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石玉凤生了个双胞胎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3-05 14:13:10 字数:11036
市人大会议闭幕前,各县的抽调人员就陆续返回原单位。
梁冉华踩着自行车到码头接黄常衡。还是像送他出去时一样,衣物绑在自行车的两边,黄常衡在前边踩自行车,梁冉华坐在后座上。久别重逢的两人,一路上卿卿我我甜得心猿意马。
梁冉华双手抱着黄常衡,她的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来到转弯处,她说:“命令去新房。”
他说:“遵命。”一只手握着自行车龙头,一只手伸到后面拍了拍她的手臂。
几个转弯,来到了他们的“新房”,黄常衡还没有把自行车停下来,梁冉华就跳下车。一边奔一边掏出鈅匙,一边开门一边说:“请进,请郎君验收。”
“啊!好漂亮呀。”黄常衡站在新房中间,瞪大眼睛上下左右滴溜溜地转着。突然抱起梁冉华,把她摔倒大床上,压着她亲呀亲。
“啊呀!快救命呀……”
“丑八怪,你嚷嚷吧,这里没有人能听见!”
“先说,验收通过了吗?”梁冉华一边咯咯地笑,一边翻身坐起来,拉着他来到衣柜前。从衣柜里抱出一大堆新衣服,说,“下一个节目,试衣开始,请新官人先来吧!”
“小华,你怎么可以这样花钱?”
“来,这件穿穿看。”梁冉华帮黄常衡把一套藏青色呢中山装穿上,外面套件黑色的长呢大衣;又推又拉把他攥到穿衣镜前,拿起一条米色的羊毛长围巾,把手高高举起,套在他的脖子上,在胸前叠一下,扣上大衣的扣子。黄常衡对着镜子立正,端详着镜子里的新官人,梁冉华从背后把一顶鸭舌帽戴上他的头。他一转身抱住了梁冉华,用脸贴着她的脸,内疚地说:“应该是我给你买衣服才对。”
“还用分你我吗?”梁冉华又咯咯地笑着,又从衣柜里抱出一套西装,说,“脱下来,脱下来,把中山装脱下来。试试这套西装吧。”
“小华,干吗还买西装?我在县城也不能穿这样洋气的西装,就是大上海穿西装的人也不多。”
“不是说好了要去美国旅游吗?我爸妈见了这位英俊的学者,一定瞪大眼睛看不够,然后翘起大拇指。”黄常衡正在摸索着打领带,梁冉华举起右手脱下他头上的鸭舌帽,把左手里的铜盆帽飞到了黄常衡头上。穿衣镜里的人民教师,立马变成了一个儒雅的学者。
梁冉华围着黄常衡转着圈,突然停在黄常衡的左边,伸出右手挽着他的左臂膀,对着镜子唱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黄常衡一边叠衣服,一边说:“小华,你买那么多的家具、衣服,花了多少钱?”
“不多,家具都是从老家搬来的,我还要留点钱去美国旅游,让我爸妈瞧瞧他们的新女婿。”
“小华,又在惦记着你的梦了。”黄常衡伸手捏了捏梁冉华的鼻子,“你自己买点衣服就可以了,我的衣服我自己买。”
“你哪里会买衣服?蓝布中山装,卡其裤子,草绿色棉大衣。人生就结一次婚,做一次新……”梁冉华知道说漏了,转头看了看黄常衡。黄常衡正在往衣柜里放衣服,他虽然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很开心,然而心情并不舒坦。
“走,我们到车站去。”梁冉华见黄常衡呆着,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说,“去见我奶奶、三奶奶、伯伯、伯母。”
“改天去吧,我先到学校报到,好上教务处给我排课。”
“尽快安排……”梁冉华调皮地在黄常衡的脸上亲一口。
梁冉华、黄常衡和梁孝轩一起从汽车上下来,三个人有说有笑沿着小河沿往北走着。上午9点多就到了港湾镇,黄常衡是来过梁家的,今天的梁家没有张灯结彩。但是,一家人早已在盼着新女婿上门了。奶奶吩咐伯母烧了一桌子的好菜,备了好酒;三奶奶是住在中院的,反正闲着也过来帮着张罗。
二伯去了南洋。三伯,两个伯母、奶奶、三奶奶和他们一行三人,正好一桌人。这次奶奶邀请黄常衡来家里吃饭,实际上就是当面商量梁冉华与黄常衡结婚的事,黄常衡心里也清楚。大家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着。从市人大会议开始聊起,渐渐地转入正题。先商定结婚日期,接下来商量放在那里宴请。奶奶想中午放在梁家宴请,是梁家嫁女儿,晚上可以放在县城的酒店里,就算是黄常衡娶亲回家后设宴招待客人。
再后来聊到请哪些人。女方当然是没有异议的,请梁家的亲亲戚戚,梁冉华的朋友、同事,发个请柬即可。可是,黄常衡呢?他只有一个弟弟在香港,到时候可以回来。还有养父母怎么办?请还是不请,众人都感到很为难。还有石玉凤,应该算是妹妹……
黄常衡默默地数着手指,喝酒也不多,话语更少。梁冉华看出他很为难,于是说:“奶奶,我们去旅行结婚,婚宴就不要办了。”
“那可不行,我的孙女虽然不是千金小姐,毕竟也是我们梁家这个有石狮子看门的大户人家出来的。”
“是啊!”
