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一）

　　新疆的夏天，正如俗话说的，早穿棉衣午穿纱，捧着火炉吃西瓜。到了傍晚，白天的燥热迅速散去，微风习习吹在脸上，干爽清凉，舒适得一塌糊涂。
　　周六的傍晚，难得没有各种学习和点名，刘小沂被方放拉到医院后面的草地。
　　扑鼻的青草芳香，心情放飞在夜色朦胧的原野。高旷悠远的墨蓝色天幕上群星闪烁，万千星辰涌入视野，人也像漂浮在星海之中；一轮大得出奇的月亮冉冉升起，皓月当空，繁星璀璨。唔，美好的夜晚，美好的心情。
　　方放推了刘小沂一把：“发什么痴呢，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她随着刘小沂的目光向天上看去，受了感染，“哎，你说，这新疆的月亮怎么这么大，好像比咱济南的月亮大不少呢，是吧？”
　　“嗯，你说什么？”刘小沂依旧看着天上的月亮，有些恍惚走神。
　　“我说，我想说什么来着？”像是被这眼前的美景打断了思路，略一沉吟，方放扭捏起来，“噢，我是说，我们所有个病号明天出院，他们团来车接他，咱们一起搭车去那拉提玩玩呗？”
　　来师医院好几个月了，以前一直在医院里忙碌着，没到各个团里去过。上次到那拉提找病号，发现去团里玩一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方放想去看看刘小蒙，从新兵分配到现在，她一直都没见过他。
　　“B团的病号？”
　　“嗯。”
　　刘小沂狡黠地一笑：“我哥从挖沙的地方回团里集训都一个月了，你才想起来去那拉提。”
　　“谁是去看刘小蒙啊！那拉提的草原上多好玩啊，老热家的羊肉多好吃啊。”
　　“也是。可是坐他们团的车去了，回来怎么办？”
　　“是啊，回来怎么办？”方放也发愁了，“要不……要不咱们跟岳西北说说，让他给找个车回来？”
　　刘小沂再次抬头看着那一轮硕大的月亮，想起那个夜晚。也是这么皎洁明亮的月亮，那个关于月下狼啸的画面，如果不是当时正在找丢了的病号心里焦急；如果不是遇到那个不狼不狗的动物引发的惊恐狼狈，那还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她出神地看着夜空，不带情绪地低声说：“不好吧？”
　　“也是哈。哎，听说给各团卫生队配的救护车快到了。”
　　“就你消息灵通八卦多，就是配上救护车了，也不能拉着方大人到处玩吧。”
　　听刘小沂说到八卦，方放又来了兴致：“我这儿有两个八卦，一个好的，一个不好的，你先听哪个？”
　　刘小沂毫不犹豫：“当然是先听好的。”
　　“好的就是啊，咱们医院要组织去挖药了，十多个人，各所抽调，三所徐医生带队。是去那拉提哎，明天不去B团玩也行，反正很快就去挖药了。咱们上次玩的是那拉提的草原，这次挖药是去B团营地周边的大山，听说也很美很好玩呢。”
　　“玩玩玩，看你一句话说了多少个玩？不是去玩的好不好，是去挖药，有任务的。”
　　“我找以前挖药的老兵问过了，个人没有定额，挖多少算多少，总算账，大锅饭，呵呵呵呵，那还不是想挖多少就是多少啊。”
　　“你好意思挖得最少？”
　　“你看你没劲了吧，咱是谁啊，一边努力挖，一边努力玩，革命生产两不误。”
　　“嗯，算个好消息，不知道药房会不会让我去。”
　　“这种出公差的活儿，一般都是派新兵去，你再主动申请申请，咱们一起去。”
　　“好，争取吧。那，不好的八卦是什么？”
　　停了一会，见方放没有下文，刘小沂看着她：“什么八卦？有这么不好吗？”
　　“是……是小杨。”
　　刘小沂心里一沉，杨小杨最近出事儿了，杨小杨哭天抹泪亲自告诉她的。
　　师宣传队的韩八一住院期间，由于医患关系和老乡关系，杨小杨和韩八一走动较多越来越熟。韩八一出院以后，他和杨小杨继续你来我往地一起玩一起闹。不知被什么人告到所里，三所的夏指导员找杨小杨谈话，谈啊谈啊，谈到最后，杨小杨承认了。于是，杨小杨犯了战士不准谈恋爱的错误。
　　方放忿忿不平：“小杨也太傻了，心里喜欢谁就自己喜欢着呗，干嘛和领导承认呀！傻冒烟了！”她心里也有喜欢的人，她不说，谁能把她怎么样。
　　刘小沂叹了口气：“小杨太单纯了，看着夏指导员平时慈祥得像老爹似地，哪会想到他那么鬼。”
　　看刘小沂洞悉一切的样子，方放问：“小杨和你说了？她为什么要承认啊？”
