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含泪领奖台 第三十四章 秋收时节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3-04 09:50:34 字数:8565
三天以后,星期五,成绩出来了。晚上我刻了刘老师的寝室,她说:“这次考好了,差一点得了满分,获得全联校第一,可给咱学校争光了。”
她摸摸我的头说:“老师跟上你也沾光。”
“那也是老师教的好。”我说。
“好好努力,以后有出息。”她说。
星期一上课,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宣布:“四闺女,语算双百,联校考了第一名。给咱们学校争了荣誉,给咱们班争了光,大家鼓掌。”
同学们“哗啦哗啦”一齐拍手,我站起来,向大家鞠躬行礼。
“同学们都要向她学习,刻苦努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刘老师站在讲台上郑重地说,“现在请她上台领奖。”大家又是一片掌声。
记得当时穿的一条很旧的裤子,由于爬墙上树,膝盖上早就磨出了洞。上学的路上,和同学们打闹。不小心屁股上扯了个窟窿,屁股蛋都露出来了。两个男同学看见了,就喊:“四闺女屁股烂了,四闺女屁股烂了……”我就追着打他们。
一忽儿,上课钟声响了起来,急忙捂着屁股进了教室。
一听让我上台领奖,就有点不知所措。不好意思往起站,扭扭捏捏不想往出走。
“咋啦你?快点上来领奖!”刘老师催促着。
没办法,只好双手放在背后,捂着屁股往台上走。三毛蛋看见了,指指背后,嘿嘿地笑。
刘老师不知底细地说:“严肃点!领奖咧,有甚笑头?安静!”
走到讲台跟前,我的双手还在背后,有的同学捂住嘴窃窃私笑。
“放下手来,上来领奖!”刘老师大声说。我一放手,背后一阵哈哈哈的笑声。
我“哇”地一下哭了。
“这是咋啦?给你发奖,是光荣的事,哭甚咧?”刘老师莫名其妙地说。
“老师,她的屁股烂了。”润明故意说。
“不是!裤子的屁股烂了!”雪英急忙纠正他。
大家又是一阵笑,我流着眼泪站在那里。
“调过来,我看。”刘老师一拔拉转过身去,低头一看,她也笑了。
然后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说:
“不许笑了,裤子烂了不怕,学习不好才怕咧!”
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大家都要向四闺女学习,争当第一名。”刘老师继续说,“裤子穿在身上是外表,知识装在心里才有价值。心里是空虚的,甚事干不了,别人才会笑话咧。”
教室里鸦雀无声。
我含着泪花接过老师的奖状、红旗本,和一支雕着绿竹子的红杆钢笔,非常漂亮。
我美滋滋地拿在手里。恭恭敬敬地给老师鞠了一躬,转过来向全班同学行了礼。
教室里再一次响起了掌声。
下课钟声响了,同学们一齐跑出教室。我在最后,慢慢地走。心想向老师请个假,回去缝一下裤子。刚出教室,刘老师喊了一声。
“四闺女,等一下。”她站在办公室,也就是宿舍的门坎上微笑着,“进来。”
她的宿舍,是半间房。靠西墙放着一张桌子,下面放着一个小方凳,是备课的地方。靠东面的窗户下,盘一条小炕,炕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摞被子,就是我经常和她做伴睡觉的地方。靠里北墙下放着一个粟红色扣箱,是那时社会流行的东西。结婚时,做上一对,作为陪嫁。进去后,她打开扣箱,找出一条穿过的华达呢蓝色斜纹裤子递给我。
“这条旧裤不穿了,给了你哇。”老师说。
“不用,不用,老师!你留着穿哇。”我急忙说,“我的裤子一会儿回去缝缝就好了。”
“给你就拿上,我有咧,听话。”老师硬是塞到我手里,“只要你好好学习,老师就高兴。”
我看着老师亲切的目光,心里非常感激,急忙说:“谢谢,谢谢老师关心……”
“不用客气,过来我给你比一比,剪上一截就能穿了。”
我急忙说:“不用了,老师,回去自己弄哇,我会。”
她取出剪刀,提起裤子,在我腿上比了比,用粉笔划了一道线,放在桌子上“噌噌”两下就剪了。剩下长长的两截裤脚就扔在地下。
“穿上我看看。”她说。
穿起来,虽然有点肥,但比起我的粗布裤子强多了。
“谢谢老师。”我真诚地给她鞠了个躬。
“不用谢,黑夜回去让你妈给你挽挽边就好了。”
我看着地下长长的两截裤脚说:“老师,这两截裤腿也给了我哇。”
“拿走哇,没用了。”她说。
我高高兴兴地拿起来塞进裤兜。心想:“这么好的布料,扔了多可惜,拿回去够做两双鞋面。”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学会精打细算。
下了学,我穿着老师给的裤子,兴致勃勃地拿着奖品跑回家,美滋滋地递给大大看。
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下,也不表扬,却看着我的裤子说:“你哪来的裤子?”
