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兔子换学费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28 10:07:59 字数:8705
秋雨绵绵地下了好几天。天气阴冷阴冷的。
村里传开了感冒,五妹突然病了。两天两夜烧得迷迷糊糊,盖上两床被子都说冷得不行。浑身打哆嗦,上下牙打架,咯咯地响。大大取出草药,熬了一大锅,全家人都喝上,还是不见效。
平时家里有个小灾小病,大大总是看着小偏方,熬些草药,扎扎针,放放血,过两日就扛过去了。从来也不去个医院。
可是这次不一样。喝了两天汤药也不见好转,而且越来越厉害了。一大早,妈妈就在地下转上了。做了一碗抿面,五妹一点也吃不下去。
“那人,赶快想想办法。”妈妈说,“我看这次是顶不过去了。”她望着门外不停的雨,愁眉不展。
润年老汉来家扎了针,不见好转。大大又背着五妹去了十三福老汉家。让他把把脉,摸摸头说:“林寿,头烫得厉害咧,我可不敢给你看了,快进医院哇。”
大大看看外边的雨,还在不停地下。老汉说:“不能等了,慌慌走哇,立马就走,娃娃有危险咧!”
大大披着一件破棉袄,家也没回就冒雨出了村,去了馒头山,他也有点害怕了。
妈妈在家等呀等的,好大一会儿也不见大大回来。去十三福家一问,说是早就背着闺女走了,大概是去了馒头山了。
回到家,妈妈担心得坐立不安,地下转圈圈,一忽儿拉上我就走。
“咱也去馒头山去看看!”当时二姐和文文都不舒服,只有我精神。
妈妈拉着我的手,冒雨出了村。一路上泥淋糊擦,跌跌撞撞地出了沟。头上盖着一小块塑料布,衣裳很快都湿透了。到了庄子墁口,远远望见河滩的水都快满河槽了。细腰的独木桥已经不能走了,忽隐忽现,在水中激起一排白色的浪花。
我脱了鞋,挽起裤腿紧紧拉着妈妈的手。踏着水底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高低不平的河床,慢慢摸索着往前走。冰凉的河水漫过膝盖,湍急地流着。一不小心滑倒,能让水冲走了。吓得我们战战兢兢。
过了河,长长松了一口气。过了石坝是一座高高的土石山。斜坡上小路崎岖不平,只有两只脚宽的羊肠小道。下面是眼晕的深沟,看都不敢看,一不小心滑脱,掉下去就没命了。
爬到顶后,稍微平坦了些。可是上面尽是酸溜溜、圪针窝子,羊群踩下的小路。又滑又扎人,湿漉漉黑森森的。妈妈一忽儿在前边走一阵,一忽儿又到了身后边。我说:“你这是来回倒腾甚咧!不是慌慌赶路?”
“我怕狼咧。”她说。
“手里拿着棍子,还怕狼?”我说她,“咱说走下边的河沟哇,你非要走山上。”
“要有狼哪也有。”她说,“山上的路近。”
一忽儿又是马菇菇窝子,稠密的荆棘林一拨拉溅人一身水,她又跑到后边了。
“你就不怕前头跑出个狼来把我吃了?”我说她。
倒来倒去的,把我也闹得神经紧张了。不小心把衣裳都挂烂了。
好不容易翻过这座山,下去就是杀志沟,出了沟又是一条宽宽的河。河里歪七扭八地放着一溜大小不等的石头,人们叫踏石。湍急的河水流过,冲起高高的浪花溅在腿上,裤子上。我轻轻地一蹦就过去了。我连跳两块,妈妈才能跳一块,我跳得快,她跳一下还要歇一歇,才能跳第二块。过了河,天渐渐地黑了。对面山脚下,馒头山村旁边的部队医院已经亮起了灯。
抄近路,十六七里,走到七点来钟才到了。
进了医院,找到病房,五妹正在输液。赶紧脱了衣裳晾起来,喝了两口热水坐下。
大大说:“来了后,大夫训了他一顿”。
原来大大急急慌慌地背着五妹来时,她已昏迷不醒了。进了急诊室,
大夫量了体温,取出听诊器听了说:“孩子烧成这样,怎么才送过来?”
