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二）

　　苏清秀觉得辛燕的反应太激烈，也太反常。可话已经说到这儿，只能接续说下去：“他父亲叫龙若水，是天云的江西老乡，他们一起参加革命，一直在一起搭档。解放临城时牺牲的，那时，龙若水是师长，天云是师政委。”
　　辛燕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呆呆地怔了半晌：“不可能，不可能！”接着，她呜呜呜哭起来，边哭边数落，“骗子，大骗子，龙若水你个混蛋，龙若水你个大骗子。”
　　辛燕很不体面地哭一阵骂一阵。
　　苏清秀听她张口闭口骂龙大江的父亲，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不知所以，不知是该劝她还是该斥她。
　　好容易盼到岳天云回家了。
　　看到岳天云，辛燕的哭声更高了。
　　看到哭得一塌糊涂的辛燕，岳天云一脸沉痛：“燕子，又想起龙师长了？哎，岁月不饶人啊，咱们当初的小燕子，现在头发都白了，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听岳天云的问话，辛燕边哭边说：“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骗得我好苦，好苦啊！”
　　岳天云看向苏清秀。
　　苏清秀也是一头雾水，她看了眼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刚来还好好的，说是想送她的孩子当兵，看了大江的照片就开始哭。”她压低了声音，“又哭又骂。”
　　岳天云沉默了。
　　良久，岳天云低声说：“燕子，委屈你了。”
　　辛燕哭累了，低低地抽泣着。
　　岳天云亲自到卫生间拧了一条毛巾递给辛燕：“擦擦脸，别哭了。后来你去哪儿了？我找过你，连你江南老家都打听过，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辛燕不客气地接过毛巾：“我一直在临城，一直在陪着若水。”
　　岳天云瞬间动容。
　　在岳天云和辛燕断断续续的对话中，苏清秀大体了解了事态和人物关系。
　　1945年，辛燕是纵队的文工团员。当初部队正在陆续解决大龄干部的婚姻问题。领导找她谈话，让她和龙若水师长谈恋爱。辛燕听说龙若水比她大十来岁，死活不见面。
　　后来辛燕无意中邂逅龙师长，立刻被这个三十来岁的儒雅师长吸引了，反过来使劲倒追龙师长。
　　龙若水非常喜欢辛燕，提过二次打报告结婚的事。那时辛燕是个入伍不久的学生兵，只有十九岁，不愿意结婚，只想浪漫地谈恋爱。虽然战时不能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月圆月缺悲欢离合也十分甜蜜。
　　龙若水也不勉强她立刻结婚，由着她玩儿情调。
　　恋爱谈了二三年，师政委岳天云坚决把辛燕从纵队调到师宣传科，龙若水和辛燕开始谈婚论嫁。
　　本来说好解放临城战役结束后就结婚，可是在战役中，龙若水牺牲了。
　　遭遇晴天霹雳，辛燕痛不欲生。她是学生出身，又正在热恋中，突然陷入绝望，于是选择了陪同恋人共赴黄泉。
　　在得知龙若水牺牲的第二天夜晚，辛燕割腕了。幸而发现及时，送到驻地最好的医院抢救，人终于救回来了。
　　但是，辛燕出院后，并没有归队，人间蒸发了。
　　辛燕告诉岳天云，她出院后，部队已经离开临城。本来她是可以找回原部队的，但是，她不想离开龙若水，只有每天去龙若水的墓前和他说话，她的精神才不会崩溃。她时时深深自责自己年轻贪玩，始终不肯结婚，致使龙若水离开这个世界时还没有经历一个男人完整的人生。她甚至悄悄穿着嫁衣在他的墓前和他举办了一个人的婚礼，她欠他的她赔他，她要终生以处女之身陪着他。
　　她放弃了追随部队，放弃了回江南老家，在临城市做了一个中学教员。休息日她经常去龙若水的墓地，和他说话，诉说对他的怀念。
　　她一直独身至今。
　　苏清秀想起了周偲泉，想起自己年轻时曾经理智地犯了一个错误，每次想起这个错误她都觉得特别应该犯特别值得犯。周偲泉牺牲前成为了一个完整的男人，而且还给他留下了两个优秀的儿子。
　　看着辛燕满头的白发，苏清秀心中五味杂陈：“你一直没再结婚？一直是一个人？”