“刘老师给的。”
“以前换下的旧衣裳还有,烂了找你妈要,不要随便要老师的东西。”
“我没要,她非要给咧。”我说,“换下的衣裳,妈妈放在柜子里,再也见不上了,老是给人穿烂的,你看这裤子烂得挡不住屁股了。”我拿起换下的烂裤让他看。
“衣裳烂了,缝缝就好了,你又不是不会缝!”大大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四四穿得差,可能挣下大红奖状,给大大争光了。”
大大这样说,我心里特别高兴。因为在我心里,好像他从来不关心我习学的事。直到现在才懂得,那是因为条件不允许,不是不亲,不是不懂。
第三十四章秋收时节
又是一年秋收时,放了假接着就是紧张的劳动。莜麦胡麻怕风扬,山药怕上冻,必须早早动手。清早起来,顾不上洗脸就跟着大大他们下地了。牵着毛驴,赶着骡子,迎着冷风,摸黑走山路。坑坑洼洼,曲曲弯弯的山间小路很难走,走上五六里,天才朦朦亮。好歹从小天天走得就是这样的路,习惯了,不发愁。
我家地多,动手早,卫东一家都过来帮忙。大秋上,突击收割,村里人都要变工。你家帮我家,我家帮你家。大人们割,我和卫东、五子、旭东捆。捆好后背着往家送。整整闹了三四天,把胡麻收完了。
收完回来,卫东大大把我和五子叫进家,取出梨,葡萄给我们吃。五子高兴地说:“我少吃点,给弟弟拿上些。”
卫东妈说:“吃哇,咱还有咧,只要好好背就行。”一忽儿又说,“给你奶奶拿上些,给你妈妈也拿上些。”
到家后,卫东妈也跟着过来了,见了妈妈说:“把你那四闺女给了卫东哇?我家卫东也是个好小子。”
妈妈说:“好小子,也不能,咱一王家,不能。”
他妈走了,妈妈就骂:“以后再不要和卫东相跟,本家自己的不能攀亲。”
“谁和他攀了?”我说。
妈妈以后就操上心了,一出去担水就问:“上井担,还是下井担得咧?”卫东家离上井近。害怕我俩走近咧。
“管我咧?担回水来就行了,你是要咋咧?”我呛她。
回来后,听见大大和妈妈告诉咧:“不要臭的话,给就给了哇,一个村。到明儿老了,有个吃饭处。”
我说:“那甚叫臭人咧?臭人能闻见咧,这迎头碰上,咋也闻不见咧?”
妈妈说:“听听,人家还说闻不见咧。”
“狼吃得,你刻哪闻得来,闻不见?”奶奶在一别儿点起火来了,“那来大的闺女了,慌慌寻人家哇。跟了个臭人家,害三辈子咧。外甥子来了也不亲啦,臭的。”
妈妈说:“那不能,我要是没儿的话无所谓。有个儿咧,害怕不好问媳妇咧。叫人家说,四闺女寻下个臭圪桶。”
其实,我这人开化的晚,并没有那些想法。只是一小小长大,姐弟之间互有好感。
割完胡麻,开始掏山药。第二天大大早早地撵赶起来了,到了地里。手握沉重的大镢头,费力地举起来,一镢子下去,一窝大山药就劈烂了。
“算啦,算啦。”大大心疼地说,“我和你三姐刨,你去拣哇。”
他俩在前面刨,我和妈妈在后面拣。拣下一堆后装篓子,装好两篓子架到驴鞍子上,再装两篓子放到骡子的笼垛上。我就牵着往家送,骡子的缰绳拴在驴屁股后面,“叮叮铃铃”地走在山路上。冷冷的露水打湿了裤腿,凉嗖嗖的山风吹在脸上。
颠簸着到了家,五子和我一点一点地卸下来。她领着弟弟出去玩了,我还得饮牲灵喂草,完了再去做饭。挖了半盆莜面,压下一大笼河捞,山药蛋馏下一筚子。炒了一盆酸菜,简单吃上几口,拾掇着驮上送到地头。
装好篓子,他们吃饭,我赶上牲灵再往家送。下了坡,走到大大瞭不见了的地方,悄悄地爬上驴背骑着往家走。来回十几里,我也累得不行了。还不敢让大大看见,要不他又心疼地说咧:
“牲灵比人还辛苦咧,你还老想骑它。”
就这样,来来回回一个星期才能把山药掏完。
第二天早起,大大喂过骡子后,说:“四四,出去割些草哇,牲灵没喂的了。”
我牵着驴,去了花家嘴坡上。那里的草多,不一会儿就割下两大堆。捆住了,沉得弄不到驴背上,坐在圪塄上歇着,等个人过来帮忙。
无意间,往附近我家地堰里瞭了一眼。忽然看见莜麦地里有个人影,一上一下地忽绕着。一开始以为是大大,心想:“莜麦绿油油地长的正旺,我路过都没舍得割,他咋去了?”