“对啊!”
众人附和着。黄常衡还是数着手指不做声,梁冉华“嗖”地站起来说:“就在我们家办一下,怎么办都可以,县城里的酒宴就免了。旅行结婚和嫁女中和一下。”
爷爷梁孝轩说:“小华的父母亲都在美国,他们到美国去旅行结婚合适,可是……”
黄常衡轻轻舒口气说:“这样就委屈小华了,我只能用以后善待小华来弥补了。”
奶奶还想说点什么,三奶奶却先说了:“这才是最实在的。三天的风光怎能换得来一生的恩恩爱爱呢。”
“好好,喝酒。”三伯站起来又给众人斟了一圈酒。
这边的事总算圆满谈妥了。黄常衡还要与石玉凤赶紧把离婚证书办了。本来两月前就该办好的,拖了这么久,玉凤会不会改变主意呢?
应该是不会的,因为他在上海的时候也经常与她通信,她还催他早点回来把这事办了。她催他,会不会是她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如果是这样,最好让他们先结婚,那么我结婚的时候就可以请他们,那么养父母,石家的兄弟都能请了。县城饭店摆一桌,也对得起梁家的人。
黄常衡急冲冲来到石家,只有玉凤一个人在家。岳父去儿子那里了,小儿子又给他添了孙子。本来老两口要一起去的,因为这几天玉凤一直吃不下饭,头晕得懒懒的老是想睡觉。黄常衡来的时候岳母带着两个外孙女去街上给女儿抓药去了。
两个月不见,带粗一看,黄常衡着实吓了一跳。石玉凤好像换了个人,本来清瘦的身子,更加瘦得皮包骨,还是穿着墨绿色的缎子夹袄,夹袄宽松得后片转到前胸来了。她松松垮垮地躺在藤椅里,灰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头发有点凌乱。见丈夫回家,两手撑着藤椅的扶手,想站起来,一下子没有立得起来。石玉凤歉意地笑了笑,又用力拉着扶手坐了下来。
她幽幽地说:“这阵子不知道怎么懒洋洋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又等了等用力撑着扶手才站了起来,说,“你怎么才回来呢?这下一拖竟拖了两个多月。我给你倒水去。”她用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去碗橱拿茶杯。
黄常衡分明感觉到她的双腿在颤抖,忙上去扶住说:“你歇着,我自己来。”他托着她的肘弯把她重新送回藤椅,感觉她的小臂凉凉的像根冬天雪地里的枯树枝,瞬间内疚得噎了口冷气。他决定先带她去县城治病,他与她没有那种想起就激动的爱情,但也不气恨她,在他的内心里一直拿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
“茶叶在抽屉里。”她扶着藤椅的扶手,又慢慢地躺到藤椅里。黄常衡拿起陶瓷杯,倒一点开水烫一下倒掉;再倒大半杯水放到扶手上的圆洞里,说,“时间还早,你换件衣服我带你去县城。”
“这件衣服还新着,就穿这件吧。”石玉凤又努力站起来,颤巍巍地一只手扶着椅子的靠背。
“玉凤,你能坐自行车吗?”