　　“承认什么啊，夏指导员三绕两绕就把小杨绕进去了。”
　　方放一听就急了：“这个傻丫头——哎，你看那是谁？”
　　顺着方放的手指，远处一个孤单的身影，低着头在空旷的月夜下漫无目的地游逛，不时还用衣袖抹一下眼睛。
　　刘小沂看了一眼，月光把大地照得明明亮亮，一览无余：“说曹操，小杨就出现了。”
　　方放也看清了人影：“好像哭了，走，过去劝劝她。”
　　刘小沂跟着方放向杨小杨走过去：“方放，你先喊她一声，你嗓门高。”
　　方放没心没肺地喊着：“小杨！小杨！”
　　远处的小小人影快速抹了一把眼泪，看清楚来人，快速向她俩跑过来。
　　杨小杨两眼红肿，没擦干净的泪痕还挂在脸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无助，无奈。
　　方放见杨小杨的惨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她：“你喜欢谁就自己心里悄悄喜欢着呗，干嘛要承认啊！傻呀！”
　　杨小杨一脸无辜：“喜欢别人有什么不对吗？我喜欢很多人啊，喜欢你，喜欢小沂，喜欢她哥刘小蒙，喜欢岳排长，夏指导员没找我谈话之前我还喜欢他哪！”
　　方放哭笑不得：“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刘小沂体贴地递给杨小杨一块花手绢：“擦擦眼泪。我说小杨，你也不算是小孩儿了，说话怎么就这么简单啊！上次我就和你说过了，‘喜欢’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人不是东西，特别还是对男的，不能随便用‘喜欢’这个词。”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呀，可是指导员他也不用那么上纲上线啊，不就是个表述的词汇不准确吗！还不兴人家用词不当啊！”
　　方放着急：“你是怎么表述的？怎么用词的？你给我具体说说。”
　　夏指导员和杨小杨谈话的情况，杨小杨已经和刘小沂说过一遍了，现在看方放替她着急，就又给方放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夏指导员找她谈话的经过。
　　“那天，夏指导员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态度挺和气的，我也没当回事儿。他问我，是不是和师宣传队的韩八一很熟啊？我说是啊。他问你们是不是经常在一起玩啊？我说是啊。他问你们一起玩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我说是啊。他问你是不是很喜欢韩八一啊？我说是啊。夏指导员接着就翻脸了，说你不知道战士不准谈恋爱吗？！”
　　杨小杨刚开始还讲得期期艾艾的，后来越说越气愤：“夏指导员还真能上纲上线，给我讲了半天大道理，说战士不准谈恋爱什么什么的。谁谈恋爱了，谈恋爱那都是搂搂抱抱亲嘴来的，我们连手都没有拉过，谈什么恋爱！”
　　“……”刘小沂和方放彻底无语了。
　　过了半天，方放才开口说话：“小杨，你这语言表述也太另类了，对恋爱的理解也有点另类。”犹豫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说，“我听了个消息，刚才想和小沂说来着，小杨你听了别着急。”
　　杨小杨急不可待：“什么消息，方放你快说。”
　　“听说韩八一那边刚开始也是死不承认，可你这边已经认了，事情就算是突破了。韩八一除了犯了战士不准谈恋爱的错误，还多了一条对组织态度不老实。”
　　杨小杨的眼泪跟着就下来了：“啊？那，那怎么办啊？那不把人家韩八一害死了。”
　　刘小沂沉思了一会儿：“要不咱们去找找韩八一，看他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再一起想想办法。”
　　杨小杨苦着脸：“夏指导员说了，不让我再去找韩八一了……”
　　刘小沂想了想：“也好，那你就不要去了，我们去找他问问看。”
　　杨小杨犹豫了：“我……我还是去吧，就算最后一次呗。”
　　方放拦住她俩：“咱们三个去宣传队太显眼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去把韩八一叫过来。”