“一直下雨,路不好走,”大大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说,“快救救孩子哇。”
“赶快去办手续住院吧!”大夫说,“我先给她安排输液。”
大大看看大夫,站着没动。
“快去,赶快把手续办了,给她输液。”大夫催他。这才难为情地说:“走得急,没带上钱。”其实这两天拖着,主要是因为没钱。大大不敢说实话,害怕医院不收。
“那就先输液吧!”医生说,“高烧退了就好说了,钱改天再交。”
大大一听,脸上的愁云才散了。这里是部队医院,他们对当地的老百姓很照顾。他万分感激地忙出去办手续。
来到挂号处和医生说:“大夫说了,先办手续,过两天再交钱。”
窗口医生说:“没问题,先住下吧,过两天再交也行。”态度很好。
办了手续,就输上液体了。九点多体温就降下来了。
我们正在五妹的病房说着话,忽然听见楼道里“踢哩嘡啷”一阵响动。我走到门口一看,却是大姐夫搀着大姐进来了。原来她又要生了,急忙跑进屋告诉妈妈。
“这才赶的巧咧。”妈妈说着跑了过去。“都赶到一打打了。”
医生出来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大姐被抬进产房。一忽儿传来哭喊声,好大声音。我跟着妈妈跑进产房,大姐在床上扭曲着身子,痛苦的样子好吓人。姐夫说小孩脐带绕着脖颈,医生要求做手术,让家属签字。妈妈在一边,坚决不同意。医生没办法,只好任她顺产。大姐头上的汗珠豆粒一般大,撕心裂肺地叫着。我和妈妈一人摁着一条腿,努了半天,就是生不出来。医生打了催产素,好像不起作用似的。我看着大姐痛苦的样子,心里很害怕,想着生个娃娃这样疼痛。谁还敢结婚咧?
我俩陪着她到了后半夜,大姐的肚子又一次疼起来。医生急得跑来跑去,她还是生不下来。嗓子都哭喊着哑了,流了好多血,脸色惨白,满屋子人束手无策。一直到天快亮时才生下来,大姐已经奄奄一息了。医生才着急的给她输液。
我和妈妈说:“要这个娃娃做甚咧?快把大姐姐的命都要了。”
“受了些苦,要个儿子,也值得。”妈妈说。她们的老思想都是这样,儿子比命都值钱。
这不正好赶上了,大姐的婆婆没来,我和妈妈正好伺候上了。
第二天,大大结记着家里的事,回去了。过了五六天,大姐夫捎来话,说医生让出院咧。大大赶着骡子来接,我和五子坐在笼垛里,一人一边,妈妈坐在鞍子上颠颠打打地顺着沟回了家。
二姐和弟弟还没好利索,在炕上躺着。大大一进门也“喷喷”地打起喷嚏来。
“看看,这是一个接着一个,都要传个遍咧。”妈妈说。
我赶紧烧了一壶水水,倒下一碗递给大大。
“是不是路上受凉了!”妈妈说,“喝上两口暖暖哇。”
大大接过碗,喝了两口和我说:“那边屋里有草药,快给大大取出来。”
我到西间取出一个荆条篮子,递给他。这些都是我们以前上山时采下的,卖了以后留一点自己用。他一样一样地往出挑。
“这是板兰根,这是葛根、蒲公英、桑叶、黄芪……”他说着,一一拿出来让我看,“再切上一大块生姜,放在砂锅里熬哇。”这些我也认识,每年上山采药我都去,大部分都知道。
把所有的东西放入锅里,满满地加上水,放在炉子上熬起来。要是平时,还要泡半个多钟头,今儿顾不上了。一忽儿,咕嘟咕嘟地响起来了,满屋子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看着,多搅动搅动,”大大说,“千万不敢糊钵了,糊了就成毒药啦。”
“我知道,我会熬。”平时在家熬药时,我常常坐在炉子边看火。
守在炉子跟前,一会儿用筷子搅搅。头料好了,倒出。添水煮二料,好了再倒出。最后把三次熬下的药汤倒在一个大盆里搅匀,一个人一碗喝上。慢慢头上渗出了汗珠。
“你开的西药片片咧?”我突然想起来了,临回时医生给开了两板板。
“你看,我倒忘了这个事了,还是四四记性好。”大大一拍脑袋说。村里人没有吃药片的习惯,记不住。
大大取出来,每人给了两片。最后和我说:“你也吃上两片哇。”他递给我。
“不想吃,你们吃哇。”我说,“好好的吃甚药咧?喝上汤药得了。”
五六天以后,全家人才摆脱这场灾难。
吃过饭,大大坐在炕沿边儿抽着烟,惦记起大姐来了。
“玉梅也该出院了哇!”大大说,“十多天了。”
“这事还用你操心?有亲家母咧。”妈妈说,“你看看这次五子住院费咋办哇?”
