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四）

　　好像刚刚合上眼，韩冬妮就来叫他去吃早饭。
　　看着周东方一脸倦容，韩冬妮关爱地问：“一夜没睡好吧？”
　　周东方避开韩冬妮的注视：“您不也是一样，满眼血丝，昨夜又哭了？”
　　韩冬妮没有否认：“哎！像等待判决一样。其实这么多年没有音讯，估计你爹是不在了，要不他绝不会不回家。明知道没有什么结果，还是会期待。”
　　韩冬妮给周东方整了整衣领：“你也得有个思想准备，可能没有什么好消息，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一定要坚强。”
　　周东方心虚地低下头：“嗯，我会的。”他换了话题，“妈妈，我想当兵，您一定要帮助我说服爷爷奶奶。”
　　“好。”韩冬妮没有注意到周东方说话的漏洞，他说的是让她帮助说服爷爷奶奶，而不是请求岳天云。
　　上午八点，一辆小轿车准时将周东方母子接到岳天云的办公室。
　　岳天云正式接见了韩冬妮和周东方。他代表组织通知周偲泉的家属关于周偲泉同志牺牲情况的调查结论：
　　“正如你们了解的情况那样，周偲泉同志的确在1951年8月以后还活着，这个误差是因为很多志愿军被俘后都改了名字，组织上没有搞清楚。后来，志愿军战俘归国后，通过战俘营临时党组织，周偲泉同志的情况正式调查清楚了。周偲泉同志于1952年5月在战俘营因反抗美军侮辱祖国而英勇斗争，直至壮烈牺牲。因为周偲泉烈士牺牲的消息已经通知过家属，虽然牺牲的日期改变了，为了避免给家属造成第二次伤害，部队没有再一次通知周家。所以才会出现有人在周家收到牺牲证明后仍然见到过周偲泉同志的事情。闹出现在这样的局面，部队负有很大的责任，给烈士家属带来了又一次伤害。对此，部队愿意对烈士家属提出的要求做适当补偿，并且负责培养教育烈士子弟周东方成长。”
　　韩冬妮泪眼模糊地仔细听着岳天云说的每一个字，虽然再一次承受确认周偲泉牺牲的消息很痛苦，毕竟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对于岳天云说的组织上会对周东方负责任，韩冬妮很欣慰。她相信于公于私岳天云都会把周东方的前途安排得很好。
　　韩冬妮看了一眼始终低着头的周东方：“东方，关于你父亲，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周东方的头更低了，他瓮声瓮气地答道：“没有了。”
　　韩冬妮继续看着周东方：“你还想说点什么吗？”
　　周东方仍低着头，使劲地摇摇头。
　　韩冬妮替周东方难过，这孩子在东北跑了小半年，最后得到这么一个结论，心中一定非常失望。他不想说话就不说吧，于是自己代表周家表了个态：“我们给组织上添了麻烦，谢谢组织上给了我们一个事情的真相，这对我们全家的确是又一次打击。但是我们得知周偲泉牺牲很英勇，虽然我们很悲痛，但也非常欣慰，因为，这很重要。特别是对东方的影响很大，无论是从心理上的自信和自尊，还是今后的政治前途。”
　　韩冬妮对岳天云说：“说到补偿，周家没有什么要求。刚才岳将军说到组织上负责培养教育烈士子弟的成长，我们全家都非常感谢。孩子想去参军，把东方交给部队，我们也就放心了。”
　　岳天云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周东方：“这是周家的意见吗？他的爷爷奶奶同意他去当兵吗？”
　　韩冬妮不敢确定：“现在年轻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当兵了。以前东方的爷爷一直不同意。不过去年冬天在火车站，我们全家都看到了，部队把东方的弟弟培养得那么出息，说不定他爷爷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如果周家愿意，部队同意接受周东方入伍，前提必须是他爷爷要同意。如果他爷爷不同意，组织上也会负责安排周东方未来在地方的工作和学习。”
　　“太好了，太周到了，谢谢组织。”
　　岳天云要说的基本说完了：“韩冬妮同志，来北京一趟不容易，玩两天再回去吧。”
　　“不了，爷爷奶奶都在家急着等消息呢；再说首长工作也忙，我们就不再添麻烦了。”韩冬妮客气地婉拒。
　　一直低着头的周东方突然抬起头，对韩冬妮说：“妈妈，你先回去吧，赶紧给爷爷奶奶报个信。你一定得好好说，好好给爷爷排遣，别让爷爷再急出病来。”
　　韩冬妮看着周东方：“你不一起走吗？”
　　“呃，我在北京呆几天再回去。”周东方说得有点心虚。
　　韩冬妮心中一丝惆怅，东方是想等苏医生从新疆回来吧，看看生身母亲，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也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犹豫了一下，对岳天云说：“还有，既然周偲泉是革命烈士，家里也就不顾忌什么了，看什么时候方便，让东方的弟弟回家来看看爷爷奶奶吧。”