原来这片莜麦是五月才种上的,不是为了打粮,专门做饲草的。秋上雨水长,所以长得正旺。绿油油地一人多高,多长一天,就能多收一点。
心里有点疑惑,又想觉得不对。爬上圪料坡,仔细瞅瞅,一看是个瘦麻圪筋的家伙。下来慢慢靠近一点,才发现是村里的二海林。正猫在地里,一下一下地割我家的莜麦。这个好逮便宜的家伙,大白天的到我家地里偷割来了,真可恨。
悄悄把毛驴栓到附近坡后,返回来躲在圪针窝子后面。随手拣了一块土坷垃,使劲朝他扔了过去。“咚”得一声打在他的背上。我赶紧爬下。
听见“噢”得叫了一声,他直起身来,四处瞭刹一下。看不见个人,又割起来了。
“这家伙才可恨咧,打了你一坷垃还不停。”心想。
就从腰带上取下弹弓,念叨着:“用石子狠狠地打一下,看你还割不割?”
拣起一块黄姜石,夹住,瞄准。“蹦”地一声打了过去,不偏不歪正好打在他的脑门上。
“啊呀!啊呀!”他连叫两声,坐在莜麦地里不动了。
一忽儿,他用手捂着脑袋,站起来了。鲜血从脸上流下来,吓得我赶紧钻到草丛后面爬下了。
“这是谁打得咧?”他四处看看,还是瞭不见个人,一支胳膊夹着镰刀,一只手捂着头走下坡。
心里暗暗高兴,终于把这家伙赶跑了。
看着他走后,我绕着地头走过去。
“哇!”地上已经割倒了一大片。有的已经捆起来了。我返回来把笼垛上装好的草卸下来,心想:“草不值钱,先把莜麦闹回得再说。”
牵上驴过了地里,把没捆得莜麦一个一个地捆好,又一点一点放在垅垛上煞住。可是,沉得搬不动了。
坐下歇了会儿,看见宝泉叔背着一大背莜麦,从坡上下来了。我跑
到地头喊他:“宝泉叔,宝泉叔叔……”
他背上是黄澄澄的一大背成熟的莜麦。沉甸甸地压得直不起腰来。他吃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有事咧,四闺女?”
“坐下歇一歇哇,宝泉叔。”我说,“帮我把垅垛抬一下。”
他靠在地圪塄上,擦了一把汗,望着绿油油的莜麦,说:“唉,苶娃娃,这么好的莜麦不让多长两天?天气还不太冷,还能长咧,咋就割了?”
“不用说了……”我咽下半句话,不好意思说是让人偷割了。“牲灵没草了,着急的割了些。甚不甚你和我招架得抬一下哇。”
他从背绳里抽出两条胳膊,背上的衣裳已经湿成一片,冒着汗热气。
我把驴赶到前面,站在地圪塄下边,上面基本上和驴背一般平了。两人费力地把垅垛抬到边边上,翻着一扣就上了鞍子。走了两步,晃晃荡荡的,有点不稳。他过去扳了一下,放正,卡在鞍子槽里。
“卡紧了,下坡就不怕出溜,走哇。”他正要走,我说:“宝泉叔,看你沉得,我替你背上两捆哇。”
“不用啦,我能闹动。”他说,“折腾一次,掉一片颗子。”
“看你累下个甚啦?”我说,“来哇,没多有少,给你背上四五捆就轻松了。”
他解开背绳,小心地取下四捆来,捆好让我背上,沿着小路一起下了山。
“老了,大不如从前了。”他说,“前两年比这还多,也能轻轻松松地背回家。”
走到大路畔,看见二海林正坐在石头上和大大说话。
“……狗日的,说出去逮点香赢哇,没想到叫人敲了一圪蛋。”他一只手还捂着头说,“林寿,你给我包一下哇。”
“都干了,还包甚咧?”大大说。
“我怕中了风咧。”他说。
我从他俩身边慢慢走过,没说话。大大一抬头看见了。
“叫你割草,咋把莜麦割回来了?”大大不高兴地说,“就会偷懒!”