说起这,大大又开始挠头了。
“是啊,咱不能让别人替咱交哇,得自己想办法咧。”大大说。
“虽然他姐夫说过,他一块结咧。那是人家的客气话,咱还能要人家的钱。”妈妈说。
“他家那个情况我清楚。”大大说,“咱不能给玉梅惹麻烦。”
可是家里没有一分钱,一直圪拖到大姐四十天头上,要挪窝回火河沟咧,妈妈才唉声叹气地说:
“这得多少钱咧?咱也不知道……”
大大沉默着,烟锅里的烟徐徐升起。一家人看着他不知道咋办。
“要不把咱的布票卖了哇!”一忽儿,妈妈突然说,“那天润年老汉过来说想要点咧。他知道咱家人多,花不完。”
“行,卖了哇。”大大脸上一下露出了笑容,痛快地说,“反正家里没钱,也花不了啦。”
他俩一说即合,终于有了办法了。长长松了一口气。
妈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包,一层一层地揭开,递给大大。
“看,全在这儿咧,数数。”
大大拿在手里,也没数。包好,揣进兜里,就出去了。
不大工夫,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润年老汉正好想要咧,人家给了五十块钱。”大大说,“还留下五尺布票,两张棉花票,难免想用些。”他把钱和包包一齐给了妈妈。
“估计差不多够了哇?”她看了大大一眼。
大大说:“估计差不多了哇。”长长出了一口气。
姐夫开着卡车把大姐送过来,象征性地住了一夜。
第二天,吃过早饭,姐夫叫上大姐回西马坊。
“这边紧张的睡不下,回哇。”他说,“以后娃娃大了些再过来住哇。”
平时大姐每年秋后都要回火河沟住好些日子。
大大说:“玉仙,五子住院时花了多少钱?给你们拿上哇。”
“也就是七八十块钱,算了哇。”大姐夫说。
妈妈掏出钱递给他,他看了大姐一眼,说:“不用啦,妈,以后再说哇。”
又把钱给了大大。大姐在一边儿不说话,大大硬是把钱塞到他手里。
“这是五十,家里暂时就这两个,你先拿上,差多少以后再给你。”大大说。
他推辞了一下,勉强接住了。大姐一脸不高兴地别了他一眼。
“那我们走啦。”姐夫说着叫上大姐往外走。
“四四,出去送送你姐夫。”大大说。
大姐抱着娃娃在前边走,我在后边。拽了拽姐夫的衣襟,说:
“姐夫,有个话想和你说咧。”
“有甚话?说哇。”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你也是挺好意思的,”我说,“知道妈妈那钱是哪来的吗?”
姐夫忽然瞪大眼睛问:“哪来的?”
“大大把全家的布票、棉花票卖了,才换下的。”
“真的?”他有点惊愕地回头看了大姐一眼,有点不知所措。
“不信,回去问问,我还哄你咧?”
大姐扭头不理他。姐夫定了一下神,突然转身往回走,说:“我回去一下。”急忙调头进了院。
我和大姐在院外路边静静地站着,一忽儿出来了。
“走哇!”他叫大姐。
“你返回去做了个甚?”大姐盯着问他。
“走哇,走哇!”姐夫说,“没甚大不了的。”一个劲地催大姐。
“咋回事咧么?有甚不好说的?”大姐逼着问,他才不好意思地说:“我把钱给大大放下了,他说甚也不让。最后我拿了三十块钱才出来。”
“本来就不该要,你这个女婿子一点眼色也没有。大大这次来来回回的,二十块钱还不知道打住打不住?”
姐夫有点脸红了。尴尬地说:“我也是一时糊涂,要不是四四提醒,可后悔一辈子咧。”
他摸摸我的头说:“别看这小不点,比我还有脑筋咧。”
“你以为咧?我家的闺女哪个不比你机明?”大姐哨唏他。
“是,是,机灵着咧,是我小瞧人家了。”姐夫说。
他们走下坡,坐着车走了,我回了家。
“咋回事!”一进屋大大就瞪起眼问我。“他们半路上说甚来?”
