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一）

　　五连在巩乃斯河挖沙进度很快，虽然全连官兵各人体质和出力不同，但以班为单位统算账，每人每天一立方的任务可以完成。
　　石碌在挖沙的工作中非常出色，干这种笨力气的活，他一人差不多能干出两人的活，班长已经不止一次地在班务会表扬石碌了。刘小蒙想起岳西北说的话，石碌想进步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把他放在一个可以发挥他长处的岗位上，不用刻意表现他就会是出色的。
　　这天，傍晚收工后，刘小蒙回到宿舍，觉得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
　　石碌兴奋得脸放红光，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郑三宝，带着明显地炫耀：“看看，给参谋参谋！”
　　郑三宝接过信，仔细地看了一遍，把信还给石碌，坏笑着：“好事儿啊，老石！”
　　石碌没有接信，向刘小蒙歪了一下头：“也给小刘看看！”
　　自打上次揍了石碌之后，石碌一直不理刘小蒙。最近一段时间，刘小蒙多次上赶着跟石碌套近乎，都遇到石碌不冷不热的回应。今天石碌竟然主动提出让自己看看他的信，刘小蒙有点受宠若惊。
　　石碌其实已经不那么记恨刘小蒙了。经过一段时间共同的学习训练生活，石碌觉得，刘小蒙这人其实是透明的，他把赞成什么反对什么都摆在明面儿上。虽然有时会把战友甚至把领导搞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可刘小蒙自己一转身就把由他引发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再见到人家的时候，依然是该说就说、该笑就笑，仿佛什么不愉快都没过心。还真像刘小蒙自己说的那样，他是“对事不对人”。
　　起初，石碌觉得，刘小蒙对别人的眉高眼低，人情世故，还不如自己敏感。时间长了，石碌也看明白了，刘小蒙就是把战友之间的关系理想化了，觉得战友之间就应当这样简单相处，也就这样做了。对人家的脸色，他不是看不出，而是不屑于关注和计较。这种人，时下有个很流行的评价词汇，叫做“干部子弟优越感”。其实，和这样的人交朋友挺好的，完全可以对他不设防。
　　石碌看到了近期刘小蒙刻意地接近和各种示好，刘小蒙主动与自己和解的种种努力也像是出于真心的。不过，作为一个男人，当着那么多人挨揍，转脸就没事人似的，总还有点磨不开。所以。他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台阶和时机。只要有心和好，这个机会还是可以找到的。
　　石碌的信是从他老家里寄来的。信中说，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是别的公社的。从信中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因为石碌家境特别穷，本村和附近村里的姑娘说了几家都没成。这次是二舅母的侄女的大嫂给介绍的，因为听说石碌是当兵吃皇粮的，女方才肯同意提这门亲事。家里人都很满意，希望石碌尽快表态。
　　刘小蒙知道有战士不准谈恋爱的纪律，看完信，犹豫着说：“这事儿得问问班长，不过按说是个好事哈！”
　　如果石碌自己偷偷谈个对象也没什么，石碌要是悄默声地向他请教，他肯定会充分发挥他的机灵智慧给石碌出出点子。可是现在这么大张旗鼓地吆喝，他不知道纪律是不是允许。
　　班长葛富振也被石碌请教过“给参谋参谋”，淡淡地说：“部队规定战士不能谈恋爱。一呢，是指在部队内部；二呢，是指在部队驻地。老兵在家乡谈个对象好像没有非常明确的规定吧。”葛富振特意在“老兵”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部队虽然不准许战士谈恋爱，但农村兵提气提价的就是这身军装，农村战士穿着军装找对象，绝对提高战士的身价；复员前的现役军人和复员后又成了农民相比，还是穿着威武军装的军人身份条件更好，可以找到更好的媳妇。就算在办喜事的时候，花销即便不那么奢费，在村里也很有面子。所以，部队对农村战士服役期间在驻地以外的家乡谈个对象也是睁眼闭眼的。