“能,坐车不用力气的。”
黄常衡把石玉凤抱到自行车上,用一根绳子把她绑在自己的身上,坐在车座上左脚在地上一蹬,车子蹿出去了。石玉凤闭着眼睛坐在后面,有气无力地把头顶支在黄常衡的背上。自行车颠簸着,她试图抱着他的腰,却咬咬牙把两只手伸向坐墩下边,紧紧地抓着坐墩下边的弹簧。一路上沟沟坑坑的,自行车上下跳动着。她强忍着一阵阵的恶心,心里侥幸着,幸亏没有吃啥东西,不然这个时候一定吐得稀里哗啦的。说不定喷到他的衣服上,该有多让人难堪。是车速太快,还是风大,头发被吹起来遮到了眼睛上,她也不敢抽一只手去捋一下。
正当她与恶心抗争着,突然间呼呼的风声停了,只听到他在跟人说:“护士同志,麻烦你帮我扶她一下。”她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看到自行车停在医院的门口,他正在解开绑着他俩的绳子。
“别解绳子,我们还是先去民政局吧。”她说。
他从护士扶着的手里抱起她,直奔门诊部。
老中医瘦瘦的脸上,架着副小小的眼镜。伸出细长的食指和中指,让她把右手手心向上放在一个小枕头上,静静地按着她的脉搏,过了好久说:“把舌头伸出来看看。”
“恶心呕吐吗?”
“有点。”
“吃饭没有胃口?”
“什么也不想吃,一吃就想吐。有时候不吃也想吐,把苦水都吐出来了还想吐。”
“你没有什么大病,开帖中药回家调理调理,过一阵子就好了。”
两个人同时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吸进新鲜空气。老中医又说了,“恭喜你们,怀孕了。”
“不会的,老医生,我生过两个女儿,不是这样的。”
“生过两个女儿?”
“嗯。”
“这次怀上儿子了,所以反应不一样。”
“不,不可能的。”石玉凤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极力辩解着。
“玉凤,别说了,我们回家好好调养吧。”
“不,不要。我要打胎,老医生求你给我打胎。”
“哪舍得打掉,两个女儿,再生个儿子,再称心不过了。回家保胎去,身体虚弱容易流产的。”
“好,好,那么医生请你再开几贴保胎的药。”黄常衡说。
“刚才开的中药就是保胎的。”
“我不要保胎,我要打胎,我要打胎。”她喊着。
“谢谢医生!”他抱起她出了门诊室。
黄常衡把石玉凤送回家。回到学校邀梁冉华一起到《李记家常菜》馆,还是落座在东南角靠窗的桌子,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米酒。
“小华,陪我喝一口。”黄常衡拎起酒壶,倒了两杯米酒,一杯送到梁冉华的面前,一杯自己端着。
他慢慢地喝着、吃着,梁冉华无所适从地陪着喝、陪着吃……《李记家常菜》店堂的食客来来去去换了几拨,他们两人还在那个位子坐着慢慢喝、慢慢吃。
中午的食客渐渐地少了,打鱼的人上岸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闹。记不清墙壁上的挂钟又敲了几响。《李记家常菜》的店堂里,送走了打鱼的,又迎来了晚餐的食客。
梁冉华陪着黄常衡喝着、吃着,听完了黄常衡艰难的所说,她静静地盯着窗外慢慢灰暗的院子。店小二送来了一对蜡烛,放在他们的桌子上,“嚓!”划了一根火柴,灰暗的饭桌又有了光亮。梁冉华把目光收回到了桌子上,泪水还在嘀嘀地滴。她呆呆地像是在盯着桌子上的菜,又像目光不落在桌子上。她掏出手绢,而手绢早已湿透了,她还是用湿透的手绢掩了掩眼睛,身上有点冷,拿手绢的手微微颤抖着。
黄常衡起身脱下大衣,给她披上,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抽咽起来。她感到他的手也在颤抖,她没有抬头看他,放下几张钞票说:“该回去了。”
石玉凤把中药交给母亲,没有告诉母亲她在医院查到了什么病,只是每天喝着母亲给她熬的药汤。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待身子硬朗了,自己去医院打胎。
一个人去肯定不行,可是,找谁陪着去呢?找个小姐妹,不行,找黄常衡,那更不行。父母亲肯定不会同意她打胎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张家好婆说的那个木匠。
