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二）

　　周日，龙大江和岳西北都去了B团卫生队，陪妈妈苏清秀输液。
　　何伟那日把苏清秀送到B团，他看苏清秀心脏不好，想带她去师医院。苏清秀不肯，两个儿子都在团里，她想和他们在一起。何伟能理解苏清秀，知道她的心脏不好是老毛病，只能由她自己慢慢调整心态，也就没有坚持，自己回了师部。只是隔三差五地给龙大江或岳西北打电话问问情况，告诉他们有什么问题随时找他。
　　苏清秀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鼻端插着吸氧管。到新疆以后，她的心脏感觉一直不好，胸部经常发出一种压榨性的疼痛；有时这种疼痛迁延至手臂和后背，心悸眩晕气促的感觉时时发生，以她医生的经验和长期心脏病史的感受，她知道这次发病有点严重。为了不给孩子们增添心理负担，她依然住在团部招待所，每天上午主动自觉地去卫生队吸氧和输液；下午回招待所躺着静养，晚上熄灯前两个儿子会一起到招待所来看她。
　　每天上午到卫生队输液，她不让儿子们请假，都是岳小南陪着她。今天是周日，三个孩子一起陪着来了医院。
　　龙大江这几天沉默得反常，好像也有些疲惫憔悴。
　　岳小南不时用担忧和心疼的目光瞥一眼龙大江，她一直想用各种她觉得好笑的小玩意儿逗龙大江开心，每逢此时，龙大江虽然心思重重但也总是配合地笑一下。
　　岳西北依然是没心没肺的样子，每天到了苏清秀的房间就抓着各种水果猛吃，这些水果都是何伟从伊宁市带过来的。刚刚他已经问过医生，知道妈妈的病情恢复得还不错。此刻他的心情很放松，又抓起床头柜上的苹果吃起来。
　　“大哥哥，你也吃个苹果。”岳小南小心地看着龙大江。
　　“你们吃吧，我没吃零食的习惯。”龙大江嗓子有些黯哑。
　　“吃一个嘛，你最近都瘦了。”岳小南把一个刚削好皮的苹果硬塞到龙大江手里。
　　原来大江真的是瘦了，连小南南都看出来了。苏清秀心里有些担心，是因为前几天说的恋爱的事情不顺利吗？
　　“瘦了吗？好像还真是有点瘦了。”岳西北端详了一下龙大江，刚刚吃完第一个苹果，他看了下手表，又拿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口，“哥，你不吃一个？补补呗，你最近……”本来军事训练队已经接近尾声，都开始总结了。可自打妈妈来了以后，龙大江硬是找团长多要了十天集训时间，每天亲自带队训练，把自己的很多绝活都拿出来教战士们，身体消耗是很大。
　　龙大江接过岳小南递过来的苹果：“好，吃一个，补补。”他斯文地咬了一口。
　　苏清秀看着大儿子，半天才开口：“大江。”
　　“嗯。”大江镇静地看着苏清秀。这几天晚上到招待所看妈妈，苏清秀每次主动和他说话，他的心都会紧张地抽起来。
　　苏清秀咬咬着牙，让自己狠下心来：“你看妈妈身体总是这么不好，你还是，还是转业回家吧。”
　　“什么？！”听到这话，反应最激烈的是岳西北，“大哥干得好好的，他在我们团，比同级干部年轻了差不多十岁，本事可比他们大多了。转业回地方？太太、太太可惜了呀！”
　　岳小南把脸扭向窗外，强忍着眼泪。
　　龙大江身子一怔。妈妈终于说出口了，看来南南听到的事情是真的了。沉默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说：“好的，妈妈。”
　　岳西北睁大双眼：“说什么呢？好的？新疆战备这么紧，你不想打仗了啊？！”
　　龙大江努力压抑着喧嚣的内心，尽量平静地说：“西北你看，妈妈身体这么不好，爸爸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南南今年就要去当兵了，家里没人了，我是老大，该回家来照顾他们的。
　　苏清秀此行的目的是想不动声色地让龙大江转业回地方，现在看龙大江什么都不说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她非常意外。心情不仅没有轻松，反而更沉重了。
　　“你同意转业？”苏清秀小心地问。
　　“嗯。”龙大江看见了苏清秀一脸的不安，“当了这么多年兵，我也累了，想歇歇了。”
　　岳西北惊愕得近乎愤怒了。前几天，龙大江给军事训练队的战士们做动员，激情豪迈，慷慨铿锵。敌人在前，大战在即，我必磨刀霍霍，吃苦训练，流血流汗，准备着英勇战斗，保家卫国。当时岳西北都被煽动得热血沸腾，战士们亢奋得嗷嗷狂啸。现在他却风轻云淡地说：“我累了，想歇歇了。”
　　岳小南强忍下泪水，这才回转过头：“就是，大哥哥你快回来吧，我要出去当兵了，你不回家我怎么走？”
　　岳西北心中还是不平，尽管他和龙大江感慨过高堂明镜悲白发，可是母亲才四十多岁，父亲也才五十多岁，家里有秘书警卫员炊事员勤务员，后顾无忧啊。他们大院里有好几家都是孩子倾巢出去当兵了，家中一个孩子没留，没有问题的，组织照顾得很周到的。虽然妈妈身体不好，可她常年就这样子，以前她身体更不好的时候也没说让大哥回家。
