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四）

　　晚饭后，何伟带着岳小南去看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文工团的歌舞演出。
　　岳小南一直都在嘟嘟囔囔：“何叔叔你为什么不多弄两张票？为什么妈妈和大哥哥不一起去看？”
　　“走走走，快看你的去吧，我们在这儿已经看过很多遍了。”龙大江推着岳小南往外走，州文工团到部队演出过，他的确看过。他深知何伟为人，首长家的票不够，他绝不会自己抢着去看节目，这一定是特意安排的。
　　吉普车拉着不动声色的何伟和撅着嘴的岳小南，轰鸣着离开招待所。
　　苏清秀心事重重地招呼龙大江：“大江，到我屋里坐坐。”
　　“好的，妈妈。”龙大江在苏清秀面前，没有了军人的精厉，一副孩子般的乖巧。
　　龙大江体贴地把毛毯垫在苏秀清身后，从暖瓶倒了一杯开水：“妈妈，脸色不好，路上累了吧。这儿没茶叶，喝点白开水。”
　　苏清秀接过龙大江递过的水杯，按捺住不安的心情，慈眉善目地看着龙大江：“大江。”
　　“嗯。”龙大江清澈的眼神看着母亲。想着何伟特地安排他来伊宁市接机，又把岳小南带走，单独留下他们母子，想必谈话内容不轻松，等着母亲开口，他心中有一丝小小的紧张。
　　苏清秀沉吟半晌，想不好是不是直入主题：“大江你今年25岁了吧？”
　　“是。”
　　“都25岁了，有女朋友了吗？”话到嘴边，苏清秀突然就拐了弯。
　　原来苏清秀要说的是这个事，既然妈妈和他认真谈起这个话题，他也就认真回答：“妈，算是有了吧，一直没和家里说，就是，呃……”
　　苏清秀本来不知如何开头，临时扯了个话题铺垫一下。看龙大江腼腆的样子还真有情况了：“就是什么？还没有最后确定？”
　　“也算……确定了吧。”
　　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对孩子的异性朋友特别关注，苏清秀突然转了谈话方向，热心地问：“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干什么工作的？”
　　“原来那个部队的一个女兵，搞侦听的。我们那儿女兵少，她也兼着随军卫生员。看不了病，包着绷带抹个红药水什么的。”
　　“她对你怎么样？”
　　“队里好多男兵都喜欢她，咱们大院的罗太行也对她有意思，没到最后还不敢说花落谁家。”龙大江话说得含糊，语调却很自信，没有丝毫纠结。
　　“傻小子，也没有点危机意识。”
　　龙大江憨憨地笑笑：“妈妈您也知道，我们原来那部队政审有多严格，恋爱结婚都得通过严格政审，最简单的选择就是同行，她可以选择的余地并不大。”
　　看着苏清秀陡然变色的脸，龙大江赶紧解释：“我虽然现在不在那个部队了，可我是从那个部队出来的啊，而且是因身体情况离开的，我是符合政审条件的。”
　　看着苏清秀的脸色越发苍白，龙大江劝她：“妈您别担心，虽然竞争对手不少，不过我俩这事儿是她主动的。我离开老部队前，她送我一张照片。”龙大江从前胸口袋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二寸照片交给苏清秀，“妈你放心吧，喜欢她的男兵不少，她送照片的男兵可就我一个！”
　　苏清秀拿着照片仔细端详，是一个清秀精神的女兵。
　　“挺好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叫叶之红，我们都叫她叶子。就像香山秋天的红叶，干净，漂亮，热眼。”龙大江的喜欢溢于言表。
　　“你们，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妈，什么什么程度啊，就是送照片的程度。”
　　看着龙大江红了脸，苏清秀想起当初在延安，她也送给周偲泉一张照片，周偲泉接过照片就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苏清秀看着龙大江眼中闪烁的精光，说出他身世的决心一点点消失，她没法在他这么喜悦的时刻残忍地打击他。
　　她虽然不渴。还是连着喝了好几口开水，心里纠结着；要不今晚不谈身世的话题了，反正还在新疆住些天，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说吧。