主意打定后,心情倒也轻松起来,加上这几天喝了中药,吃饭渐渐增多了,有了力气就自己跑到张家好婆的家里,说要见见那个木匠。张家好婆喜出望外,踮着小脚风驰电掣地跑去通知木匠。
石玉凤见了木匠,只说自己前阵子身体不好,要到县城的医院看看,自己体虚走不动。木匠立刻说我用独轮车推你去。
过了几日,木匠落得个空,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们上路了。母亲用一条小红被铺在独轮车上,坐上去倒是软软的。石玉凤坐在红红的小被上,倒像新媳妇回娘家。右手靠着独轮车的车盖,左手里捏着个布包,里面装着一套内衣、草纸和旧布。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被寒风冻僵了。
“伯母,我们走了。”木匠把肩带朝肩上一挂,肩带的两头套在栏手上,提起栏手掂了掂说,“你坐好了。”就推着小车“咯吱咯吱”地朝大路走去。
“姆妈,你去哪里?”小女孩从屋里奔出来。
“去看病,一会儿就回家。”石玉凤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布包,眼里还是有点潮湿。
黄常衡骑着自行车过来,远远地看到一辆独轮车朝这边过来,近了点,看清楚石玉凤坐在独轮车的一边。他用力紧踩几脚,停在独轮车的前面,一把抓住独轮车的车盖。木匠诧异地弯腰卸下栏手上的肩带,把车停在路边,说:“你这个人怎么啦?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为什么要挡我们的路?”
“玉凤,说好了我来带你去复诊的。你这是……”
“你来了也正好,我们先把离婚证办了,再去医院。”
“不办了,婚不离了。”
“那不行,我已经答应了他。”
木匠坐在栏手柄上,摘下老头帽,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憨厚地笑着说:“那是,那是。”
“那也不行,一定要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说。”
“啊!你不是有两个女儿,又要生孩子?三个孩子全带到我家里吗?”木匠像触电似地站立起来。
“你!一个也不许带走。我是孩子的父亲!”黄常衡一步跨到木匠前面。
“那样更好,那样更好。”木匠从上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两支自己叼上一支,一支递给黄常衡,说,“呵呵,抽支邱香烟。”
石玉凤说:“他不抽香烟的。”
木匠自个儿吸了起来,一边从鼻子里,也许是嘴里吐了口白烟。甩了甩有点火星的火柴杆,随手丢在独轮车旁,一边把另一支香烟装进烟盒子,用手掩好烟盒上口的包装纸,小心地放回上衣口袋。
“玉凤,还是我带你去看医生吧,上次的病历卡在我这里。”
“那好,你们去吧,我正好回家做凳子去。”木匠说。
黄常衡带着石玉凤,心里思忖着,我不爱玉凤,但是又很想关心她,她要是我的妹妹该有多好呀。我只有一个弟弟去了香港,有个妹妹也可有个亲人相依。然而,养父母偏偏不让我有个妹妹,把我们推到这样一个尴尬的关系。我心里炽热地爱着小华,小华把结婚的准备都做好了,却偏偏不能结婚。上帝呀!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的孤苦?爸爸姆妈过早离开了我们,奶奶妹妹又被烧死。小华是我心里唯一的一点旖旎,你还要这样的小气。
石玉凤见他不声不响蒙头踩着自行车,心里很懊悔,怪自己这个记性,明明晓得他放假了要来的,为什么不提早一天呢。这时候又怪起木匠来,这天忙,那天有事走不开,一拖再拖拖到今朝。
今天去打胎,偏偏在路上当面相遇,分明自己是无意的,却像有意做给他看似的。如果他认为我是做给他看的,那么我真的一点自尊也没有了。连两个月前托人带信,叫他回家谈离婚的事,都好像是我设的圈套。小女儿也快四岁了,这四年中虽然他不常住家里,但也隔三差五的回家住上一晚,早不怀孕,晚不怀孕,偏偏在这个时候怀上了。“唉!”她轻叹一声,非常懊悔那个晚上,却又非常想往那个晚上。
“玉凤,怎么啦?”