“没有啊,出来后,姐夫说有点事,又回去了。”我怕大大训我,不敢实说。
“你姐夫是后老子,不亲。我怕他回去不好交待咧。”大大说,“咱们尽量困难些,也不能让他们家庭不和。”
原来是这样,大大太了解村里这些人了。果不其然,就因为这二三十块钱,回到家铁匠四还要审问大姐夫咧。他不敢说,大姐和公公理论:
你那铁圪蛋哪得?那是我大凑钱给你买得。可不只二三十块。
原来铁匠四那年开铺子时,要买铁砧子,钱不够了,是大大东凑西借才买下的。铁匠四这才不追究这钱的事了。
“做人要讲良心,办事不能有前没后,”大姐常和我说,“世上总要讲个礼尚往来,不能老是一出子,有来无回。”
铁匠四手艺好,镰刀、镢头、耙子、菜刀,许多农用家具都会打。农闲时小毛炉驮着工具走村窜户,叮叮铃铃的。一上石子坡我就听见了,跑出去叫回家里。吃住都在我家,大大对他是上客招待。在院里垒着炉子干活。有时,我过去帮他拉风箱烧火。抱着拉杆“忽嗒忽嗒”地使劲拉。他一只手用火钳夹着烧红的铁块,小徒弟抡起大锤,他一手握着小锤。两人你来我往,一人一下,叮叮当当,火花四溅。不大一会儿打成一个小铁铲,可有意思咧。
没几日,舅舅从岭底来了。
“听说一家子都病了。”他一进门就说,“要不人们都说今年有灾疫咧!”
“唉,这不刚刚躲过去。”妈妈说。
“四四也病啦?不去学校。”他看见我在后炕里圪窝着,躲着个脸。
“花了一圪揽,吃饭都顾不上了,还上个甚学咧!就在家照料着哇。”
我已经十来天没去学校了。
“好歹也得上个初中哇。”舅舅说。我噘着嘴靠在后墙上不说话。
“去哇,去哇,咋呀得上咧。”舅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给了我。又说,“过两天到舅舅那儿背上两只兔子回来,长大就能卖钱了。”我看了妈妈一眼,没敢伸手。
“一门心思就想去学校,也不管家里咋样。”妈妈说。
“娃娃们小咧,还不懂事,不学点文化没出息,该上就得上咧。”舅舅说。
“拿起来哇。”妈妈看了我一眼说。
我拿住钱,眉开眼笑起来。
星期天,我背一只篓子去了舅舅家。他家院里大大小小喂着二十几只兔子,抓了四只半大不小的,装进篓子里。高高兴兴地跑了十来里地,背回来了。大大也高兴了,第二天就去张家山的沟里驮回两篓子片石,在院子南墙角垒了一个窝。看着漂亮的小白兔,我的心里多么高兴啊。
每天放牛回来,都要顺便给它们挖一袋苦菜、蒲公英、燕儿衣、板板草喂上,它们一见我过来,就蹦蹦跳跳地跑来了。我拽起它们的大耳朵抱在怀里摸一摸,红红的眼睛,白绒绒的毛,可好看咧。
四十多天后,我提着半筐野菜从地里回来。忽然看见老兔身后跑出两只小兔来,高兴得直叫:“妈妈,快来看,下下小兔子了。”
我趴到窝边数了数了数,竟然有七只。妈妈过来一看,高兴地说:“好好喂,长大就能卖钱了。”
每天上学之前,我准要把鲜嫩的野菜放上一堆,把它们喂得饱饱的,抱在怀里摸摸它们才走。心想:“以后卖了,就不用再问妈妈要钱了。”
它们长得很快,过了两个多月,就成了大兔,而且越来越能吃了。我挖的野菜都快供不上它们吃了。妈妈说:“你刻坝上挖绵羊草哇,那个见吃。”
我挎上篮子,拿上小镢头,到坡上去刨绵羊草卜子。这种野草叶子羊特别爱吃,根子像指头一样粗,松软,兔子爱吃。刨上几卜就是满满一篮,粗的根子捣扁,小兔也能吃,比嫩草叶子见吃,一篮能吃两天。
兔子长得很快,又过了些日子,妈妈说:“窝里都快放不下了,慌慌卖了哇。”
正好宁化过会,一个老舅舅住在那,捎来话让我们去看戏。妈妈说:“正好把兔子捎上,卖了哇。”
大大赶着骡子,笼垛一头坐得是三大二小,一头是弟弟。奶奶坐在中间的鞍子上,屁股后头还趴着一个玉文。我背着兔子和二姐、三姐她们跟在后头走着。
十几里,没费多大劲就到了。他们先进了家,我到街上找地方卖。转悠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找见供销社。那会儿只有那个地方才收,别的地方没人买。进到一个屋里过称,又去另一个地方开票,跑了老远才寻见会计室。每斤八毛,七只兔子卖了三十多元钱。学费、书本费都够了,不用发愁了。后来大大说:“五子,下下小兔让四四给两只,你也喂哇。”
