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三）

　　周偲泉一走又是几年，再回来，全国已经解放了，正在轰轰烈烈地抗美援朝。
　　韩冬妮后来回想起来，周偲泉那次回来的举动有些奇怪。
　　周偲泉告诉爹娘，他要去朝鲜打仗，打完仗就回来。回来后就结婚生子，陪着爹娘过日子。
　　娘又跟他提了韩冬妮愿意给他做小的事，周偲泉再一次拒绝了。
　　夜深了，韩冬妮默默地哭了很久，最后，她下了一个决心。既然泉子哥说什么也不肯娶她，而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再嫁别人的；那么，她豁出去了，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她希望他能留给她一个孩子。
　　韩冬妮毅然决然地拉开房门，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在洒满月光的小院中，周偲泉面对爹娘的卧房，双膝下跪，头低伏在地上；而爹娘的卧房，很早就熄灯了，这会儿爹娘早就入睡了。周偲泉不知在此跪了多久，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泉子哥！”韩冬妮低声惊呼：“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韩冬妮的声音，周偲泉缓缓直起身。
　　韩冬妮走到周偲泉身边，发现他的脸上泪流满面，这使她越发吃惊。她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以前他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流泪，参加革命以后，几次回家来去匆匆也都是坚定乐观的。这回，这回他是觉得回不来了吗？韩冬妮心中抽紧了。
　　周偲泉掏出手帕擦干眼泪：“别惊扰二老，到你屋里去说话。”
　　韩冬妮带头走进屋里：“泉子哥，你坐。”
　　周偲泉没有坐下，他站在方桌旁：“妮子，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孝敬爹娘。”
　　“嗯，你放心。”
　　“有合适的人家，还是赶紧嫁了吧。你已经快20岁了，别再耽搁了。出嫁以后常回家看看，照顾好爹娘。”
　　“我哪儿也不去，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妮子，你别这样，我……”
　　“我知道，你不娶我，不让我做小，你心里装着别人。泉子哥，我不逼你。你，你就给我一个孩子吧，我不用你娶我，我就带着这个孩子和爹娘一起过。”
　　周偲泉拉下脸来：“妮子，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我是真心愿意的。”
　　“别胡闹。”周偲泉拔腿向门口走去。
　　韩冬妮坚持地拉着周偲泉的袖子：“哥，你听我说，我刚才就是打算去你房里找你，就是想让你给我留个孩子。本来我还不知怎么开口说，刚才看你在院子里和爹娘悄悄告别，就更下了这个决心。你是怕不能回来是吧？我看你那么决绝的样子，呸呸呸，我的意思是……”韩冬妮一贯的内敛羞涩。这一次，泉子哥马上要走了，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确是在和二老告别。战争嘛，什么可能都有。”周偲泉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既然什么可能都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能让周家断后！”
　　“你若真有这心，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给爹娘招个上门女婿。”周偲泉认真地说。
　　“那能一样吗？我又不姓周。”
　　“你就这么铁定我回不来吗？临走前还咒我是吗？我要是真的回不来了，那可是你咒的哦。”周偲泉故作轻松地调侃韩冬妮。
　　韩冬妮背后一阵阵发凉：“我为什么咒你，我刚才不是呸了三次吗？”她的勇气在一点点失去，不行，还要做最后的努力，“我就是想你给我个孩子，行吗？”韩冬妮的话带着哭音，本来是不顾一切羞涩地让泉子哥给她个孩子，让周偲泉七拐八拐怎么就离题万里了。
　　“这不行。妮子，你还小，还没有接触社会，社会上有许多优秀青年；将来，等你长大，你会遇到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人，你会有一个幸福美好的人生。”
　　韩冬妮在心中呐喊：那个人就是你啊，我爱的就是你，你不爱我，没关系，你不给我孩子，也没关系，我就在家里等你。只要有爹娘在，这里总是你的家，你总是要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直在这里等你。她知道拗不过她的泉子哥，慢慢松开周偲泉的衣袖，恢复了以往的温雅，低声说：“好，我等着。”
　　结果，周偲泉真的没有再回来。部队送来了周偲泉的牺牲证明书，周偲泉在朝鲜战场牺牲了。
　　韩冬妮在无尽的悲伤和痛哭中无数次痛恨自己，为什么在泉子哥临走的那一晚说了那么多遍“如果你回不来了”，没想到一语成谶，可原本她的初衷就是想要一个泉子哥的孩子啊！