“我刚才还说咧,绿茵茵的就割了。”后面的宝泉叔说,“别骂了,四闺女可懂事咧,你看还帮我背着四捆咧。”
“不知道谁把咱地里的莜麦割倒了,我就驮回来了。”
二海林一听,马上反应过来了。贼眼一转:“生铁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谁打的咧。”他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驴背上的绿莜麦。“原来你就在地里,肯定是你打得!”。
“你看见了?咋不把我抓住?”我和他狡辩。
“肯定是你,打了一石头就跑了。”他说,“谁都知道,你的弹弓打得最准。”
“偷别人家的莜麦,还有理了?遇上谁也要打你咧,打死活该!”我气愤地说。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他抱着脑袋坐在地上不动了,“林寿,快给我包包哇。”手上脸上花花的沾下不少血污。
“这茂田野地的,甚也没,咋给你包咧?”大大说。
他坐在地上,哼哼呀呀地叫着。大大路边拣了些干草叶子,点着烧下一些灰面面,给他抹上,随便圪擦了一下,说:“回哇,没事,早就干了。”
他仍然坐着不动,大大没办法。也坐在一别儿,抽出一溜旧报纸给他。又取出烟布袋,把小兰花倒上。他熟练地卷了一支小喇叭抽起来了。大大也卷了一支,坐在那里抽起来。血早已不流了,就是脸上花花的怪难看。
“管他的咧!这个赖皮!”我牵着驴前面走了,泉宝叔跟着大大也站起来一起往回走。
“为不甚咧?”他说,“好好的就割了,原来是这家伙干得。”宝泉叔回头看了他一眼。
叨啦着往村里走,二海林屁股后面紧紧地跟着。
“回家哇!打了你个一下,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以后不敢做这些缺德事了。”宝泉叔说他,“当公公的人啦,不怕人笑话?”
“打你个窟子是轻的,还想把你脑袋敲下来咧!”我看他跟在屁股后头,好是生气。
“行啦,不用说啦,”大大说我,“人家把莜麦割倒了,也驮回来了,还说甚咧?”
“他不割,还能长半月咧。”我说。
进了村,路过宝泉叔家,把他的莜麦放下。出来那家伙还跟在大大屁股后头,到了我家院门口。大大回头说:“进来哇老二,我给你擦擦,按上些马蹄扑。”
他假眉三道,哼哼着进了院。大大帮我卸了草。妈妈出来,看见满脸是血的二海林,吃惊地问:“这是咋啦,二哥?”
“叫你家四闺女打得。”他说。
“胡说,你看见来?”我硬是不承认。
“哎呀,哎呀,好疼啊!”他坐在地下,装模作样地说着。
“你个狼吃的,割了两捆莜麦草,到把人打下个这!”遇到这种事,妈妈总是先教训自家人。不问青红皂白,拿起笤帚圪瘩追着打过来。我一出溜就跑到一边儿。
“行啦,行啦!”大大说,“这事也不能全怪四四。你取上些棉花,我给老二擦擦哇。”
妈妈进家取来一撮棉花,醮上水,给他仔细擦了一遍,敷了一些马蹄扑面面。
大姐夫忽然进来了,看见二海林地下坐着哼哼,就问:“这是咋啦?老二哥。”
“唉,让四四打破头啦。”大大说,“要不一忽儿捎上,到西马坊卫生所包包哇。”
“我去窑上拉炭,下来再说哇。”大姐夫说。
“这个赖鬼,偷割人家的莜麦,管他作甚咧!”我生气地说,“他说是我打的,谁看见来?”