“我才不待要喂咧,整天还得给它们打草咧。也不想挣那个钱,也不稀罕上那个学。”她的性格和我不一样,自从哭着闹着跟着我去了学校后,上了半年,反而对学习不感兴趣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一批评,就不去了。
我却不一样,很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不管语文算术,哪门功课。哪个老师,我都认真听讲,积极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每天布置的课外作业,不管有多少事情,再晚也要写完睡觉。妈妈嫌点灯费油,中间把灯吹了,我就用明技柴照着写。不管大考小考,总是满分,每一次发奖都有我的名字。
第二年,我又一次跳班,上了五年级。刘老师成了我的班主任。她家在外村,晚上我过去和她做伴,帮她打扫卫生、烧炕,她像大姐姐一样关心我。
六月份,联校组织统考。周围的学校都要集中到细腰中学。他们那里教室多,条件好。平时一些重要的考试都到这里来。
早就听老师们议论开了,说这次考试要和民办教师转正挂勾,很重要。所以各个学校都很重视。很早就作了布置安排,平时学习太差的学生都不让参加。害怕成绩考不好,影响老师转正。学校背着上边,暗暗地做工作。我们班的润虎、三毛蛋、三大的闺女换弟,几个最差的都没让参加。
上午早早在校园里集合,我们班由刘老师领队。走在半路,卫东悄悄地说:“我要是做不来,你给写个条条。”
“你还有甚问题,还用我告诉咧?”
“以防万一嘛。”他说,“听老师说,这次考试一定很难。”
“知道啦。”我说。
九点,铃声一响,同学们依次入场。坐下后一看,才知道是全联校大交叉,监堂老师都不认识。一个班没有几个分在一个教室的。而且是单人小桌,距离摆得很远,根本没有作弊的可能。卫东恰好和我分在一个考场。
老师宣布考试纪律后开始发卷子。拆开看看,也没有发现有很难的题,没费太大劲,顺顺利利作地完了。仔细检查了一遍,坐了一会儿,就想交卷出去。老师过来,抬手看了看手表说:“还有一会儿咧,再检查一下,到点再交。”
我无聊地坐在那里等着。回头看看,大部分同学都在紧张地埋头作题,教室里一片沙沙的写字声。
一忽儿,卫东调后头来给我使眼色。他在前面和我隔着一排。可是老师在地下,不停地走来走去,根本不敢乱动。又一忽儿,他扔了一个纸蛋蛋在地下,我也不敢猫腰去拣。老师走过来,看了一眼,说:“大家注意考场纪律,不要做小动作。”
我没有理他,他也不敢再回头了。
下课铃响了,大家一齐交卷出来,他跑过来骂我:“牛逼的,小气的,不想帮。”
“我可不敢,老师在那里直盯盯得看着。”说完就跑着上了茅房。
出来后,他在门口堵着我,威胁要打架。
“试试看,抬不死你咧!”我一乍呼,他倒吓得跑了。
平时打架,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一忽儿,叫来他姨表哥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划拉着,要和我打闹。我根本不含糊他俩,拉开距离转着圈,瞅准机会,一下就从那个同学手里把棍子夺过来了。“啪啪”两下猛得一摔打,他们都吓跑了。卫东看见我真的生气了,再也没有过来。以前他可多领教过我的厉害。
上午先考算学,下课回家吃了午饭,过来再考常识。第二天是考语文和政治,下午四点半考完出来后,刘老师说,联校请她们吃饭,让我和爱秀、雪英几个女同学相跟上回家。
“不要和男同学打闹。”她吩咐我们。
“我才不怕他们咧!”我说,“放心哇老师,他们敌不过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河上有水,担心你们路上不安全。”刘老师特别细心,对我们女同学也格外照顾。