　　“嗯，好主意。”刘小沂和杨小杨异口同声。
　　师宣传队很近，过了医院的操场，再过一条土马路就到了，直线距离不到800米。也就是这么短的距离韩八一和杨小杨你来我往的很方便。
　　方放到了宣传队宿舍门前，拿出一本书，放开嗓门高声喊：“韩八一，韩八一，你出院也不好好检查检查自己的东西，书落在医院啦！喂！快出来，我给你送书来啦！”
　　韩八一闻声跑出宿舍，看了一眼方放手上的书。《红岩》？看过多少遍的书，而且，根本不是他的书。
　　看到方放一直对他挤眉弄眼，韩八一了然了。走近方放，接过书：“谢啦！进屋坐坐吧。”
　　方放压低声音：“到医院后面草地来，有事儿找你”。又放大嗓门，“不了，走了，回见。”
　　方放转身走了。
　　三分钟后，韩八一悠闲地走出宿舍。
　　十分钟后，三女一男，四个年轻的军人坐在医院后面的草地上。
　　韩八一没有了以往的神采飞扬，他一直低着头。从到了这里，大家一起坐下，他始终没有抬脸看一眼杨小杨。
　　杨小杨心里既害怕又不安，她张了张嘴，不敢开口，求救地看着刘小沂。
　　刘小沂问韩八一：“你们队里，领导说没说，让你检讨什么的？”
　　“检讨？”韩八一声音发闷，“检讨是最基本的。”
　　“那，还有什么？”
　　“这事儿吧，”韩八一不好意思说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只是含糊地简称这事儿，“部队抓得紧，所以处理的会比较重，杀鸡儆猴呗。我们队领导说了，轻点儿是调离，重点儿的话大概就得处理复员了，关键是看本人的态度和认识。”
　　处理复员？！
　　三个女兵谁都没想到会是如此严重的后果。
　　杨小杨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韩八一一脸阴霾。
　　方放看杨小杨凄惨的样子，忍不住替她解释：“韩八一，小杨也不是故意害你的。她们指导员问她是不是喜欢你，她是说了喜欢，她们指导员就上纲上线了。其实她们指导员和你们队的领导都误会了，刚刚小杨还在这儿跟我们解释呢，她说的喜欢就是纯粹的喜欢，其实就是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印象好的意思，不是他们那些领导们想象的那么复杂的喜欢。她喜欢很多人呢，刘小蒙、岳排长，她们指导员没找她谈话之前也喜欢她们指导员呢。小杨她这人吧，语言表达有点问题。”
　　韩八一抬起头，听着方放这一通说辞，慢慢地，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苍白：“可是，我已经承认了。”
　　三个女孩儿全傻眼了。
　　韩八一表情绝决：“刚开始我是没承认，后来，听队领导说小杨承认了，虽然我也觉得她这么做有点傻，但总不能我把自己撇清了，让她一个小姑娘自己担着吧？弄得像她一个人单相思似地，那我也太不爷们儿了。”
　　大家都知道事情严重了。
　　在小杨这边，坚持假装天真，其实她也是真的天真，就硬说“喜欢”是措辞的问题，最后也不能把她怎么着。可韩八一那边，他承认了和杨小杨谈恋爱，这一方面增加了小杨摘清自己的难度，另一方面韩八一已经板上钉钉犯了错误。
　　杨小杨继续抽搭着：“怎么是我傻？明明就是你自己傻，我们连手都没有拉过，你怎么还承认是谈恋爱啊！”
　　韩八一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把眼睛看向杨小杨，一脸的哭笑不得：“好吧，是我傻。小杨你就这么坚持着说就行，别的你就别管了。”
　　杨小杨看着韩八一：“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把你害了，不能把麻烦都留给你，我和你一起担着。”
　　韩八一苦笑：“你和我一起？那我麻烦就更大了。”
　　刘小沂也想明白了：“小杨，听韩八一的，你就装傻，一个人的事儿总比两个人好办些。”
　　方放也满心担忧：“韩八一，会怎么处理你啊？你刚才说最轻的处理是调离，能把你调哪儿去啊？”
　　三个女兵都担心地看着韩八一。
　　韩八一叹了口气：“我怎么知道会怎么处理啊！调离就是离开师部下到团里去，只要不脱军装，让我去哪儿干什么都成。”