见他问,她更加不安。怎么这样的没用,叹什么气呀,于是搪塞道:“小哥又生了个儿子,我这些日子只管自己病呀、疼呀,都出了十二朝了,还没有去看过。”
“明天我们一起去,等会儿到城里买点东西。”
“礼,我已经让爸爸姆妈带过去了。”
“我去上海这么久了,总不能空手去。”
石玉凤还想说打胎的话,又觉得现在说这话太假了。于是把话咽了回去,也就没有话说了。又是长长的冷场后,她说:“要不今天先不看医生了,买了东西就去小哥家,还赶得上中午前看望。”
“已经晚了,再晚一二天也不妨。看病却拖拉不得,孩子该三个月了?正是在长脑袋的时候,马虎不得的。”
“有两个女儿已经够了,我们就不要这个孩子了吧。”
“那,哪能行呀。再说打胎也伤身体,所以必须把他生下来,我升职了,我能养得了他们。”
石玉凤又闭口不说了,盯着手里的包裹,打了个哈欠。
梁冉华孤零零地站在新房中间,用手抚摸着锃亮的家具。又从衣柜里把黄常衡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装进一只藤条箱里。拎着藤条箱子,来到黄常衡的宿舍。
“我把你的衣服都装在这个箱子里。”梁冉华轻轻地把箱子放在台子上,转身走了。
“等一下,小华你还是把衣服挂在衣柜里吧,到穿的时候……”
“我想把从奶奶家拉来的家具送回去,房子退了。”
“小华,别,到时候再找房子,再从头搞起来,多花多少钱呀,搬来搬去把油漆碰落了,也不好呀。”
“衣服放这儿,我走了。”梁冉华放下箱子,径直地走了。
黄常衡追出去几步即停了下来,望着渐渐远去的梁冉华,一步步往宿舍倒退着,突然訇訇地说:“小华,我爱你。有了你才有我的骨头架子。”
黄常衡觉得一阵心悸,眼前一黑,忙扶住靠着宿舍的门。过了良久才歪歪斜斜地把身体从门边滑进宿舍。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喵!喵!喵!”一只猫在门口叫着。
“我在哪里?”黄常衡盯着天花板问。突然一下坐了起来,扑倒在柳条箱上嚎啕大哭。
下课后,黄常衡与梁冉华一起漫步在操场。
“小华,你不走行吗?你这一走等于抽了我的筋骨,我的自信刚建立,立马又要崩溃,我……”黄常衡一拳敲在白桦树冷冷的树干上,一阵钻心的疼让他呲牙咧嘴,摔着拳头嘴里发出“吱吱”声。
梁冉华猛地转过脸,两眼直挺挺地盯着他淌着鲜血的拳头,然后低下头一言未发。
操场上还是人声鼎沸,足球场上的杂草里还是滚着足球。梁冉华没有去看追逐的学生,抬头望着天边说:“明天能帮助一起搬家具吗?”
“小华,玉凤生完孩子,还是能离婚的。木匠嫌孩子多,我带着总可以,只是多一个孩子。”
“玉凤需要你。”
“小华,求你了,先不走行吗……”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梁冉华终于点了点头,然后泪流满面地向操场的大门口奔去。
几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凉风习习地吹着路边的花草。太阳刚刚露出一点点红光,花儿和小草上的露水,在晨曦下亮晶晶地滚来滚去。一阵风吹来,露珠滑下跌入泥地,一会儿什么也见不着了。
梁冉华拎着个饭盒,这是她昨晚煲了一个晚上的鸡汤。这一个星期,她每天都煲了各种美味的汤,送到医院去。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走道,踩着楼梯上到二层,推开了二层楼的一间病房的门。一股浓郁的甜甜的奶香味,与小孩此起彼落的哭声一起向她扑来。她健步来到床边,放下饭盒,弯腰逗着小孩:“姑姑给你送饭饭来了,给姑姑笑一个。”
“恩赫、恩赫,哦啊!”摇篮的小孩手舞足蹈地又哭开了。
“饿啊!你饿了吗?来姑姑抱抱。”梁冉华抱起摇篮里的小孩。与正在给小孩喂奶的石玉凤换了一个,梁冉华抱起吃饱了的那个,在小背脊上轻轻拍了拍,小孩打了饱咽摇摇头睡了。她在小孩的脸上甜甜地亲了一下说:“我手里这个是哥哥?”