这条河是汾河源的主要支流,从芦芽山七叉八股的几道沟里流下来,汇聚过来。山区气候变化大,一圪蛋云彩过来,就是一阵大雨,常常发大水。有时发了洪水冲着枯木、石头从岭上滚下来,轰隆轰隆地响得怕人,水大的时能把人和牲灵一齐冲走。所以每次过河,老师都要吩咐一遍。
“这一次考得咋样?”刘老师问我。
“我觉得不难,顺顺当当就做完了。”
“我对你有信心。”她说,“刚才听监堂老师说,你们考场有个同学题做得很好。拿着一支联校发的钢笔,早早就做完了,我估计就是你。联校得过奖的没有几个人。”
我用的那支钢笔就是联校的奖品,黑杆上刻着一枝白色的竹子,特别漂亮。每到考试时,才舍得取出来使用,平时做作业只用铅笔。
“我也不知道,反正觉得都会做。”我自信得说。
正要走,她把我拉到一别儿,从口袋里掏出六毛钱,悄悄塞到手里。一看是钱,我坚决不接:“不要,不要,刘老师。”我躲着往后退,她硬是塞到我口袋里了。
“这是老师奖励你的,拿住哇。”她郑重地说。
非常出乎我的预料,完全没想到老师会给我钱。在家大大和妈妈都从来不会给我一分零花钱。拿上钱出去买了东西,回来分分毛毛也要交待得一清二楚。
急忙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不用谢,你给老师争光了,应该的。”
听三大说她也是民办教师,今年也要争取转正。
我揣起钱,按捺着兴奋的心情,叫上爱秀和雪英准备回家。下了炮台圪蛋,到了细腰街上。路过十字路口时,忽然传来一阵香香的味道。原来前面是个饼子铺。砖砌的炭火炉子上放着一个黑黑的大铁盘,摆满了焦黄的饼子。一个老汉戴着一顶软沓沓的落满灰尘的帽子,站在炉子一边翻烫着。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老板。”见别人这样喊他,我也学着叫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不像个买东西的,低头继续干他的活儿。
“多少钱一个?”我伸手摸摸口袋里的钱问他。
“五分!”他不屑地说。
“买六毛的,能不能多给一个?”
“不行,不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屁大点小娃子,还和我搞价咧?这么大的饼子,五分钱够便宜的了。”
我磨叨地和他说了两句,人家高低不让。于是给了他六毛,买了十二个饼子,满满装了一塑料袋。
爱秀和雪英在一边儿奇怪地看着我。我们都从来不在外面买东西,因为身上从来没有零花钱,也没这个习惯。我给了她们一人一个,她俩高兴得拿起来就吃。我提溜着一齐走到下街。忽然想:“这么好吃的饼子,应该让刘老师也尝尝才对。”
又叫上她俩返回了炮台圪蛋。进了院找不见刘老师,办公室看见她的军用挂包桌子上放着,找了一张报纸包了两个塞进去,就出来了。
不像现在,一块钱的饼子都是薄薄的。那时五分钱一个的饼子,也是又大又厚,沉甸甸的,足够我吃个顿饱。吃一个饼子也是奢侈的享受。那会儿家里没钱,从来舍不得在外面买得吃,更不要说吃零食。脑子里也没有那样的想法。几分钱买一支铅笔,家长们都心疼。心想:“今儿回去让妈妈高兴高兴。”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了火河沟。
提溜着一个大包进了家,说:“妈妈,你看这是甚?”我把饼子提到她脸前晃了晃。
她看了一眼,闻见了香味,惊讶地问:“哪来的这么多饼子?”
“买下的。”
“你有钱咧?”
“刘老师给的。”
“你咋能要老师的钱咧?”
“我不要,她硬是塞到口袋里了。老师说考好了,奖励我的。”
妈妈看着黄楞楞的饼子,高兴地说:“苶娃娃,买上两个解解馋就行了,弄下那么多咋咧?”
“买了十二个,给老师留了二个。爱秀、雪英每人一个,剩下的给咱全家解馋。”
妈妈笑着说:“俺娃长大了,省得关心人了。”
自打这以后,每逢过时过节,家里都要请刘老师到家里来吃顿饭。她也把我当作小妹妹一样看待,并和二姐处成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