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三）

　　又过了二十几天，当岳天云希望事情可以侥幸过去的时候，事态突然变化，一切不幸没有侥幸。
　　岳天云晚上下班回家，脸色阴沉。
　　饭桌上，岳天云默默无语低头吃饭，没有和苏清秀说一句话。
　　结婚十几年，这种情形并不多。苏清秀突然感觉无名的心慌：“天云，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岳天云紧扒了两口饭：“一会儿再说。”
　　苏清秀看了一眼忙前忙后的炊事员，赶紧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饭后两人去了卧室，岳天云关上房门。第一句话就让苏清秀大吃一惊：“辛燕去了总部信访部门，要查龙若水的前妻。”
　　“什么？！她干什么？”
　　岳天云苦笑一声：“辛燕从咱们家走后，确实是先回了临城，给龙小水安排好工作；又想起了龙大江的事情，还是觉得龙若水对不起她，她不相信大江的母亲已经过世，她要找到她，要问清楚。龙若水在和自己谈恋爱的时候，和他的前妻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她倒是两不耽误，孩子的工作也安排了，后账也还得继续找。”苏清秀不由得苦笑。想那辛燕，常年生活在基层，就算要找后账，也先把实惠落实好。
　　苏清秀想到了什么：“总部那么好进去的？她想查就给她查？”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无巧不成书，这才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
　　岳天云给苏清秀讲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前些天，辛燕给总部信访部门写了一封信，查询龙若水的婚姻和前妻情况。本来这也是个麻烦事，但还不算是太大的麻烦，解放后军队领导干部这种前妻后妻的麻烦事也有一些，信访部门并不特别看重这些历史遗留的家务事。
　　无巧不巧的是，看到这封信的信访办秘书是龙若水原来的警卫员小华。当初辛燕和龙若水恋爱时，小华没少替他的龙师长给辛燕送信送东西，他很清楚龙若水对辛燕的感情。小华不能忍受别人对龙师长的非议，就以私人名义给辛燕写了一封信，说明了龙师长的清白，说龙师长绝没有结过婚，绝不可能有一个儿子。
　　辛燕接到信，立刻坐火车到北京。她觉得岳天云不和她说实话，就不再找岳天云，直接去找了小华。
　　到了小华的办公室，辛燕没有提岳天云，只说她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龙若水有个儿子叫龙大江，今年已经25岁了，正是1945年出生的。在和她谈恋爱的同时，龙若水居然还和别人生了一个儿子。她絮絮叨叨地指责龙若水道德有缺陷，辜负了她一片深情等等等等。说着说着，当着办公室很多人，辛燕哭起来了。
　　华秘书一听孩子叫龙大江，立时就松了一口气。也是急于为他的龙师长解释清白，华秘书告诉辛燕，说他刚跟龙若水当警卫员的时候，龙师长收到过老家龙老爷子的一封家书，说他大哥龙若愚刚刚得了一个儿子。
　　那年正是1945年，华秘书之所以记得清楚，因为当时正值抗战胜利，龙师长闻讯也很高兴，连说双喜临门双喜临门。龙大江的名字就是龙老爷子为长子长孙起得，寓意正是大江东去浪淘尽。
　　华秘书还劝辛燕，那孩子不是龙师长的，是他大哥的。龙若愚现在台湾，龙大江现在肯定也不在大陆。
　　辛燕说，龙大江一直养在岳天云家里。
　　华秘书当时吓得脸都白了，他知道自己给岳天云惹了多大的祸，因为，办公室一屋子人都听见了。
　　苏清秀听到这里，脸也白了。不仅脸白了，心脏开始疼痛。这个消息太让人震惊了：“啊？！”
　　岳天云倒了一杯开水递给苏清秀：“要吃一片速效吗？”
　　苏清秀看着岳天云，这个男人心中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如果这件事不在办公室闹开了，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
　　岳天云没有直接回答苏清秀：“大江的父亲是龙若愚，龙若水只是大江的二叔。淮海战役后期，国民党的一些高级将领陆续撤去台湾，龙若愚捎信给龙若水，让他照看放在老家来不及领走的儿子。可信送到师里时，龙若水已经牺牲一年多了。”
　　岳天云觉得，龙若水牺牲的消息，龙若愚应该是知道的，因为他托孤的信封上写着：“龙若水岳天云共启”。
　　面对苏清秀，岳天云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就会担心，这次，大江怕是要有麻烦了。”
　　苏清秀想起岳天云曾是那么坚决地反对龙大江当兵，当时正是国民党叫嚣反攻大陆最甚之时，他是不想他们父子在战场相见吧。
　　她的脑子哄哄作响，一时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辛燕了解了事情真相，知道自己坚守了一生的爱情没有被亵渎，这对辛燕很重要。可是对大江，这是灭顶之灾。