　　郑三宝把信封从刘小蒙手中夺回去，抖了半天：“没照片吗？”
　　石碌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长得俊丑都没关系：“有人肯和咱谈对象已经不错了，只有人家挑咱的份儿，哪有咱挑人家的份儿。”
　　刘小蒙热情地怂恿：“你得端着点，别一副困难户的架势。”看石碌脸上有些不自然，一不小心又说到石碌的痛点了，和他交流总是要加点小心。
　　刘小蒙赶快往回找补：“我是说不能显得咱们当兵的猴急。你呢，给家里写封信，就说请家里寄一张那位姑娘的照片，给他们说咱要看过照片后才能表态是不是同意。为了表示咱的诚意，你也寄几张照片回去，表明咱的态度是比较积极的。”
　　“几张照片？”石碌心中踌躇，他知道照一张一寸照片得4毛钱呢。不过为了相亲，破费一下也值得。
　　刘小蒙热情地说：“这事交给我了。咱不去照相馆，我找人借个照相机，买个胶卷，能照十多张照片呢。”
　　“一个胶卷得多少钱？”
　　看石碌一脸的恓惶。刘小蒙安慰他：“照片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把给家里的信写好就行了。”
　　刘小蒙在家当逍遥派的时候，有一阵子就是玩照相。他家里有一个德国莱卡135相机，几个狐朋狗友中有个同学有一个海鸥120相机，他都会玩儿。几个半大孩子整天凑在一起，白天在院子里、大街上、公园里“咔嚓咔嚓”乱照一气，晚上聚在家中兑好了显影水、定影水，七手八脚地洗照片。刚开始洗出的照片黑黑白白的把握不准，时间长了照相、洗像水平有了极大提高，和照相馆也有一拼了。
　　葛富振一直认为刘小蒙和石碌关系不对付，看刘小蒙这么热心，怕他又憋着什么坏：“你别给老石耽误了正经事，咱们都是……”
　　“知道知道，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阶级兄弟。你放心吧，两天之内准搞定。”
　　看刘小蒙态度认真，葛富振也就随他去了。照相是个花钱费力搭人情的活儿，刘小蒙愿意干，乐得让他忙活。
　　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力支持，葛富振也在职权范围内为石碌提供了方便。他郑重宣布：“今天咱们班就不按时熄灯了。老石什么时候写完信，咱们什么时候熄灯。”
　　熄灯号吹过两个多小时后，石碌终于写完了他的家信。他环顾了一下宿舍，全班战士都已经睡了，只有刘小蒙还借着为他破例留下的灯光躺在被窝里看书。
　　石碌冲着刘小蒙举起那张信纸：“信写完了。”
　　刘小蒙放下手中的书，冲他笑笑，悄声说：“念来听听。”
　　石碌怔了一下，刘小蒙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温情亲近。
　　石碌开始小声地读了他写的信。
　　石碌的信写得平白直叙，主谓宾语有些混乱，形容词也不伦不类，但意思还算明白。基本内容是向家里介绍了自己在部队的工作生活学习都好，问候了父母兄弟的身体；问询了家里的农活收成和日常生活等情况，表达了自己的惦念之情。最后，石碌在信中说道：“来信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也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子。希望给我寄一张照片来，我看过以后，再决定跟她搞男女关系。”
　　在石碌开始读信的时候，班长和几个战士陆续醒了，都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当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全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郑三宝笑得“哎呦哎呦”地呻唤着。