　　“叶之红，很好的名字。本人是个什么情况？家里是干什么的……”她像所有母亲一样，开始关心女孩的详细情况。
　　“她今年二十三，比我小二岁，正连职侦听参谋。家庭情况和我差不多，父亲也是个烈士，抗美援朝牺牲的。她母亲后来改嫁了，继父也是部队的，正师职。”龙大江并不知道周偲泉的存在，他只是想，或许是相似的家庭背景，才使叶之红和他彼此更接近，在众多的倾慕者中选中了他。这些想法他没有和苏清秀说，他怕妈妈心疼他是个孤儿。
　　刚刚离开身世的话题，没说几句又回来了。苏清秀想起了周偲泉，想起了周东方和岳西北，心中阵阵疼痛袭来。她拿起茶杯，又喝了几口开水。
　　龙大江发现了苏清秀在不断喝水：“妈妈，您口渴吗？要不我到小卖部买点茶叶来。”
　　“好，你去吧。”苏清秀没有喝茶的习惯，支走龙大江，她要镇定一下自己。
　　龙大江赶紧到小卖部买了二两龙井茶，又到开水房换了一瓶刚开的水，给苏清秀泡了一杯茶。
　　苏清秀看着龙大江忙碌，她悄悄含上几粒救心丸，心里这阵疼痛慢慢过去了。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思考，她决定先把岳西北的身世告诉龙大江。
　　她这次来新疆，既要和龙大江谈他的身世，也要和岳西北谈他的身世。先和龙大江谈谈岳西北的事情，既是一个铺垫，也可以在岳西北得知真相情绪波动时龙大江能帮助做做工作。
　　苏清秀接过龙大江的茶水：“西北呢，你们能经常见面吗？”
　　提起岳西北，龙大江笑了：“西北现在调我们团部当参谋，副连职，最近我们在一起搞军事集训，天天在一起。今天来接您还是他告诉我的呢。”
　　“他怎么没一起来？”
　　“何叔叔说不让他来接，只让我自己来。可能是车上坐不下吧。”
　　何伟？苏清秀心里一动，周东方和岳西北这对双胞兄弟的事情是何伟参与处理的，那，龙大江的事情他是不是也是知情的？
　　“西北还好吗？”
　　“好着呢，你放心，来我们团里时间不长，上上下下评价都不错。”看苏清秀一直眉头不展的样子，龙大江也想哄妈妈开心，“老二在这儿很有女孩缘呢，前一阵他训新兵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一群女兵争着帮他洗被子。”
　　想起威武阳光的儿子，苏清秀难得舒心一笑：“他一直挺有女孩缘的，在咱们大院就是，他当兵以后，院里好几个女孩找南南打听他。前楼罗主任的女儿整天到咱们家找南南玩，我还说呢，她比南南大好几岁呢，怎么就能玩到一起去。还是南南看的明白，说那是冲着她二哥来的，每次找她都是问二哥长二哥短的。”
　　“是叫罗星星吧？”
　　“你也认识啊？”
　　“她是我战友罗太行的妹妹，我见过了，她调我们师医院了。也是抢着给西北洗被子的女孩之一。”
　　“不是说她当了海军，怎么调你们陆军部队来了？”
　　“只能说老二的魅力太大了。”
　　苏清秀在和龙大江闲闲的聊天，心思稍稍平静了一些，听到这里又有些担心：“那这情份可大了，西北对她怎么样啊？”
　　“看样子没什么感觉。我觉得西北可能看上了一个女孩，不过不是罗星星。”
　　“西北才十八岁啊？哦，转过年今年得算十九了，那也太年轻啊，不好好工作，谈什么恋爱？”
　　“也还没到谈恋爱的程度，也就是自己心里喜欢吧。”
　　青春少男少女互相倾慕，很正常，离正式恋爱还有一个过渡过程，苏清秀没觉得是个特别严重的问题：“在咱们院里，喜欢西北的女孩不少，还真没见他动过心，难得西北这回开窍了。”
　　“这事说起来也挺传奇的，还是那女孩先注意他的。听西北的意思，那女孩好像和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些感情纠葛，起初一见他女孩就眼泪汪汪的，这才引起他的注意。后来人家心里弄明白他不是她的那个他了，西北反而放不下了，一听那女孩的事儿就亢奋。不信你和西北聊聊，绝对能看出来，情绪特反常。”
　　苏清秀心中一动：“那女孩多大了？哪里人啊？”
　　龙大江想起那对沂蒙兄妹：“山东人。去年底师里征的济南新兵，年龄，大概十六七吧，一个小丫头片子，现在师医院药房工作。”