　　杨小杨又哭起来：“都怪我……”
　　刘小沂看着哭天抹泪的杨小杨：“方放，咱们去给岳西北打电话，他大哥是营长，肯定认识师里管这事儿的干部，让他们帮帮忙，看能不能争取不脱军装。”
　　她们到部队不久，认识的干部不多，也不知道最后这事儿在上边归谁管；想来想去，能说上话估计也肯帮忙的干部只有岳西北了。他大哥是正营职干部，说话帮忙能不能行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帮忙也不知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韩八一要是真为这事儿处理复员了，杨小杨这辈子罪过大了。
　　方放想起刚才的话题：“这事儿电话怎么说得清楚，最好还是去一趟当面说。我刚才不是和你说B团明天有车来接出院的病号嘛。”
　　刘小沂想了想：“也好。韩八一，你怎么说？”
　　韩八一低着头：“我能怎么说，只要不脱军装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我跟岳参谋不熟，不知道他肯不肯……”
　　方放打断他：“不用你去，我们去说，是吧小沂？”
　　刘小沂点点头：“对，我们去说，小杨惹的祸，该我们尽力。”她站起身来，拉着方放也站起来，“方放，咱们得先给岳排长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明天有没有空，能不能给咱们找到回师部的车，周一上班也不能耽误了。”
　　“对对对，咱们现在打电话去。”方放扯着刘小沂就走。
　　“小杨，我们先去打电话，你给韩八一道个歉，时间别太长了，别让别人看见你们又在一起，我们在前面等着你。”刘小沂觉得自从出事儿后杨小杨和韩八一就没单独见过面，有什么话也该攻守同盟一下。
　　刘小沂和方放走了。
　　杨小杨和韩八一也站起身来，面对面站着，谁都没说话，气氛有一丝尴尬。
　　韩八一是男兵，他先打破沉寂：“小杨，别哭了，我真的没有怪你。”他轻咳了一声，“还有，咳咳，嗯……刚才方放说，你对‘喜欢’的词汇理解不准确，咱先不说用词问题，你仔细想想，你喜欢的很多人和喜欢我是一样的吗？”
　　“当然是……不一样的。”杨小杨知道在她心中韩八一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韩八一终于展开了蹙了一晚上的眉头，他轻轻拉起杨小杨的手：“小杨，你看，我们现在拉过手了。”
　　杨小杨的脸红了，她低下头：“你放心，我会去承认你和别人不一样。”
　　韩八一轻轻握了一下又轻轻放下杨小杨的手：“傻丫头，你说你喜欢我和喜欢别人不一样，我很高兴，我记下了。但是小杨你一定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一样的喜欢只放在自己心里就好了。你一定要坚持一直的说法，喜欢我和喜欢别人是一样的。明白了吗？”
　　杨小杨勇敢地看着韩八一：“你能做君子，我也不是小人。本来你都没承认，你是为了不让我自己担着才承认的，是我把你扯进来，已经很对不起你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这事儿。”
　　韩八一笑得更温柔了，年轻的脸上一片光明：“说你是个傻丫头还不承认，我知道你是君子。咱们这样说，是为了解决问题简单些。还有啊，你别总说对不起我，你心里的不一样就非常对得起我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明白。”杨小杨的头更低了，脸更红了。
　　前方传来方放的大嗓门：“小杨，走了。”
　　杨小杨看着不远处刘小沂和方放站着等她，有些恋恋不舍：“我得走了，我明天和他们一起去找岳排长，一定帮你把事儿说成。”
　　韩八一温和地笑笑：“那我先谢谢你们了。”
　　杨小杨追上她俩。
　　刘小沂看着杨小杨脸上可疑的红晕：“道歉了？”
　　“哦，没，哎呀，我忘了。”
　　“他没埋怨你吧？”道没道歉不重要，韩八一不埋怨杨小杨很重要。
　　杨小杨迟迟疑疑：“小沂，我好像，好像真的恋爱了。”
　　刘小沂坚决地纠正她：“杨小杨同志，千万不敢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