　　班长一边笑一边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刘小蒙知道石碌的文化程度是小学毕业，自己也只是个初一的文化。从个人履历表上看他俩的文化程度是差不多的。刘小蒙对大山里的师资力量和没有任何课外读物、且缺见少识的农村小学生的文化素养完全没有概念。平时常见石碌一本正经地写他的学习心得，没想到石碌的文化水平能差到这份上。
　　石碌不知所以地看着大家：“不是你们说要先拿照片看看再说吗？”
　　刘小蒙跟着大伙笑了一气，然后说：“就是，笑什么笑，写的不错嘛！呃，就是最后一句，得改改。呃，就改成‘再决定是否与她建立恋爱关系’吧。”
　　石碌按照刘小蒙的说法把信的结尾改了，期待地看着刘小蒙：“信写好了，什么时候去照相？”
　　刘小蒙脸朝着葛富振睡觉的方向：“班长，能给我二天假吗？”
　　石碌赶紧接着刘小蒙的话茬：“刘小蒙每天那一方沙算我的。”
　　葛富振没动窝：“行。”
　　刘小蒙冲石碌笑笑：“大石，放心吧，保证不耽误。”
　　石碌心中一阵温暖。连里除了少数几个老乡叫他大石，刘小蒙这样称呼他，今天是第一次。
　　第二天，刘小蒙搭了个便车回团部，托岳西北找宣传股借来一个120海鸥照相机，又在团服务社买了两个120胶卷，马不停蹄地赶回连里。
　　葛富振看刘小蒙果然带回了照相机，就给石碌放了二小时的假。
　　刘小蒙带着石碌，来到离挖沙工地不远的巩乃斯河畔。
　　刘小蒙像一个大制作的导演，策划着石碌的照相姿势，肩枪的、持枪的；行军礼的、走正步的；双手叉腰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的；右臂横端在胸前表示向前进的……左一张右一张，不断“咔嚓咔嚓”地照着……
　　石碌刚当兵那年在照相馆照过一张一寸的标准照。现在，自己这么个普通人，摆着各种报纸和电影上演员才有的姿势照相，还真是头一回。这就不单纯是照相了，这是一种玩。他没这样玩过，这种玩，玩的是钱。
　　照了十来张，刘小蒙发话：“行，差不多了，总能挑出几张好的。”刘小蒙挑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大石，坐下歇歇。”
　　石碌顺从地坐下。照相还真照出一脑门儿的汗，这比挖沙累多了。
　　“大石，最近班长总是表扬你呀。”
　　石碌“嘿嘿”地笑笑：“挖沙，力气活。”
　　“有力气，不惜力，这是你的长处和优势。”
　　石碌叹了口气：“可惜挖沙的任务快完成了，咱们很快就回营房了。”
　　话说到这儿，话外音刘小蒙听出来了，回到营房就要搞军事训练和政治学习了，那时，石碌被表扬的机会几乎没有了。
　　刘小蒙组织着语言，怎么说石碌才能接受而且不被伤害：“其实吧，你可以找连长给你换个工作，换个能发挥你长处的工作。”
　　“长处？你是说力气活吧？咱连里哪有那么多力气活？投弹是个力气活，我这么大块儿还没你投的远呢。”
　　“其实咱们连还真有个活适合你干，这活儿还没人发现呢。你要是发现了，再主动申请去干，而且保证你能干好。以后你那表扬和进步有的是。”
　　“哦，有这好事儿，是个什么活儿？”石碌一脸的期待。
　　刘小蒙小心翼翼地说：“你看吧，过去咱连粮食不够吃，现在粮食有了，可又没有肉吃。要是有人给咱连养了一大群大肥猪，天天杀猪给全连吃肉，你说谁能不念喂猪那人的好！”
　　“喂猪？”石碌的脸瞬间变了，他站起身，拉开要走的架势，“还以为你有什么好心呢，想把我从五班撅出去，你这心思也太歹毒了。”
　　刘小蒙赶紧拉住石碌，陪着笑脸：“我真是好心。你想啊，再也不用和别人比刺杀了，不用比投弹了，不用比开会发言了。要比，比谁能让全连吃上肉，那谁能比得过你哪？！”
　　“这么好的活儿，你怎么不去干？”
　　刘小蒙一脸磊落：“我不会啊！我养猪？就算养不死也得越养越瘦，这不是我优势啊！你呢，在家一定养过猪，一定能把猪养得肥肥胖胖的”。
