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

　　二营通讯员小张下山时，没有骑马下山，依然是牵着马，他把刘小沂捎下来了。
　　本来，徐海是想让方放或杨小杨送刘小沂下山，刘小沂坚决不让。自己不能干活，不能再拖着别人都不干活。军事术语自己这叫非战斗减员，已经够窝囊了，不能大张旗鼓地弄得像有多严重似的。
　　看到罗星星骑着马上山，还有战士给牵着马，徐海不再坚持让医院的女兵送，他让小张继续牵马，驼着刘小沂下山了。
　　到了团卫生队，田医生给刘小沂换过药，又打了一支破伤风血清,然后安排她去病房休息。
　　刘小沂坚辞非要走：“我真没什么事儿，破伤风针也打了，就是脚上扎了一个眼儿，这都要住院，也太夸张了。”
　　田医生也坚持着：“不是住院，就是留院观察一二天。”
　　他们在走廊争执着，正遇上来输液的苏清秀和陪她来的岳小南。
　　苏清秀不动声色地看着刘小沂：“你是叫……噢对了，刘小沂是吧？我是……”
　　刘小沂赶紧应着：“阿姨我认识您，您是岳参谋的妈妈，我是刘小沂，前几天还吃过您的大餐。”
　　苏清秀关心的询问：“怎么了？你受伤了？”
　　刘小沂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昨晚下雨，山里风大，我们住的帐篷塌了，爬出来的时候没穿鞋，踩钉子上了。没事儿，就是一个小眼儿。徐医生让我到团卫生队打破伤风疫苗，现在针已经打了，田医生还是不让我走，非让再观察一二天。”
　　苏清秀温和地笑笑：“我也是医生，田医生说得对，你是应该观察二天，没有感染再回山上去也不迟。你这样一瘸一拐地回去也不能干什么。”
　　看刘小沂张嘴，苏清秀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这样吧，你也算给我们帮个忙。南南来了一直想去看看她两个哥哥训练，看看他们的部队，他们的宿舍。来了这么多天，尽陪着我输液了，也没机会出去转转玩玩。今天你替她在这里陪我输液，给南南放一天假，怎么样？”
　　岳小南抢在刘小沂前面飞快地表态：“好啊好啊，一举两得啊，你的脚也观察了，我也能出去玩了。哦，当然我肯定是领情的，中午，呃，中午不行，晚上吧，晚上让我妈妈还请你吃大餐！好不好？好不好？”
　　岳小南这么渴望的请求，刘小沂也不好推辞了：“好吧，你放心出去玩，阿姨交给我，一定照顾好。”
　　岳小南高兴得一溜烟跑没影了。
　　输上液，苏清秀开始和刘小沂东拉西扯聊天，苏清秀有一句没一句问着，刘小沂认认真真一句一句回答。苏清秀看刘小沂很拘谨，不问不答，从不主动说什么，知道她的心里还不够放松。
　　突然，岳西北满头大汗地跑来，一进门就直冲着刘小沂过去：“你怎么了？听南南说你们帐篷塌了，你伤得怎么样？”
　　刘小沂大窘：“没事没事，就是脚让钉子扎了个眼儿，根本没什么事儿。非让我在这观察二天，弄得跟骨折了似的。”
　　岳西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苏清秀的床边：“妈，您今天怎么样？”
　　苏清秀调侃儿子：“想起我来了？”
　　岳西北有点不好意思：“妈您真是的，我天天来看您，您的情况我了如指掌。这不南南跑我那儿去玩，说师医院的小刘住咱们团卫生队了，我就趁着训练休息过来看看。没什么事儿我就赶紧回去了，训练马上又开始了。”
　　岳西北站起来就往外跑，到了门口，收住脚停下：“刘小沂你就听大伙儿的话，在这儿观察一天，明天周日我们放假，我送你回山上去。”
　　刘小沂想起山上女兵们的期盼：“那你能叫上韩八一一起吗？也不知他到你们团里以后怎么样了，小杨……呃，是我们大伙儿天天念叨他。”