“是弟弟桐河。”石玉凤掏出另一个奶子喂着另一个小孩,幸福地瞅着怀里的小孩说,“我的乖儿子桐江,你就让一点弟弟吧,弟弟还没吃饱你就哭闹,被姑姑看了阿晓得难为情。”
“奶水足吗?”
“前两天,刚刚来奶水,有点不足,现在足够哥俩儿吃的了。”说着拿过一条毛巾按住另一只奶头说,“刚才没有吸完,被桐江一吸那边这只奶又开始漏奶了。小华妹妹,你辛苦了,谢谢你每天给我熬汤喝。”
“哎,这是做姑姑理所应当做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吱呀”一声随着一股凉风拂面,石玉凤的母亲打着哈欠拎着早饭进来了。石玉凤生了双胞胎两个男孩,晚上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要换尿布。为了能让女儿多睡会儿,她总是抱着孩子在走道里哄着,人也瘦了一圈。见梁冉华抱着桐河,转身轻轻关上房门,笑着说:“呦,姑姑来了。”放下早饭,对石玉凤说,“常衡已经把黄包车叫来了,就在楼下等着。凤儿,赶紧把早饭吃了,早晨走,路上凉爽点。”
双胞胎降生后,石明发与黄常衡也轮班来值夜。
经过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石玉凤在县医院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今天终于要出院回家了,石明发昨晚先回家做准备工作。
两个小孩,三个大人坐了两辆黄包车。石玉凤头上包着蓝色的羊毛头巾,腿上盖着被单。脚下堆了一大堆的盆盆罐罐,还有两个大包袱。石玉凤的母亲和黄常衡各抱着个小孩。黄包车师傅把篷布拉下,松开刹车,在清凉的晨风中,一家人欢声笑语地离开了县医院。
梁冉华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用力舞着手绢说:“再见,一路顺风。”
“姑姑,再见!”石玉凤的母亲伸出一只手招了招。
“小华,今天星期天,回去好好睡一觉。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那天大雨淋的感冒,我看你现在还没有好利索。”黄常衡从篷布里探出头,关切地说。
“没事的。桐江、桐河再见,姑姑会来看你们的。”
桐江、桐河所以叫她姑姑,因为他们的出世,梁冉华这个姑姑立下汗马功劳。她目送这幸福的一家,渐渐远去,心里在为他们祝福,却有点酸,也不全是酸酸,万千思绪……
学校里来了新老师,爷爷让梁冉华把宿舍让给了新老师,她搬进了准备已久而未能成为新房的屋里。转眼进入盛夏季节,新屋比宿舍宽敞,也凉爽多了。可是,今晚不知道为了什么,心烦得汗流浃背。白天热,而现在已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来到窗口,探头瞧瞧大街两边黑压压的房屋,已经没有了白天的喧嚣,没几家的窗洞里有光亮。
随着黑夜的到来,穷凶极恶的热浪也疲倦地退了火气。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熬过了炙热的白天,这时候都抓紧时间息灯睡觉。
盛夏的晚上虽然还有点闷热,但是,凉风从南北两边的窗口穿来穿去,应该不算太热的。可是,她就是觉得热,热得坐立不安。又不像是热,而是心里发毛躁,这个热不单是空气的热,是自己心烦意乱的热。是什么事?直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到来,仔细想想,这些日子,没有什么让她心烦得夜不能寝的事呀。