　　他突然想起大哥腿上狰狞的伤疤：“哥，是因为腿伤吧？伤口还经常疼吗？”或者，大哥是身体支撑得艰难了。也怪自己，每天看到训练场上生龙活虎的龙大江，忘记他不久前负过很重的伤。
　　“嗯，是，经常疼。”龙大江又咬了一口苹果。
　　岳小南跳过来：“什么伤？我看看。”
　　若是以往，龙大江绝不会让岳小南看他的腿伤，但今天，龙大江顺从地挽起裤腿，恐怖的伤疤赫然再现。
　　岳小南是第一次看到龙大江的伤腿，她的眼泪终于有理由淋漓畅快地流下来了：“大哥哥，你为国家出过力了，你可以毫无遗憾的回家了。”
　　“是，毫无遗憾了。”心里何止是遗憾，满胸满肺都是不甘啊！龙大江掩饰着内心的悲愤，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
　　岳西北挽袖看了看手表：“不行，哥，外头去，咱俩好好谈谈。”
　　龙大江浅笑：“西北，你现在还有心思和我谈话？一上午看了N次手表了，估计你的客人也快到了，还不赶紧出去迎接。”
　　岳西北尴尬地笑笑：“呃，妈妈那内什么，我今天有点事，出去一趟，中午就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说完，也不等苏清秀回答，又抓了几个苹果塞到兜里，“哥，你等着，晚上我找你谈谈，一定得谈谈。”话没说完，人已经蹿了出去。
　　苏清秀看着岳西北跑出去的背影：“西北有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
　　龙大江替他解释：“今天师医院那边来了几个女兵，说找西北有重要的事情。早上过来的时候，西北就和我说了，让我陪您吃午饭，他得去接客。”
　　听到“接客”这个词，岳小南“扑哧”笑起来。她还是年轻，忧心来得快，快乐也来得快：“大哥哥，你太幽默了！”
　　苏清秀询问地看着龙大江：“师医院……”
　　龙大江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苏清秀心中一动：“南南，你出去找找你二哥，别怠慢了客人。中午让他带客人们到招待所一起吃饭，再去招待所和食堂说一声，中午加几个硬菜。对了南南，别忘了给招待所付钱啊。”
　　岳小南看着苏清秀和龙大江眉眼间的交流，想起龙大江在伊宁市和她说过，这儿有很多女兵对二哥很热情，她也很想看看二哥的热闹。痛快地应了：“好嘞，您放心吧。大哥哥，妈妈输液的事儿就交给你了。我走啦啊！”
　　龙大江仔细地看看输液瓶，已经见底了：“妈妈，我去叫卫生员来拔针吧。”
　　苏清秀看着岳小南走出病房：“大江，等一下。”
　　龙大江平静地看着苏清秀。
　　苏清秀麻利地自己拔下输液针头：“大江，你坐下，妈妈有话和你说。”
　　龙大江顺从地坐在床边：“妈妈您说。”
　　“大江，你真的愿意转业？”
　　“嗯，我愿意转业。”
　　“是因为西北说的腿上的伤吗？腿还经常疼吗？”
　　龙大江迟疑了一下：“是，经常疼，很疼。”比腿更疼的是心。
　　看着龙大江波澜不惊的表情，苏清秀心中疑惑愈大：“大江，你，你的反应和我预想的太不一样了，弟弟妹妹都不在，你愿意和妈妈说说心里话吗？”
　　龙大江避开苏清秀的目光，他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像刚才岳小南一样看着窗外，语气有些悲凉：“妈妈，弟弟妹妹都不在，您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转业吗？”
　　苏清秀心惊，她看着龙大江的背影，和蔼地问他：“大江，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是不是何伟……”
　　龙大江转过身，看着苏清秀，眼中的悲哀已经抹去：“妈妈，您明明知道，没有您点头，何叔叔什么都不会和我说。”
　　苏清秀回想着到新疆以后的种种，还是没有想出问题所在。但龙大江这几天的表现，和到伊犁后见他第一晚谈话时的情绪明显变化了。她慢慢梳理着心情，看得出龙大江答应转业，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想歇歇了。她了解大儿子，看得出他的心情是悲壮的苍凉的。可以想见，一个出色的军人，从童年就憧憬的报国机会就在眼前，在部队发展下去的前景辉煌可见；一说让他转业，连个为什么都不问就答应了，平静的太可疑了。现在儿子问到了原因，说明他是明白有原因的。既然不能不说真相就把儿子带回家，那就告诉他原委吧，二十五岁了，应该可以承受坎坷了。
　　“大江，你过来，坐下，妈妈和你说。”
　　龙大江再次乖顺地走过来，坐在床边。
　　苏清秀看着龙大江坚毅的脸庞，憔悴的眼睛布满血丝，胡渣也清晰地布满下颌。这哪里还是前两天那个欢乐的儿子。苏清秀心疼儿子，心中一阵疼痛，不自觉地用手捂住心口：“大江，给我倒点水。”
　　龙大江倒好了水，递到苏清秀手上：“妈妈，您别难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您慢慢说，不管您说什么，我都没有关系的。您别着急，真的没关系的。”