　　周东方也期待地看着岳天云。
　　韩冬妮马上解释：“我们没别的想法，只是想让爷爷奶奶看看孙子，毕竟老人岁数大了。”
　　岳天云委婉地说：“西北去年刚刚探家，部队像他这样没有成家的干部二年才有一次探亲假。新疆现在是前线，战备很紧，不好频繁请假，这一点你给老人家解释一下。另外，我和清秀会尽快把周家的事情告诉西北。你们放心，孩子是周家的孩子，我们尽快找机会让他去看望爷爷奶奶。”
　　谈话结束后，岳天云给新疆的苏清秀打了电话，通告了二件事情：一，韩冬妮和周东方来北京了，事由是周东方想去当兵，但他爷爷还没有同意；二，他动员周东方去新疆看看大家，周东方答应考虑，看态度可能会去新疆，岳西北的身世要尽快和他谈。
　　
　　第二天，岳天云亲自陪周东方去火车站送走了韩冬妮。
　　出了车站，岳天云掏出500元钱交给周东方。
　　周东方接过钱，这是母亲给他攒的钱。每月给他存50元，他已经十九岁了，算算这笔储蓄也得有一万多了，算是一笔巨款了。周东方没打算要这钱，母亲对他的心意他接受了，心已经温暖了。
　　“岳伯伯，您先回去吧，我去买到厦门的火车票。”
　　“别去买票了，明天部里有去福建的便机，你搭便机过去吧，那边我都安排好了。”
　　“那，好吧。”周东方隐约感觉岳天云不会让他独自在台湾海峡到处乱跑了。
　　“东方，我再建议一次，你从福建直接去新疆吧，难得天南地北一家人凑得这么齐。你考虑一下，是不是去看看。”
　　“好，我考虑一下。”周东方心里还是没有准备好，可也不好再拒绝了。
　　周东方搭军方的便机到了福州机场，随机而来的一个年近三十的英武军官走向他：“我是大邢，负责你此次行程，现在你跟着我走。”
　　大邢问都没问周东方到哪里去，直接开车把他送到厦门，安排他住在一个部队招待所里。
　　周东方在大邢离开时礼貌地向他表示谢意：“谢谢你一路的安排，在厦门我能自己活动吗？”
　　大邢目光炯炯，语言干练：“明天我带你去鼓浪屿，在鼓浪屿岛上你和我一起活动一天，明天傍晚返回厦门，后天回福州。回福州后你就可以自己活动了。”
　　“一天！只让我在这里呆一天？”
　　“鼓浪屿上岛的游客一般都是早上去晚上回，不会超过一天，你不要与众不同。这里是海防前线，台湾特务很多，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任性。”
　　周东方知道他这次来台湾海峡，是岳天云一手安排的，看样子他的提议给部队添了麻烦。他知道这个要求被答应，并不是他周东方有多么了不起，完全因为他是周偲泉的儿子，是组织上对周偲泉同志家属意见的尊重。他不是不懂事的人，不会再给部队找麻烦。
　　“好，就按你说的办。”
　　“那你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去鼓浪屿。”大邢转身告辞。
　　周东方冲大邢狡黠地一笑：“你说回福州后就让我自由活动了，你不怕我自己再跑回来吗？”
　　大邢含蓄地笑笑，一副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样子，走了。
　　第二天一早，大邢一身便衣，和周东方坐当地的渡船去了鼓浪屿。
　　厦门与鼓浪屿只隔一条600米宽的鹭江。几十分钟之后，大邢和周东方踏上了这个不足2平方公里的小岛。
　　岛上街道短小，纵横交错，清洁幽静，树木苍翠，红瓦绿树，繁花似锦。在海岸一侧，岩石峥嵘，沙滩，礁石，峭壁，岩峰，挺拔雄秀。
　　他们像普通游客一样按照旅游路线在鼓浪屿游览，日光岩、皓月园、鼓浪石、郑成功纪念馆……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最后，走到了鼓浪屿面对大旦岛一方的海滩上。
　　此刻，空旷的海滩上没有人，只有一只扣着晒底的渔船，海滩上晒着咸鱼，发出浓郁的海腥味。
　　周东方站在海滩，遥望大海远方轮廓模糊的岛屿，想到自己和弟弟、爷爷奶奶、两个妈妈，还有至今生活在敌营中的生身父亲，他缓缓地庄重地双膝跪下，头伏于地，泪水默默流在金黄色的沙滩。
　　良久，周东方站起身来。
　　看着不远处的大邢，周东方对他解释说：“我父亲是建国初期解放台湾登陆时牺牲的烈士。”
　　大邢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庄重地向海峡对岸行了一个长长的庄重的军礼。
　　周东方回到福州，立即给张树林写了一封信，按照岳天云的口径告知他关于周偲泉牺牲事宜。
　　然后，周东方买了去乌鲁木齐的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