她轻轻摇着芭蕉扇,轻轻地告诫自己心定自然凉。看着蚊帐被窗子里吹进来的风,摇得晃来晃去的;听着蚊子在蚊帐外面嗡嗡地转着,在这里撞撞,那里歇歇,张牙舞爪地伸着又细又长的小嘴,等着吸梁冉华的血。
“哐当,轰隆隆……”一阵巨响,把刚刚迷糊的梁冉华惊醒了。她努力睁开眼睛,“唰”一声,一个落地闪把整个房间照得明煌煌的,接着又是一声巨。紧跟着房顶上响起哗啦啦的雨声,南北两边的窗子被大风吹得“兵乓”作响,“唰唰”的雨点从窗口跌到房间里的桌子、柜子上。梁冉华打着手电筒关上窗户。又回到她的大床上,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咚咚……”觉得有人敲门。不会吧,这个时候有谁会来敲门呢,深更半夜的,又是雷雨交加,有谁来找自己呢,一定是雷雨声。
一阵寒颤,她拉过一条毛巾被把自己连肩带脑裹着又睡了。
“咚!咚咚!咚!咚咚!”她听清楚了,是有人敲门。这会敲得更重了,也更急了。
“啊,是小偷。”她在心里说,“不会的,小偷哪有敲门的,那么是强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吓得大气不敢出。
“小华,是我,黄常衡的岳父。”听到有人在叫她,梁冉华翻身坐了起来,心想自己住在这里很少有人知道,那么一定是黄常衡让他来的。
“小华,小华,我女儿快不行了,常衡让我来找你。”
“唉!”她披上一件单衣,跌跌撞撞拉开了门闩。一个闪电打过来,看见那个人手里的电筒射出一束窄窄的白光,只见白光里密层层的雨丝,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大叔,请进。”那个人身上的雨衣直往下淌水,一会儿,他站的地面上就是一摊大水汪。
“小华,我女儿难产,快不行了。给医院打电话要救护车,医院说救护车出去了……小华,小华,常衡让我找你想办法。小华,求你了,小华……”那个人语无伦次地嚷嚷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啊!快起来。”梁冉华从门背后拎下一件雨衣,说,“大叔,你是怎么来的?”
“骑自行车。”
“带我去……”
石明发带着梁冉华几个转弯,来到了张县长的家。张济生穿着拖鞋,拉过一件雨衣,冲进雨幕里,一会儿一辆越野吉普车冲到他们的跟前。小华拉着石明发跳上吉普车,自行车的两个轮子横躺在张县长的家门口,在大雨下“哗啦啦”地转着。
张县长望着渐渐远去的尾灯,扶起自行车,对一脸惊讶的妻子说:“我去人民医院叫他们先做好手术准备工作。”
“穿上雨衣。”女人拿着雨衣追了出来。
“呯,呯!”梁冉华和石明发分别关上吉普车的门,张济生猛踩一脚,吉普车冲进了雨幕。两束车灯下,瓢泼大雨,闪着亮晶晶的银光。因为车速快,吉普车又缺少防震设备,三个人被颠得东歪西倒。梁冉华紧紧地抓住车门上方的拉手,紧张地盯着前边的路况。石明发心急火燎的一句话也没有,也没有说谢谢啦,你们辛苦之类的话。他好像已经忘了说话的功能,但是,他没有丧失说话的功能。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而此时所有的话都被女儿危急的生命堵住了,吉普车把他们抛起来,又重重地摔到各自的座位。梁冉华咬着嘴唇,铁青着脸。他也视而不见……
今天上午,石玉凤说肚子有点疼,先是请来接生婆,接生婆折腾了半天,石玉凤哼哼唧唧的疼,后来越来越疼。石明发给黄常衡打了电话,黄常衡说还没有到预产期,赶紧送医院。他放下电话急冲冲往家赶。石明发放下电话,要把石玉凤送镇上的医院。乡下人生孩子都是在家里生的,接生婆咄咄哝哝地说:“那个女人生小囝不疼的,又不是头胎,已经生过两个小囡,就是不请我,自己也能生了,有那么金贵吗?”