　　听到“济南”二字，苏清秀心里“咯噔”一下，世界之大，世界之小，兜兜转转，女孩竟可能是站在她的两个儿子之间。基因这东西太神奇了，连看女孩的眼光都是一样的。
　　“部队不是不准战士谈恋爱吗？”
　　看妈妈脸色不好。龙大江的语气从调侃转回正经：“人家女孩根本就没跟西北怎么着，西北也就是她看见他想起她的他的那么个引介，西北现在就是个剃头挑子一头热。”
　　龙大江一句话说了那么多个他和她，苏清秀听明白了。她心中有些难过，两个儿子她都心疼，如果一定要分个上下，苏清秀更心疼周东方，她亏欠他太多了。
　　话说到这里，接着说岳西北的事儿就顺溜自然了，苏清秀郑重地看着龙大江：“大江，你坐下，妈有话和你说。”
　　龙大江的心紧了一下，今天一直觉得妈妈不太对劲，终于言归正传了。他同样郑重地坐在苏清秀对面的椅子上：“妈，有什么事您说。”
　　苏清秀轻咳一声：“大江，你刚才说到叶之红的身世，其实她和西北是一样的。”
　　龙大江刚听到这话，注意力还在叶之红身上，回味了一下，瞳孔猛地收缩一下：“您是说……”
　　苏清秀缓缓地点点头，和龙大江说起十九年前的事情。她没有提自己未婚先孕，只说她当时是一个怀了孕的军医，丈夫叫周偲泉，在朝鲜战场牺牲了；周偲泉的战友也是上级岳天云娶了她，担负起替战友抚育后代的责任。她生下了双胞胎兄弟。周偲泉的父亲因痛失独子而失疯，她和丈夫把双胞胎里的长子送给了孩子的亲爷爷。从此以后的十几年，母与子生离，双胞胎兄弟天各一方。
　　龙大江震惊了。
　　苏清秀有些抱歉地给龙大江解释：“你的身世是你十八岁时告诉你的，去年西北十八岁时也是要告诉他的。你爸爸让何伟带西北去济南接新兵，就是准备把他还给周家。何伟去周家联系过，不知为什么周家当时坚决不让西北改姓，还说要过一阵再认亲。听说两位老人在火车站台看到西北以后哭得老泪纵横，不像不想要孙子的样子。”这事她心中也觉得有些蹊跷。
　　龙大江并没有和岳西北攀比是不是在十八岁就被送出岳家。他心里在狠狠地心疼弟弟。几年前乾坤混转的纠结和脱胎换骨的疼痛历历在目，让阳光灿烂欢天喜地的岳西北和他一样再承受一次，他不忍心。虽然迟早要面对这种颠覆和塌陷般的痛苦，晚一天，弟弟无忧无虑的快乐就多一天。
　　“妈，您这次来新疆就是要找西北谈这个吗？周家那边不是还没打算认他吗？”
　　“不知为什么，周家最近又说要认了，得让西北有个思想准备。”
　　“妈妈，先不要说吧，这个事儿拖一天是一天。西北还这么年轻，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妈妈，您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那简直……”龙大江咬住嘴唇。
　　苏清秀很了解龙大江在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世后遭受打击的经历，这些都不是劝慰能治愈的，只能靠自己长时间调整和适应。现在，大江终于走出了心里的阴影，她实在狠不下心再给他来一次，而这一次不仅仅是亲情的错位，还是致命的政治前途的打击。心中阵阵疼痛再次袭来，她捂住心口：“大江，给我拿包里的药。”
　　龙大江以他特种兵的观察力，已经看到苏清秀刚刚已经悄悄吃过药了，现在又要吃，他担心着妈妈的身体。手忙脚乱地把药递给苏清秀：“妈妈，我今天终于知道您为什么总是心疼了，让您心疼的事情太多了。您别着急，还有我呢。”
　　苏清秀的眼泪流下来。大江，他太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心疼。
　　龙大江从没见过苏清秀流泪，有些心慌，有些恨，可恶的战争，让多少父母子女生离死别，他自己、叶之红、岳西北，还有岳西北的同胞哥哥。
　　“妈妈，哭一会吧，会舒服一点。”看苏清秀努力压抑着自己，龙大江继续劝慰，“西北的事情您别管了，什么时候事到临头了，我来和他谈。我劝他，我有经历有经验，我给他做工作。这次您就别说了，和南南好好在这儿玩几天，别再想这个事儿了。”
　　苏清秀知道龙大江不想让她面对失控的岳西北，他大包大揽把事情揽在他自己身上，这么懂事的孩子，她实在张不开口再说更残忍的话。
　　苏清秀点点头，一语双关：“好，那就晚一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