很大很大的红花。老财主身后,紧跟着一顶由四个壮汉抬的花轿。轿门被绣花的大红门帘遮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看到里面的新娘子。队伍到村口时,响起了鞭炮声。队伍很快进村子去了。金琪感到有点扫兴。他问阿贵:“就这样回去了吗?”
阿贵还呆呆地看着村口处的、在簇拥的人头顶上晃动的轿顶。
“喂,阿贵!”他扯开喉弄又叫了一声。
阿贵看看他,仿佛叹了口气道:“回去,回去吧!”这时,村口看热闹的人也已经陆续散去。
“我们这就算去过河东了?”回到河西,他从牛背上滑下来时道,心想一个铜板就这样没有了?这铜板可是他冒挨打的风险偷的,他后悔了。
“河东本来就没什么!”阿贵轻描谈写地道。
“那你为什么要我一个铜板?”他想索还那枚铜板,仰起脸问阿贵。
“那是你愿意给我的!”阿贵坐在高高的牛背上,神气地俯视着他道。他这时觉得阿贵简直像大人们一样高大伟岸。他这时也觉得阿贵是在欺侮自己,但又觉得无可奈何,只是在心里想:哼,以后再不上你当啦!
阿贵已骑着牛,沿着河岸慢悠悠地向北而去。
金琪往回家走时,心中一直想着那枚被阿贵“骗走”的铜板,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想到一旦父亲发现了,该怎么办呢?也在心中赌咒发誓:若能平安过去,以后再不干这种事,也不想再到河东去了。
“你到哪里去了?”他记得父亲突然像一垛墙似地堵在他面前,他吓了一大跳。
“我没……没……”他觉得父亲已什么都知道,就害怕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长大啦,会偷钱了!”父亲却像很高兴似的又道,“听着:这次饶了你,以后再也不许你跟‘瞎眼阿贵’一起‘野’了,也不许再去河东!不听话,打烂你的屁股!去吧,你娘正在到处找你!”
他像得到大赦似的,一溜烟地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