乡亲们也觉得生小囝又不是生病,干吗要去医院,自找麻烦。因为黄常衡已经说了要送医院,石明发也极力主张送医院,大家只好把石玉凤送到了镇医院。
镇医院有两个老中医,两个男西医,一个护士。临街有个中药店,挤挤挨挨的中药柜子旁,立了个玻璃柜子。放着少量的西药,都是十滴水,药膏,红药水,纱布和药棉。少量的盘尼西林,链霉素。
中医不懂接生。一个西医,四十来岁,高高的个子,带了副金丝边眼镜,隔着衣裤摸了摸说:“把裤子脱下来,看看三门开了没有。”
石玉凤尽管疼得厉害,抓住裤子就是不让脱。石母说能不能让女护士看看,男医生说她是护士,也没有接生过小孩,他又大声说:“大妈你……我是从医科大学出来的。”
“哎呀呀,啊呀呀疼死我了。”石玉凤双手提着裤子,躺在病床上嗷嗷地叫着。头顶着枕头,枕头已经被她的汗水浸透了。黄常衡再也看不下去,抱起石玉凤,让她靠着自己,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凤,让医生接生吧,你已经承受了好久,再下去,你受不了,小孩也受不了的。”
石玉凤听到小孩也受不了,突然大叫一声:“脱……”就晕了过去。
医生仔细检查后说:“是双胞胎,而且胎位不正,唯一的办法是剖腹产。我们这里没有这个条件,快送县医院。”
“啊!要把我女儿剖腹,不行!不行!我只听说剖鱼的,那有剖人的。医生,医生我求求你,不要呀不要,你救救我女儿……”
“这个办法就是为了救你女儿,快给县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放救护车来,不然……”
“不然什么?医生,医生求你了。”玉凤的母亲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奔到院子里,双膝跪在雨水里。双手合十,仰面朝天嘶声力竭地喊着,“求求菩萨,救救我女儿,求求上帝,救救我外孙。”一会儿又进来,抖抖嗖嗖地拿着火柴盒,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张红纸。心慌意乱地捻了些红纸钱放在走道里烧。
“爸,我刚才给县医院打了电话,县医院只有一辆救护车出去了,可能要一两个小时才回医院;还有,我们这里的泥路,下这么大的雨,救护车不一定进得来。您骑我的车去县城找梁冉华……”
石明发到底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接过黄常衡写有梁冉华住处的纸条,来到县城一下子找到了梁冉华。
“大叔,我们下去推车。”石明发还在沉思中,被梁冉华拉下了吉普车。吉普车在烂泥里动不了,四个轮子在原地高速打转,张济生高声喊着“一、二、三”。梁冉华和石明发弯着身子推,一米,两米,推着。
“不行,那要多长时间呀。”
“大叔,你说怎办?”
“我去近边叫几个村民,把刚收下玉米的玉米秆拔下铺在路上。”
“这个办法好使。大叔您快去快来。”
石明发敲开了路边几家人家的门,大家在大雨里推的推,拔玉米秆的拔玉米秆,终于把车子推到了镇医院。
黄常衡抱着石玉凤,梁冉华脱下雨衣给玉凤盖好。护士举着盐水瓶,石玉凤已经没有力气大声叫喊,只是轻轻地呻吟着。
“凤,你要挺住,汽车来了,我们有救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县医院。凤,你要挺住,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你要挺住……”
“嗯,嗯,挺住,挺住……”石玉凤发出极其微弱的回应。
梁冉华先爬进汽车后排,黄常衡从另一个车门把石玉凤送进汽车,梁冉华用尽全身力气把石玉凤拖上座位,让她的上半身靠着自己。黄常衡与石明发抬着石玉凤用力把她送进了汽车,然后一起挤进后排,跪在座位下面托着;护士把盐水瓶递给梁冉华,梁冉华一只手举着盐水瓶,一只手搂着石玉凤。玉凤的母亲软得被乡亲们抬到副驾驶座位。院子里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头戴着竹笠、麻袋,身上穿着雨衣的;披着蓑衣、棕榈的。
医生焦急地叫了一声“出发”,大家挤挤挨挨奔到泥路上铺玉米秆。
张济生一踩油门,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后面一鼓足气,把吉普车从玉米秆上面推到石子路上,落汤鸡似的乡亲们立在大雨里,齐刷刷地挥舞着手臂。热泪盈眶的黄常衡和石明发,还来不及伸手招呼一下,吉普车已经远离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