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三）

　　“岳伯伯，您能送我去当兵吗？”
　　对于周东方的反应，岳天云非常满意。这孩子，肩上有了使命感，有了责任。
　　“你想去当兵，这很好。你的母亲，我说的是清秀，她一直想送你去当兵。不过我倒是有个不同的想法，你已经有一个弟弟在当兵了，你们家已经有人在保家卫国了。东方，你是长子，我觉得你的责任应该是代替你父亲照顾爷爷奶奶安度晚年。”
　　“岳伯伯，我想去参军，作为父亲的儿子，我也应该为国家效力。”
　　岳天云眼中满是慈爱：“孩子，保卫祖国和建设祖国同样是为祖国效力。这样吧，你参军的事情明天咱们当着韩冬妮同志的面一起谈。看看你家那边，主要是你爷爷奶奶的意见再说。如果，我是说如果，爷爷奶奶不同意你去参军，除了当兵你还想干什么？”
　　周东方想了想：“如果我家里实在不同意我当兵，那我希望去学造船。我听说当时解放台湾登陆没有成功是因为我们的船不行。我想去造船，为解放台湾造大船造好船。”
　　听周东方说到造船，岳天云心中一动：“学造船！这个想法好。我会尽量给你安排。”
　　“谢谢岳伯伯。如果可能，我还是想当兵，想当海军。”
　　“这还要看你家人的意见。”
　　周东方没有再坚持，爷爷的固执，源自血淋淋的记忆，他曾痛失爱子，任谁也说服不通。
　　岳天云想起了什么：“东方，我有一个事儿想问问你。”
　　“您说。”
　　“为什么你家里去年没有认回西北？”
　　岳西北听韩冬妮说起过这个事，那是爷爷奶奶疼爱孙子的良苦用心。
　　“去年那段时间刚听说我爸爸是战俘，我去了东北没在家。爷爷奶奶怕认回他，西北会因为身世影响了他的前程。”
　　岳天云心里感动，周老爷子这么珍爱孙子，但为了孙子的前途，他选择牺牲自己的亲情。对于一个年轻的中国军人来说，父亲是个将军还是个战俘，毕竟影响太大了。
　　“你爷爷这是为西北着想，很难得的牺牲。”
　　周东方犹豫着说：“您不打算把我父亲这件事情告诉西北吗？我相信他绝对是靠得住的。”
　　“靠得住没有问题。”岳天云把岳西北养大，当然相信岳西北是靠得住的“但是，告诉你这件事，是组织研究同意的。组织上没有研究过告诉其他人。”
　　周东方明白了，他这次在东北乱折腾让组织上多么难为。
　　岳天云劝周东方：“如果安排得开，去新疆看看你母亲吧。你母亲非常想念你，考虑到你爷爷奶奶和韩冬妮同志的感受，她每年只能偷偷去看你。”
　　周东方低下头。他听韩冬妮说起了，爷爷奶奶不愿意苏清秀来看他，还搬了家。他知道这是爷爷奶奶怕失去他，却苦了苏清秀的爱子之心。
　　“她每年都去看我吗？”
　　“每年。你母亲是济南人，你姥爷现在还在济南。你母亲每年回济南去看你姥爷，主要还是去看看你。”
　　“我姥爷？我还有个姥爷？也住在济南？”
　　“抽空也去看看你姥爷吧。他叫陈逸邈，和你母亲在一个医院工作。”
　　“陈逸邈？陈爷爷？一个老中医？”
　　“你知道陈逸邈？”
　　“我认识陈爷爷啊，他家离我家很近的。陈爷爷经常到我家来玩，他和我爷爷是很好的朋友啊！”
　　老爷子用心良苦啊。
　　许多回忆瞬间涌上心头，周东方回想起过往种种。陈爷爷特别喜欢他，每次去家里都会给他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特别爱给他照相。爷爷奶奶都以为陈逸邈是个孤独的老人，家里没有孩子，所以特别喜欢孩子。他家东方也确是个招人喜爱的好孩子，也就由着陈爷爷喜欢他、宠他。没想到……
　　“可是，陈爷爷他姓陈，他不姓苏啊！怎么会是……”
　　“你姥爷是个上门女婿，所以孩子随女方家姓。这个事说来话长，简单说吧。”
　　岳天云和周东方简单明了地说了陈逸邈的情况。
　　陈逸邈是清朝最后一代御医的儿子。御医和当朝二品侍郎苏麻大人关系匪浅，可惜中年早逝。年轻的陈逸邈从父亲那里学得妙手回春的医术，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英俊儒雅，琴棋书画俱佳，被苏麻侍郎招入赘，把女儿苏麻亭薇嫁给他为妻。
　　苏麻侍郎是前清遗少，身家丰厚，本人并不勤奋，但骨气高傲。1931年溥仪被日本人弄去满洲国当伪皇帝，凑班子时把苏麻侍郎和陈逸邈都列入随行名单。苏麻侍郎不愿跟去东北做日本人的伪官吏，他把家私积蓄收拾好，让女婿带着全部家产，带着他的女儿苏麻亭薇和五岁的外孙女苏麻清秀，星夜离开北京，回到陈逸邈的老家济南。
　　临行前，苏麻侍郎亲自为女儿改名为苏亭薇，外孙女改名为苏清秀。
　　苏麻侍郎和他们说好，随后会到济南来和他们汇合。可陈逸邈刚到济南，就看到当天报纸上大幅标题：前朝二品侍郎家中深夜突起大火，一家四口全部火中毙命。
　　岳父用他虽富贵但不屈的生命，使女儿一家安全藏匿民间。
　　苏麻亭薇得知消息，悲愤交集，加上一路旅途颠沛，一病不起，三个月后离世了，葬在济南。