　　大江，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他短短的25年的生涯，变换了三次父亲。而最后这一次，是最要命的。他的父亲一下从革命烈士变成了国民党高级军官，这意味着，那么优秀的大儿子在部队大好前途将戛然而止。
　　苏清秀顾不得再计较岳天云对自己什么都不说了，现在大江的事情最重要。
　　“那，大江那儿怎么办？要告诉他吗？”
　　岳天云无奈地说：“大江恐怕得转业了。”
　　辛燕在办公室哭闹，惊动了干部部门的蔡副部长。
　　蔡副部长找岳天云谈话。虽然俩人私人间是老交情，但毕竟这是代表组织的谈话。龙大江的身世办公室里已经尽人皆知，岳天云也没法再隐瞒，只能承认了龙大江的真实出身。
　　蔡副部长听完，沉默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老岳，你这回事儿有点大了。”
　　岳天云自己也知道事情不小，还是为孩子争辩了几句：“孩子总归没有罪，当兵这些年也为国家出了力流了血。”
　　蔡副部长摇摇头：“现在说的是你。”
　　岳天云和蔡副部长很熟，也没让步：“聂帅还收养了日本遗孤呢。”
　　蔡副部长还是摇头：“那不一样，聂帅没有向组织隐瞒。最关键的是，龙若水烈士并没有向你托孤，托孤的是国民党高级将领龙若愚。”
　　岳天云也不退让：“龙若水牺牲时还不知道他的侄子需要照顾，如果他知道了，他一定会托我替他照顾的。”
　　蔡副部长也是战争中过来的人，很理解战争的残酷和战友间的情谊：“你说的我都明白，可这次，你看部里惊动了这么多人，没个说法恐怕也交待不过去。我尽量给你争取个最好结果，自求多福吧。”
　　岳天云赶紧拉住蔡副部长：“我的问题，组织上应该处理得重些，我受党教育多年，不该犯这么简单的错误。教育众人，惩前毖后嘛，我能接受。孩子确实无辜，又热血衷肠地为国家打过仗负过伤，能低调点处理吗？”
　　蔡副部长又是一声长叹：“哎，大江真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苏清秀听着岳天云的讲述，满脸苍白：“辛燕真是个害人精。都怪我，当时不和她说那么多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情了。”
　　“也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岳天云知道，他不能提前告诉苏清秀，这么说只是想减轻一点苏清秀的歉疚。
　　“会给你个什么处分？”
　　“什么处分我都无所谓了，这一把年纪了，爱怎样怎样吧。现在关键是大江，这对他得是个多大的打击啊。”
　　“可怜的大江，一心一意地保家卫国，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这是纪律规定，没办法的事情。”
　　苏清秀迅速地想着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可以让大江通过正常渠道转业回地方吗？”
　　“老蔡说他尽力。”
　　一周后，关于这次事件的组织处分下来了。岳天云因有些历史情况向组织汇报不及时，受党内警告处分一次，行政记大过一次。信访处华秘书未经过组织同意私自给信访者回信，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降二级，处理转业回地方。龙大江正常转业回地方工作。
　　华秘书离开北京前，特地找到岳天云，痛心地向他道歉。
　　岳天云知道他是因为对他的龙师长感情深厚，无意识惹了这个大祸，他本人已经受到了纪律处分；岳天云虽然心里不想原谅他，但还是在嘴上原谅了他。
　　辛燕，为了爱情，牺牲了自己一生的个人生活，现在又牺牲了别人的前途，岳天云却无法追究她。
　　整个事件，无妄之灾的受害者就是龙大江。
　　
　　岳天云和苏清秀商量了几天，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让龙大江悄无声息地转业回家。然后找个机会送他去读大学，以他“文革”前高中高才生的水平，读个理工专业毫无问题，以后还是吃技术饭吧。
　　他们也知道，龙大江青春热血年华，离开长期生活的军旅和弥漫着战火气息的国防前线，他会有多么不甘。
　　眼下战备值班很紧，岳天云不可能离开北京。苏清秀决定自己去新疆和龙大江谈谈，她现在非常牵挂这个儿子。
　　说明龙大江的身世，是个艰巨的工作。岳天云不放心苏清秀只身前往，担心这么强烈的情绪动荡，苏清秀在外边犯了心脏病没人照顾，他让岳小南和妈妈一起去新疆。
　　岳小南乐坏了。她不知道妈妈心事重重，两个哥哥都在新疆呢，听说去新疆玩，立马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生怕爸爸妈妈变卦了。
　　母女二人，一个喜一个忧，登上了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