　　见石碌低下头，刘小蒙继续诚恳地劝他：“大石你看，你是老兵，就快复员了，再不赶紧进步就来不及了。”
　　石碌依旧低着头：“在部队喂猪，村里人会看不起。”
　　“谁知道你在部队喂猪啊？你看咱们整天学习《矛盾论》，说的就是要解决主要矛盾嘛。你在部队撑死还能干一年吧，时间紧迫，这个时候什么工作最能发挥你的长处你就去干什么。哎，大石，我这么说真的是为你好。”
　　“谁知道你是好心还是使坏呢。”
　　“好心好心，绝对好心。要不你再慢慢想想，你要是实在不乐意，就算我没说。别为这事儿影响咱俩团结哦。”刘小蒙一直陪着小心，他知道这话容易让人误会，要有人劝他去喂猪他也跟人急啊。
　　俩人回到班里，大家已经收工了。
　　郑三宝阴阳怪气地看着刘小蒙：“哎，玩一下午，恣儿吧。”
　　石碌瓮声瓮气地反驳：“今天我俩的任务我都干完了。”
　　郑三宝看着刘小蒙脖子上的相机，露出一脸失望：“都给老石照了啊，没给我，呃，和班长留一张啊。”边说还用挑拨的眼光向班长请求声援。
　　葛富振面无表情，心中也有点不高兴。
　　刘小蒙不慌不忙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胶卷：“都有都有，全班弟兄们都有。这不，还给你们留了一个卷呢。大石是正事，你们都是照着玩，得先办正事不是。”
　　葛富振一扫阴霾，换上满面春风：“来来来，全班都有，赶紧洗洗脸换换干净衣服，太阳快落山了。”
　　刘小蒙又指导这他们，按照刚才石碌照相的姿势，肩枪的、持枪的；行军礼的、走正步的；双手叉腰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的；右臂横端在胸前表示向前进的……左一张右一张“咔嚓咔嚓”照起来。
　　第二天，刘小蒙跑了趟新源县城。到了照相馆，好话说尽，人家说最快也得三天后取照片。
　　刘小蒙性子急，索性买了些相纸、显影粉和定影粉，回到团部请岳西北再找宣传股借洗像片用的曝光机，准备自己洗照片。
　　岳西北不想管他这些闲事。听刘小蒙说这次洗相片是为了给石碌相亲用的，石碌就是上回刘小蒙在班务会上揍的人；还听刘小蒙说已经在努力和石碌搞团结了，也按照自己指点的意见和石碌谈了去喂猪的事儿。岳西北欣赏刘小蒙有错就改的态度，也算对刘小蒙言听计从的鼓励，就又帮他一回忙。俩人忙活了一个晚上，一沓方方正正的照片就出炉了。
　　照片拿回班里，全班都很雀跃，每人都有一张生活照，还有一张全班合影。在美丽的巩乃斯河畔，夕阳余晖下，一群年轻的战士簇拥在一起，留下青春的一瞬，多难得啊！
　　最高兴的还是石碌。虽说他照相还是有些呆板，但比在照相馆里照相表情自然多了，而且照了那么多张，总能挑出几张照得比较好的。
　　在刘小蒙的参谋下，石碌分别挑了肩枪的、行军礼的、双手叉腰的和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的四张照片邮回家去。邮四张照片，既能说明咱对相亲这个事儿积极重视，也能说明咱在部队的条件就是比农村强，照相，一照就是四张。
　　郑三宝拿到照片也很高兴，他对在刘小蒙的指点下照得这张肩枪的照片很满意，比在照相馆照得那张木讷呆板的照片显得精神。他也把自己这张照片寄回家去，还悄悄和家里说，让拿着这张照片给他说个媳妇。
　　一个月后，石碌老家回信了，说姑娘看了石碌的照片，特别满意。信里也寄来了一张姑娘的一寸照片。一个像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那个能挣600工分的胖村姑。石碌满意得不得了，这么壮，肯定有力气，能干活。
　　这件事后，石碌和刘小蒙的关系渐渐融洽了。石碌不仅看到了刘小蒙为他花掉了一个月的津贴，更在刘小蒙的热心忙碌中看到了对他真心真意。
　　五连挖沙结束回营房后，石碌向连长建议，连里可以利用多余的粮食和山上挖各种野菜养几口猪，改善战士伙食，并主动提出自己去炊事班养猪。为这个事儿，石碌第一次在全连受到连长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