　　从此，陈逸邈和女儿苏清秀相依为伴生活下去。
　　他在千佛山脚下买了一处四合院，开了一个中医药店。平时上午在药店里坐堂给四邻的百姓看病，下午就自己在家里，写个字，画个画，看个书，或者找街坊下个棋。他不缺钱，岳父留给他足够的财产，他不用像其他人那样为生计操劳。但他喜欢中医，这是世界独一无二的文化瑰宝，沉浸在中医博大精深的海洋，他感觉其乐无穷。
　　他就这样与世无争地平静地生活着，照看着独生女儿苏清秀一天天长大。
　　十多年后，苏清秀长大了，去北京上了大学；再后来，苏清秀去了延安，参加了革命；再后来，苏清秀嫁给了岳天云，居住在北京。陈逸邈始终一个人独自生活在济南，守着他的爱人，守着他的中药店，守着他的病人们。
　　再再后来，苏清秀的一个儿子送给了周家，周家怕苏清秀后悔再要回孩子，残忍的搬家了。苏清秀伤心至极，身体越发不好。岳天云在济南有很多老下级，找到周家搬家后的住处很容易。怕周家再搬走从此失去踪迹，苏清秀不敢再找上门去。陈逸邈关了自己的中医药店，调到韩冬妮工作的医院里工作，还在周家附近买了一个院子，常年住在那里，近距离地替女儿照看着外孙。
　　周东方像听天书一样听了他姥爷的一生。
　　今夜他知道了太多的事情，一下子很难理清心绪。
　　“他，陈爷爷，他知道我是谁？”
　　“知道。”
　　“他为什么不认我？”
　　“如果他认了你，你爷爷还会和他做朋友吗？如果你爷爷不和他做朋友，他还能见到你吗？”
　　还是因为爷爷的小心思，爱孙子爱到骨子里的小心思。
　　“我弟弟知道陈爷爷，呃，我姥爷吗？”
　　“知道。你姥爷到北京来过几次，接兵之前西北没有到济南去过。”
　　“她，每年到济南来，是住在陈爷爷家吗？”
　　“是。你母亲到济南后住在你姥爷家。不过她不敢住在你家附近那个家，是住在千佛山那边。”
　　母亲和姥爷为了能安全地靠近他，费了多少心思。
　　“回去后我去看看陈爷爷。”
　　“在征得你母亲和姥爷同意以前，先不把这个关系和你爷爷说开，好吗？”
　　“好。”周东方低下头，他替爷爷愧疚。
　　岳天云知道周东方需要时间接受和消化这些突然降临的各种关系，他站起身：“东方，需要钱吗？自从你没有满月就被送走之后，你母亲每个月都给你存50元钱。她说你比别的孩子亏欠太多，虽然钱不能补偿什么，总是她的一片心意。”
　　周东方没有抬头，眼泪充满眼眶。
　　岳天云走到周东方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你花了这钱，她心中会好受一点。”
　　周东方抬起头：“那就先给我200元钱吧。”
　　“是准备去新疆看看他们吗？你的母亲，弟弟妹妹，现在都在新疆。”
　　“去新疆的事，容我再想想。我要钱，是想去福建前沿看看台湾海峡。”
　　岳天云看着满脸泪水的周东方：“你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今后不要特别关注台湾的事情，不要太反常，能做到吗？”
　　周东方坚决地说：“我不会再张扬了，那是国家的机密和我父亲的生命。我只去福建这一次，我就是想看看台湾海峡。”
　　“那你怎么和韩冬妮同志说你去福建的事情？”
　　“我就说我要在北京玩几天。我家里不缺钱，可去福建的路费我不能和家里要，我只能和您要钱。”
　　“那是你的钱。还有，那个张树林，你得给他写封信，把我明天和你们谈话的情况告诉他。”
　　“我明白，我一定会按照您的说法告诉他这件事情的结果。”
　　岳天云叹息：“如果有一天，周偲泉回来了，看到他有这么出色的两个大儿子……”
　　“能吗？岳伯伯，能有这么一天吗？”
　　“只要人还活着，什么都有可能。”
　　岳天云扭头看了一眼露出鱼肚白的夜空，居然谈了一整夜的话。
　　“好了，咱俩就先说到这儿，明天上午，哦，是今天上午，咱们还要和你母亲一起重新再谈一次不一样的谈话。记住你的承诺。”
　　“您放心，一定的。”
　　“好，我相信你。现在，抓紧时间回去睡觉吧，很快就得起床了。”
　　岳天云走了。
　　周东方又回到他的512房间。他躺在床上，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父亲有了下落，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他在东北找寻了近半年，尽管什么都没有找到，但一切都没有白费，他的不顾一切才使岳天云不得不对他说了实话，但愿没有给父亲造成麻烦。
　　想到不知明天岳天云会怎样答复他们母子，而他也要参与欺瞒爷爷奶奶和妈妈，周东方兴奋之余又满心不忍。
　　还有那个慈祥和蔼的陈爷爷，居然是和他有血缘之亲的姥爷，他回去后一定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