　　辛燕重重地叹息：“爱情，这辈子是没有了，都埋在临城市烈士陵园了。”她扭头看看墙上的照片，“可是万万没想到，当年我们正在热恋的时候，他却和别人生了一个大儿子。我这一生，自认为是为了纯真的爱情活了一辈子，结果却是……情何以堪啊！”
　　岳天云一生做人的思想工作，现在却无法开口。
　　苏清秀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那，你刚才说要送去当兵的孩子……”
　　辛燕还沉浸在无限委屈中：“我收养的。若水走了，我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嫁人了。我以为是因为当时我年轻玩浪漫，害得若水连个孩子都没留下。解放那年，我在孤儿院收养了个一岁多的孩子。可谁能想到，他自己已经生了这么大一个儿子了。”
　　岳天云想起刚才苏清秀说起辛燕想送孩子当兵的事，接口问：“你那孩子什么情况？”
　　“孩子今年23岁了，在农村插队呢。我当年是私自脱离革命队伍的，加上成份又高，每次运动都被冲击。孩子也跟着受牵连，这么大了，连个工作也没有。”
　　岳天云记得辛燕的家庭出身是杭州一个资本家，又脱离过革命队伍，孩子入伍政审可能有难度。他沉吟了一下：“孩子当兵岁数已经超龄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回城安排个工作，以后有机会再争取上个学。”
　　“那太好了！有工作就好，要能再上个学就更好了，文革前小水学习一直很好。”
　　“孩子叫什么名字？”
　　“龙小水。”
　　岳天云心头一热，他摸起电话，给沈阳军区的一个老部下打电话。经过一段不算短的交谈，最终结果是，孩子可以安排去东北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也可以去临城当地的三线军工企业。
　　这个结果，辛燕很满意，她选择让龙小水去当地三线军工企业。
　　晚饭很丰盛。岳天云闷头吃饭，很少说话，好像对不起辛燕的不是龙若水而是他自己。辛燕几乎没吃什么，苏清秀也没什么胃口，一顿饭大家都很沉闷。
　　临走了，辛燕说了一句让岳天云和苏清秀很感动的话，她说：“其实细想想，龙若水有个儿子也挺好的，起码他的人生经历是完整的，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后人。”她终于不在良心上欠他什么了。至于她用自己的一生陪伴着他，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对自己感情的坚守。曾经沧海难为水，一生中曾有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爱过她，她知足了。
　　苏清秀知道一个中学教员的生活不宽裕，她找出一条鸭绒被送给辛燕。这是朝鲜战场的战利品，美国士兵的装备很先进，就是到了七十年代，鸭绒被在中国也算是奢侈品。
　　辛燕推辞了。她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问出来：“那个，若水那个孩子，还好吗？”
　　“好，很好。”岳天云回答简约。
　　辛燕指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你们要送我东西就把这张照片给我吧。”
　　“哦，这次不行，没底片了，以后翻印一张再给你。”岳天云抢着回答。
　　苏清秀看了岳天云一眼，虽然岳天云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十几年的共同生活，她觉得他有些紧张。
　　岳天云接过苏清秀手中的鸭绒被递给辛燕：“东北天气冷，用得着。”
　　这回，辛燕痛快地收下了。
　　“其实这鸭绒被小水在农村用得着呢。噢，对了，若水那孩子叫什么名字？能把他的地址给我吗？有机会我让他们小哥俩见个面。哎，还不知道人家龙家认不认小水，毕竟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苏清秀看看岳天云，不知道该怎样答复辛燕。毕竟那是人家龙家的家事。