　　“没问题，我再叫上刘小蒙，咱们一起上山去，你安心在这儿呆一天。”
　　“行，听首长的。”刘小沂心知今天走不了了，也就不差这一天了，安心等着吧。
　　岳西北一阵风般来了，又一阵风般走了。
　　苏清秀是过来人，一眼就看明白了儿子的心思。上午训练间休息也就二十分钟，岳西北跑着来跑回去，一点也不能休息了，只为听说刘小沂受伤了；而且，南南肯定会告诉他只是钉子扎了个眼，明显不是什么重伤，可见心里是紧张她的。
　　苏清秀内心矛盾起来，西北虽然很招女孩子喜欢，但他对女孩总是淡淡的。如果这次动了心了，那还真是纠结，女孩只有一个，儿子有两个，哪个都不想他们难过。
　　苏清秀决定还是得抓紧和刘小沂谈谈，起码弄清楚她和周东方之间的关系。
　　刘小沂给苏清秀倒了一杯水，端到床前：“苏阿姨您喝水。”
　　苏清秀和蔼地笑笑，直入主题：“小刘，听说你有个朋友和西北长得一样？”
　　刘小沂突然紧张起来：“阿姨，不是朋友，是同学。”
　　“哦，不是朋友啊！”
　　“也不是不是朋友。嗯，不是，不是那种朋友，就是，就是……”刘小沂解释得磕磕绊绊。
　　“哦，我明白了，不是男朋友，就是普通的朋友，对吗？”
　　“阿姨，我今年才十六岁，哦，过了年现在该算是十七岁，怎么会有男朋友。”刘小沂脸红了。
　　“十七岁？文革开始时你还是个小学生吧？”她比东方小二岁，应该不是同学。
　　“我是老初一，我早上了一年学。我有个哥哥，比我大一岁，我们俩一起上学的。”
　　“噢，那个、那个和西北长得很像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啊？”轮到苏清秀心里紧张了。
　　“呃……他叫，他叫周东方。”
　　尽管有心理准备，苏清秀的心脏还是剧烈地跳起来。
　　刘小沂看苏清秀脸色陡变，吓了一跳：“阿姨，您这是怎么了？”
　　苏清秀指指床头橱抽屉：“我心脏不太好，你帮我把药拿出来。”
　　刘小沂赶紧拿出药，端起水，递给苏清秀：“阿姨，我去叫田医生吧？”
　　“不用，老毛病了，经常这样，吃上药过一会儿就好了。”
　　休息了一会儿，苏清秀的脸色果然平缓许多。
　　“小刘，那个，周东方，是你的中学同学吗？”苏清秀心里盘算，周东方是老初二，和刘小沂不是一个年级，最多就是一个中学的同学。
　　“哦，我们在小学就是一个学校的，中学也是一个学校的。”
　　“哦，你们小学就认识了？”原来他们从小就在一起，这勾起了一个母亲强烈的渴望。那个一直不在身边的儿子，他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虽然父亲告诉她东方一直非常优秀，但她想知道更多细节，他的童年时代他的少年时代可快乐？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他可有缺憾？
　　“嗯。噢！不是，是我在小学就认识他，在学校时他并不认识我。”
　　“哦？这么复杂，愿意和我说说他吗？”
　　刘小沂很想和人说说周东方，她一直想和别人说，但是她又不能和别人说。思念一直在内心深处，很辛苦。有些话，和熟人不能说，和不认识的人反而能张开嘴。
　　“他原来不认识我，我在学校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女生，而他，在小学、在中学都是知名人士。”
　　“知名人士？小学还有知名人士？”苏清秀特别想知道所有关于儿子的一切。不过，她得耐心地和刘小沂互动，引导她的话题。
　　“真的，您别不信，小学生也有崇拜的偶像。”
　　“偶像，这么严重？”苏清秀心中期盼刘小沂接着说下去。
　　“真的，他特别出色。学习、体育、文艺都特别出色，他还是我们学校少先队大队长。他几乎是我们全校女同学心目中的偶像。”