“不管谁打的,遇上啦,帮帮哇。”大姐夫说。
“好好的看甚咧?咱家人都成傻子了,偷了咱的莜麦不说,还要拉上他去看。”我委曲地说。
“要不是遇上宝泉叔,那么陡的坡上,我能弄回来?滑下坡泡了沟也没人知道,你们不心疼我,反倒关心起这个死鬼来了?”
大大走到我跟前,悄悄地和我说:
“三四十个莜麦值几个钱?要是打坏人,咱还得赔人家咧。”
妈妈还要教训我。我调头跑到奶奶家诉苦去了。
一进门,她正在锅边做水煮圪瘩鱼沙沙。饿得等不及了,舀了一碗,烫得不行。站在一别儿“嘘嘘”地吹,一边吹,一边吃。
“狼吃的,你家塌锅了,饿下个那?”奶奶见我迫不及待的样子说。
“不是塌锅了,今儿给人家出下挠了,不给吃了。”
“又出下甚挠了?”奶奶问,“整天不得安生。”
“二海林偷割咱的莜麦,让我打了一坷垃,头破了,还说是我的不是。”
“莜麦哪得啦?”
“驮回来了。”
“这不就行了。”
“赖在家不走啦。”
“狼吃的,我去找他,这个赖鬼。”奶奶知道这家伙平时就爱讹人。“噔噔噔”地拄上拐棍就过去了。
一进院,二海林正端着一碗抿面吃咧。
“好活的你,还有脸吃咧?”一见面,奶奶就骂他,“哪不能割,偏偏跑到我家地里。看见我家没人管了?”
“我不知道是你家得嘛。”他死皮赖脸地说。
“看看,把我家孙女子吓得魂儿都丢了。”奶奶乍乎他,“你说咋办哇?”
他放下碗不吃了,抱着头说:
“头昏得,中风啦,头疼的……”
“不能!”奶奶生气地说,“咋啦,干了坏事还有理啦?过来讹人来了?看见我家玉转不在啦?她要在,又把你扣在笸箩里了,贱骨头欠打。”
正说着,院里来了好几个人,大大过去劝奶奶:“本家自己的算了,她姐夫一会儿就回来了。顺便拉上看看,没甚大事。”
“不能!”奶奶说,“把他儿叫过来,引上四闺女看病去哇,我家孙女子吓坏了。”我在屋里听见奶奶在院里叽叽喳喳地说。
一忽儿,二大爷也过来了。
“还有这种作法咧?”瞪起眼训他,“打破头给你上点马蹄扑就行了,还想咋咧?到西马坊?还领上你去北京咧?”
表舅舅和三表哥也来了,在一边儿站着。
“咋啦,看见我表姑没人亲,是不是?你偷东西偷出理来了?”三哥说着就往前走,“来,咱们一齐拉上,磨出去!”
他一看阵势不对,急忙站起来,调头就跑,满院的人哈哈大笑。
表舅舅后边喊他:“二海林,快回去叫你三杆儿过来,比试比试。”
晚上,我满肚子委曲,就在奶奶家睡了。
她说:“这一个村亲戚多真好,你三哥四哥一往过走,那龟孙子夹起尾巴就跑了。”
“那,妈妈不打我了?”我问奶奶。
“打甚咧?本来就是他的不对,打破头活该。”
割回那么多莜麦草来,牲灵够吃好几天了。早上想多睡一会儿。可是大大早早地就过来了。
“得了理啦,睡得不起了?”他说,“那石头可不长眼,你知道它能打到哪?奶奶亲你,护着你咧,替你出气,给你打帮。人家可不管你那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公安局的来了,大大也管不了啦。”
我爬在被窝问他:“夜儿弄回那么多草来,还不够?又叫我做甚咧?”
大大笑着说:“起哇,割莜麦去哇。看你泉宝叔已经早早动手了,咱也早些行动哇,要不让人偷了,咱就没吃的了。”
“不刻!”我气得说,“咱家人好赖不分,丢就丢了哇!”
“不吃饭啦?”
“不吃啦!”
“我告奶奶不给你做!”