　　看着龙大江这么懂事地安慰她，苏清秀心中更加难过。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压压心中的悸动：“是这样大江，一开始不告诉你全部实情，是妈妈不想你心里有负担有压力。本想平平静静地让你转业回家，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不寻常，那我就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你也是二十五岁的男子汉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们一起来面对。”
　　尽管龙大江已经从岳小南那里知道了个大概，但苏清秀这么严肃地和他谈这件事，他的心情还是非常沉重。为了不让苏清秀更难过，龙大江尽量平静着自己：“妈妈您放心说吧，我大概有个预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苏清秀开始向龙大江讲述他的身世。
　　讲了白发苍苍的辛燕来访，由此牵引出的历史往事；
　　讲了辛燕痴情的一生，偏执地坚持要找龙若水的儿子和妻子；
　　讲了辛燕贸然找到总部信访部门，华秘书为了证明他的龙师长道德清白讲出真相，而且闹得办公室尽人皆知；
　　讲了岳天云不得不承认了龙若愚兵败托孤和龙大江的真实身世；
　　讲了岳天云和蔡副部长讨价还价的处理结果。
　　转业已经是无可更改的组织决定，本来岳天云和苏清秀想尽量不告诉龙大江这些，他们想让龙大江不受伤害无声无息地转业回地方，然后读个大学，走自然科学的路。
　　苏清秀讲得很艰难，既然大江已经觉察了，只能告诉他所有的来龙去脉。
　　尽管龙大江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还是为这一连串的事实震惊了。
　　辛燕这么一个痴情得近乎疯狂的女子，为了恋人终生殉情，虽然她葬送了他的前程，他却无法恨他；
　　养父岳天云明知自己是战场敌人的儿子，为了幼年时龙家的恩泽和战友的血亲，比亲生父亲更负责任地养育他长大成人；
　　养母苏清秀不管他是共产党烈士的遗孤还是国民党高官的后裔，都像亲生母亲一样悉心照料他真心疼爱他；
　　弟弟岳西北明知他不是亲哥哥，却比亲兄弟还要亲，明了他的报国情怀，凡事像对待自己的事情一样为他打算；
　　妹妹岳小南知道他不是亲哥哥，在她十六岁这么激进的年龄，得知他的身世后依旧那么痛心地心疼他安慰他。
　　他这一生，虽然不幸，又何其幸哉。
　　看他久久沉默不语，苏清秀心中更加难过。
　　“大江，事情就是这样。我和你爸爸知道你喜欢部队，让你转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咱们以后在地方做个自然科学工作，学个技术，一辈子生活也有个依靠。”
　　龙大江抬头看着苏清秀：“妈妈，我同意马上转业，不能再给爸爸造成政治影响。”
　　苏清秀心头一热。这孩子，事到临头，先想到的还是别人。她摇摇头：“不用马上转业，你爸爸已经和蔡副部长说好了，你和今年的转业干部一起正常转业。现在转业到地方工作也好，趁我们还有能力，把后面的工作安排得尽量好一点。”
　　龙大江点点头：“好的妈妈，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同意。”
　　“大江。”大江的事情说完了，还有一件大事等着她。
　　“妈妈，还有什么事情吗？”
　　“西北的事情，怕是不能再拖了。昨天你爸爸来电话，他已经见过周东方了，说东方可能会到新疆来看咱们大家，如果他要是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看着苏清秀憔悴疲惫的面容，龙大江有些内疚。这一阵只顾沉浸在自己沉重的思虑中，没有留意到母亲的情绪，她惦念了二十年的儿子就要和她相认了。而西北，想到岳西北刚才还一脸阳光的和他笑和他闹，心里钝钝的疼。
　　“说开了也是好事，他又多了一个哥哥。”龙大江知道，如果周东方来新疆看大家，说明他认可了这一家人，这对苏清秀绝对是天大的喜事。对岳西北是什么可不好说，他自己有切身体会，知道更换父亲对于一个男孩子的感受。
　　苏清秀心中忐忑：“如果东方来了，西北没有思想准备……而且，周家要认孙子，也不能再拖了。”
　　“妈妈，您身体不好，我和西北谈吧。最近我们在一起训练，如果他思想有什么波动，我可以随时给他排遣。”
　　苏清秀轻轻摇头，这一次谈话要扯出尘封的往事，她的心脏会再一次受到重创。但是，这么严肃的事情，她一定要亲口告诉儿子。
　　“还是我说吧，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和他谈，我告诉他身世，你开导开导他。”
　　苏清秀知道龙大江自己也是累累伤痕，她没办法，现在她的心脏已经非常非常难受了，不知道是不是撑得下去。
　　“好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