　　“听你这么说，他还真是个优秀的少年。”苏清秀幸福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上中学以后，我们又到了同一个学校。”刘小沂没说，她是因为高她一届的周东方考取了省实验中学，她初中的报考志愿也填写的同一所中学。
　　“真巧。”苏清秀看刘小沂的脸红了，“其实你们都是好孩子，都很优秀，所以都能考上好的学校。”
　　“我哪有周东方优秀。他不光特别出色，还特别全面，音乐、体育、社会活动，他随便想干什么都能最好。”刘小沂的回忆太多，思念太多。
　　苏清秀微笑着。上天厚待她，虽然儿子在襁褓中离开了，但他依然成长得这么优秀。她不能再遗憾了，应该感恩，周家是他的宗亲，是该让他在那里成长的。
　　“你们是在中学认识的？”
　　“是，也不是。您知道我们在学校那会儿男生和女生是不说话的，就这样还是有很多女生主动找他，他都是客客气气地，淡淡地，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我不敢主动和他说话，我怕他那么陌生的客气。”
　　这点倒是和西北相似，对女孩都是淡淡地客气。
　　“那就是说，你认识他很久了，但他并不知道你，是吗？”苏清秀希望儿子们在感情上没有矛盾。
　　“在学校时互相都没说过话。那会儿我正学书法，老师介绍我去一位济南书法特别出名的周爷爷家里学写字，这位周爷爷就是周东方的爷爷。”
　　“哦，书香门第。”苏清秀听周偲泉说过，他父亲写一手好字，原来不是一般的好。
　　“绝对的书香门第，他家每一个人都那么有教养，文质彬彬的。”
　　“明白了，你是去他家学写字才正式认识周东方的。”
　　“算是吧，其实那时每周去他家一二次，一般他都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偶尔碰上他也不太说话，就是我说的那种淡淡的客气。后来我爸爸被打倒了，很多以前要好的同学都不理我了，这时候周东方反而经常主动和我说话了，送我回家，还带我在济南各处玩。周东方出身很好的，他爸爸是抗美援朝牺牲的烈士，他就不怕我是走资派的女儿，我知道，他在这种时候主动和我玩，只是因为他善良。”崇仰已久的偶像突然主动和自己交往，每天每时心中都雀跃着欢乐和幸福。回想起那段美好的日子，刘小沂脸色发红，眼睛湿润，有些不能自己。
　　苏清秀听出来了，儿子这些行为，是出于善良。
　　“他最近在干什么？还好吗？”
　　刘小沂低下头，眼睛蒙上雾气：“我不知道，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不会你们现在没有联系了吧？”
　　“就是没有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头一天说好要去孝堂山玩，第二天他自己突然就走了，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一直到我当兵也没回来。我当兵以后给周爷爷写过信，告诉他们我的地址，也问候过他，可他始终没有再和我联系。可能我不再是走资派的女儿了，没有那么惨了，他不用再同情我了。”刘小沂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原来是这样。
　　
　　吃午饭时间，岳小南没回来，龙大江赶来了。
　　苏清秀看龙大江进来：“你怎么来了？南南呢？”
　　“南南在我们那儿吃午饭了。”龙大江转向刘小沂，“小刘，你去食堂说一声，一会来送饭加一个人份，中午我在你们这儿吃饭。”
　　苏清秀拦了一下：“还是你去说吧，小刘她脚扎了，不方便。”