“那我就讨吃去,当个小乞丐四处游荡,那才好咧。”
我和大大一递一句地犟着,他不待要哄我,出去了。
“慌慌起来刻哇!”奶奶劝我,下地给我取出两个月饼一个梨,放在枕头跟前,“看看,还有梨,慌慌刻哇。”
她把梨拿起来放到我脸前。这才笑眯眯地穿上衣裳,装上吃的,高高兴兴地跳打着走了。
上了大梁沟,妈妈前头割,大大后边捆。最近他腰疼,猫不下,只能蹲在地上捆。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块儿,跑到前边,半堰中间,另开行子。
“这狗的,这边还没弄完,就跑到前边去了?”大大说。
“我和妈妈另开了,这边是她的,前头是我的。”
“那你自己捆。”大大说。
“爱捆不捆,不捆让大风扬了。”
我跑到前头,低头猫腰。甩开膀子“噌楞噌楞”地割着,一点也不比妈妈慢。她把仄楞坡上割完了,我也到头了。一头汗累得靠在圪塄上歇一歇,喘口气。有点口干,摸摸口袋里的梨,舍不得吃。就在旁边折了两枝醋榴榴嚼起来。
大大也快赶上来了,后边说:“看这闺女也厉害咧,快顶上个大人了。”抬头看看阳婆,又说,“剩下一小块了,抓紧时间,这边今天就完了。”
我靠在土圪塄边嚼着嚼着,一阵小风吹来,身上凉爽,一忽儿就犯迷糊了。
突然“嘭”的一下,腿上一阵疼痛,睁开眼,妈妈正在用镰刀把打我的屁股咧。
“好活的你,到地里歇晌来了!”她挥舞着镰刀说。
“你这个潘三女,好可恶!”我疼得骂她,“累得歇一会儿,你倒舍得打咧?不干了!”
大大过来说:“好啦,不要耍嘴皮子了,剩下不多了,割完咱就回。”
我勉强站起来,说:“要回咱就割,你的这一半,我的前面那一半,我割你捆。”
我去了上头的地里,坐下吃了个月饼,又埋头干起来。一出两行,跑了四个来回就完了。直起身子来歇了一下,大大在下面又喊起来了。
“四四,过来……”
“这是咋啦,刚割完,还不让我喘口气?”
“帮你妈抱哇,抱到一起捆得快。”
“不是分开了吗?”我说,“真是喂下毛驴当骡子用,养下闺女当小子受。一圪堆闺女受不够,吃苦受累好难受。命中没儿犟挣扎,老天最后不照顾,累得全是闺女们,儿子不够顶门户……”我花骂掉嘴,学着街上的顺口溜。
“不要说串话啦,小腿腿跑得快,多跑两趟,一会儿完了咱就回。”
没办法,又和妈妈抱起来。
我抱两抱,大大捆一捆。两捆一对,互相靠着,竖起来。一溜二十个,六亩莜麦总共割下三百捆。墩成斜茬,一行一行地排在地里。这活儿也有讲究,大大最内行,穗头向坡倾着,风来了吹不倒。
好不容易熬得弄完了,三个人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妈妈坐在地上用头巾擦擦汗。大大背上满是汗渍的马褂,白碱印子套着汗水的黑忽乱,成花花了。坐在地上卷了一支小喇叭,烟抽了一会儿。起来说:“行啦,回哇。”
我牵过毛驴,大大说:“还有七八里山路咧,让你妈骑上哇,她今天累坏啦。你牵好让她坐上。”
妈妈摆摆手不上:“我可不敢,”她说,“旁边的沟深那来深,骑在驴背上,忽悠忽悠的,我看得头晕咧。”妈妈胆小。
“那你骑上哇。”大大说。正好对了我的心事。
实在是累坏了,早就不想走啦。高兴的爬上驴背,颠颠打打地下了山。大大在后面跟着进了村,毛驴自个儿圪架圪架的上了石子坡。
“下来哇,上坡咧。”大大在后边喊我。
我爬倒抱着驴脖子,上了坡又坐起来。一颠一颠地进坡院,街上的
人们逗咧:“看看,林寿家娶回新媳妇来了。”嘻嘻哈哈的。一直骑得进了院。
“啊呀,这才懒咧。”大大说,“咋不叫那毛驴把你送到炕上咧?”
吃了饭,甚也顾不上,躺倒就睡了。
收完秋,就开学了。我顺利升了六年级。再也没有因为学费、书本费发愁。
坐在教室一看,班里又少了两个同学,大一点的男同学跟着家里人外出打工了,女同学在家帮助大人干活了。老师马马虎虎,学生吊儿郎当。我却是和他们不一样,知道自己没依靠。始终记得老师说的那两个字“顽强”。
我一定要坚持到底,二姐走了,妈妈又生了个六妹,家务越来越重,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白天写不完,晚上钻在被窝里写,我努力着,心中有个梦想:“长大后一定要走出火河沟,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