　　辛燕不屈不挠地继续她的话题：“不管怎么说，老天爷给他留下个儿子总是个好事。那孩子在哪儿当兵呢？抽空我去看看他，带他去临江看看他的父亲。”
　　岳天云急急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带他去看过龙师长了。”
　　“我经常在那个陵园里，怎么就没遇见你们呢？”
　　岳天云万分庆幸没有遇到过痴情的辛燕。
　　“我真的想看看那孩子，抽空我一定去看看他。”
　　苏清秀赶紧应着她：“你是长辈，以后有机会让他去看你。”
　　“孩子在部队忙啊，你告诉我地址，还是我去看他吧。我闲，每年都有两个寒暑假。”
　　岳天云急切地拒绝：“这可使不得！”
　　辛燕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本，递给苏清秀：“把孩子地址写这上面吧，孩子叫什么？在哪儿当兵啊？是哪个部队的？”
　　岳天云抢先接过辛燕的小本子：“孩子的部队是保密的，不能随便去部队找。这样吧，如果以后孩子再去给龙师长扫墓，我们一定让他去看你。”说着，把小本子塞回辛燕手中。
　　辛燕没有接：“那就把孩子名字写上吧，名字总不保密吧。刚才苏大姐说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子，大江，龙大江是吧？”
　　苏清秀刚才已经和辛燕说起过龙大江的名字，只好应着：“是，龙大江。”
　　辛燕接过小本子，自己打开，写上“龙大江”三个字，
　　岳天云带头向大门走去，边走边说着送客的套话：“认识门了，以后有空来玩。”
　　苏清秀有点讶异，这得算个不太礼貌的送客了。
　　岳天云和苏清秀把辛燕送到门口，司机等在那里准备送她。
　　辛燕走到车前，想了想又走回来，站在岳天云跟前：“那个，那个孩子的妈妈，她现在还好吗？”
　　岳天云迟疑了一下：“哦，她很早就过世了。”
　　岳天云这瞬间的迟疑，不知辛燕看到没有，苏清秀看得清清楚楚。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
　　辛燕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时间：“老婆刚死就追小姑娘，还骗人家说第一次谈恋爱。哎，男人啊，全一样。我回去得骂……呃，得狠狠说说若水。”
　　听辛燕像平常人家老婆吃醋数落男人一样，听得岳天云和苏清秀毛骨悚然。
　　辛燕笑笑：“这趟北京真是没白来。一呢，小水的工作有了着落。二呢，知道若水有了大江这个孩子，我觉得自己对若水没有那么愧疚了。现在，我可以安心了。龙大江，我记住了。走了！”
　　辛燕潇洒地走了，带着委屈带着安慰，走了。
　　苏清秀望着远去的汽车：“她的精神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啊？”
　　岳天云长叹一声：“哎，当初多么清纯靓丽的一个江南小女子啊，大家闺秀，多才多艺，战争毁了她这一辈子。”
　　一个女人，从青春少女到白发苍苍，经年孑然孤立爱人墓前喃喃倾诉，苏清秀心中涌出巨大的悲哀。她想到了周偲泉，是啊，战争，毁了多少年轻少女的爱情美梦，留下一颗颗破碎的心点点滴血。
　　她想起岳天云刚才瞬间的迟疑，认真问他：“大江的妈妈真的死了吗？”
　　“……”岳天云没有应答。
　　看着岳天云奇怪的表情，苏清秀追问：“没死是吗？那她现在在哪里？怎么从没听说过？”
　　“……”
　　“她的孩子她不找吗？她不想她的儿子吗？”苏清秀想起了周东方，心中像针扎。
　　“……”
　　“天云，虽然我没见过龙若水，但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完美的军人，完美的男人，谁知道也是个……”
　　“龙若水的确就是一个完美的军人，一个完美的男人。”
　　“一边有一个女人给他生孩子，一边和一个年轻女学生谈恋爱，似乎不怎么……”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岳天云不再回答，转身向他的书房走去：“今晚有个急事得加个班，有事以后再说。”
　　苏清秀知道这是岳天云不想再谈下去了。他不想说的事情就绝不会说，她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