　　“没事没事，我能走路。”刘小沂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尽量走得平稳。
　　龙大江没有和她争，看着她一瘸一拐走出去。
　　苏清秀看龙大江的脸又黑又瘦：“中午这一点时间你还不抓紧休息一下。我还以为中午西北会跑来呢。”
　　“他是要来，我让他留下陪南南，我说找您有急事。”
　　“他肯把中午的时间让给你？就他那点小心思……”
　　“以往他肯定是不肯的，最近他特别心疼我，他们兄妹俩最近都特别顺着我。”
　　“你的事，和西北说了？”
　　“说了。全家人都知道，连小南南都知道，怎么能只瞒着西北一个人。”
　　“南南也知道了？你也告诉她了？”
　　龙大江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嘱咐好岳小南不要告诉妈妈偷听到的事情，他自己倒是忘了。最近神思有些恍惚，这么简单的思维差错，过去是绝不会发生的。
　　“哦，是，是我告诉她的。”
　　“和他说了也好，要不西北对你转业不能理解。”
　　说到转业，龙大江眼神一暗，赶紧转了话题：“妈妈，我中午赶过来，是想起一个事和你说一下。如果周东方最近来了，就是个全家大团圆。没想到小刘这时候到这里来挖药，又偏巧受伤住在团卫生队，您没看见西北一听小刘在这儿那兴奋劲，跟打了鸡血似的，傻子也能看明白怎么回事。如果东方遇到小刘，你想那场面多尴尬。他们小哥俩第一次见面，要是为个女孩心中芥蒂，就不好了。”
　　苏清秀的心隐隐作痛，这就是她的大儿子，她的长子，自己的事情扯心揪肺，遇事还是先想着弟弟们。
　　她招手示意龙大江，让他坐在自己床边：“我上午和小刘聊了聊，东方和她一个学校不是一个年级，在学校时没有多少来往。刘小沂的爸爸被打倒后，同学们都疏远她，东方和她走动了一阵，同情安慰的成分多些，这倒像他们周家人，善良。小刘当兵后给东方留了地址，东方并没有和她联系过，看来不像有很深的感情纠葛。倒是刘小沂，对东方用情很深的样子，说到最后都哭了。”
　　“这样啊。”龙大江沉吟了一下，“那也还是不同时见面的好，起码西北哥俩第一次见面，还是先续亲情。如果刘小沂见了东方期期艾艾的，西北心里也不是滋味。”
　　“也是，”苏清秀看着龙大江，“你说怎么好？”
　　“让小刘尽快离开团部驻地吧，如果伤得严重就送回师医院治疗，如果不严重就回山上去。”
　　龙大江是军人，在他眼里脚上钉子扎个眼实在不算什么。
　　“上午西北过来了一趟，他们约着明天一起回山上去。”
　　“那就好。您和小刘说您和东方的关系了吗？”
　　“没有。我怕说了她就不会无拘无束的和我谈东方了，我太想知道东方哪怕一点点小事儿。哎，做父母的……”儿女就是心头肉啊。
　　龙大江闻言心中悸动，他远在台湾的父母亲呢，也会这样时时牵挂自己吗？
　　苏清秀看龙大江的表情，知道她的这句话对龙大江触动深刻，赶紧扯开话题：“小刘说完她和东方的事儿，看她那么动感情，我和东方的关系更没法说了。”
　　龙大江低着头：“妈妈，我的父母，我是说，那边的父母，他们都还健在吗？”
　　“不是我不告诉你，我当时光顾震惊了，然后就商量你的事情怎么办，忘了问一下你父母的现状。”
　　看龙大江依然低着头，苏清秀安慰他：“你爸爸一定知道，回头我问问他。”
　　“嗯。不管是什么情况，您一定实话告诉我。”
　　“一定。”
　　苏清秀很想知道现在龙大江和叶之红的事情怎样了，又怕问了龙大江难过，叹了口气。
　　龙大江显然误会了这一声叹息：“妈妈，我就是问问，您永远是我的妈妈，爸爸也永远是我的爸爸。”
　　“我知道，我知道，你永远是我们家的老大，我们的长子。”
　　刘小沂回来了，带着送饭的卫生员，大家开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