　　周谦顷在接到周偲泉牺牲证明书的当天就精神失常了。这个没有受过任何人生挫折的男人，第一次遭受如此巨大的殇恸，一时接受不了，疯了。他并不像一般疯人癫狂模样，他不吵不闹，看到穿军装的人就客客气气地问：“首长，你知道我家泉子什么时候回来？”他的神态不像个病人，语气温良，态度和蔼，还是一副儒雅文人做派。虽然他已经没有正常思维，但多年的文人风骨尚存，举止似正常人的行为，只是没有了生存的基本需求，他丧失了自主吃喝的意识。到吃饭时给他饭他就吃，不给就不吃，给他水他就喝，不给就不喝。晚上让他睡觉，他就躺在床上，闭上眼也能睡着，早上不叫他也不起床，叫他就起来，看似正常人一样。只是异常单薄消瘦，容颜憔悴，华发早生，不多时日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了。
　　陈香找了个老中医，老中医给周谦顷号了脉，说周谦顷是急火攻心，现在抓紧治尚可治愈，时间拖长了，怕就要终身精神失常了。
　　心病终要心药医，现在周谦顷的心药就是儿子，儿子已经牺牲在朝鲜战场了，再没有什么心药，只怕周谦顷此生就这样混混沌沌痴狂而终了。
　　陈香以泪洗面，又不敢过于刺激早已身心俱不胜支的周谦顷，眼见也是日渐虚弱。这个家马上就支撑不住了。
　　
　　这时，有个部队的大干部岳天云从北京来到济南，说是周偲泉的上级领导，来看望周偲泉烈士的家属。他亲眼看到精神失常的周谦顷，看到悲痛欲绝的陈香，一个儒雅的文人家庭由于丧失独子之痛日渐走向破败。
　　岳天云回北京后，不久又回来了。岳天云告诉陈香，周偲泉生前有个女朋友，是个军医。女军医在周偲泉牺牲前怀了孩子，现在留有一个遗腹子，女军医对遗腹子珍爱如宝，但是听闻周家惨景也十分伤感，为了周老先生和周老太太的身心健康，她同意将孩子送给周家抚养。
　　陈香悲喜莫名，说既是我周家媳妇养育我周家子孙，让她回家就是；周家保证，不仅让她终生丰衣足食，还一定锦衣玉食。
　　岳天云不动声色地对陈香说，女军医和周偲泉还没有来得及结婚，未婚先孕在部队是严重的错误，一般会开除党籍和军籍。就算女军医不在乎个人得失，孩子也会终身受到歧视，在社会上再无出头之日。为了孩子的名誉和前程，女军医现在已经为子成婚，而孩子的名义父亲就是岳天云本人。
　　陈香几次欲言又止，思忖良久，岳天云和女军医的处理方法无疑是最好选择，周家得以留下子嗣，二人都是大功臣。
　　那天，岳天云和陈香关着门谈了很久，韩冬妮不知他们谈的什么。
　　刚听说周偲泉还有一个遗腹子，韩冬妮心中五味杂陈。泉子哥不肯给她一个孩子，却给了别人一个孩子。在岳天云和陈香谈话漫长的等待过程中，韩冬妮的心渐渐清明，泉子哥还有一个孩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让这个家庭振作。这个孩子将要回到周家，是不是她自己生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泉子哥的孩子，她会把对泉子哥的一片心思都放在那个孩子身上，好好照顾他长大成人。
　　当晚，陈香在韩冬妮的房里说了她和岳天云的谈话内容。
　　岳天云告诉陈香，女军医十天前刚刚生了一个男孩，等出了满月就可以让他们全家去北京看孩子，孩子过了百日就让她们把孩子带回周家。
　　陈香怕夜长梦多，执意要和岳天云一起去北京看看孩子。陈香对韩冬妮说，如果母亲和儿子在一起呆了一百天，恐怕再难从她身边把孩子带走了。
　　陈香还对韩冬妮说，要让这个孩子光明正大地来到周家，就得委屈你担个虚名，从此你就是这个孩子的妈妈了。
　　韩冬妮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她愿意。
　　陈香又说，妮子，你以后就是找婆家，也得担个二婚的名声了。周家欠你的，一定会加倍的补偿你。
　　韩冬妮哭得泣不成声，以前没有这个孩子她也没有打算离开周家，现在有了这个孩子，她更不会离开周家了。
　　陈香抱住痛哭的韩冬妮：“妮子，好孩子，如果你不愿意离开这个家，我们巴不得呢。以后若是遇到合适的人，咱就招他入赘，一定不委屈你这一生。”
　　一家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岳天云一起到了北京，被很秘密地安置在一个部队内部招待所，一切都机密得近似诡异。
　　陈香和韩冬妮都理解，毕竟这是来接一个未婚先孕的没名没份的孩子。
　　女军医惊人的美丽，孩子粉粉糯糯非常可人，本是一双幸福的母子，由于父亲的牺牲变得无比凄凉。好在有岳天云殷勤呵护在左右，这对母子才没有显得那么悲惨。
　　周谦顷在见到孩子的一刹那间，混沌的眼里有了光泽，他疑惑地看着陈香：“泉子？这是咱们的泉子？”孩子长得并不像周偲泉，更像他的母亲。
　　陈香小心地看着周谦顷的眼睛，嘴里的话无比残忍：“这不是咱们的泉子，泉子已经在朝鲜战场牺牲了。这是泉子的儿子，是咱们的孙子。”
　　周谦顷的眼泪滚滚流下来，这是周偲泉牺牲后周谦顷第一次流泪。
　　陈香拍着周谦顷的后背，哽咽着：“哭吧，老头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周谦顷肆无忌惮地哭起来，一时间屋里哭声一片。周谦顷在哭，陈香在哭，韩冬妮在哭，女军医在哭；甚至小小的婴孩也似懂得大人们的悲痛，大声啼哭起来。
　　周谦顷的疯癫病有了转机，陈香做主即刻回家，不等孩子百日甚至不等满月；理由是趁着周谦顷的病情有了转机要抓紧回去请大夫诊治，这是一个让人不能拒绝的理由。
　　女军医看到了周谦顷的病态，她是个医生，她知道陈香的说法是正确的，现在的确是治疗最有利时机，周家人坚决不肯留在北京治疗，只好送他们回济南。
　　苏清秀准备了孩子一路的衣食被褥尿布手巾等用物。岳天云动用关系在济南为韩冬妮做了一个已婚母亲的户口手续。
　　孩子户口上的姓名是周东方，岳天云起的名字。
　　陈香感念女军医的大恩大德，让女军医起名。女军医转眼看向岳天云，岳天云说，这是周家的长子长孙，就叫周东方吧。东方是日出的地方，也是朝鲜战场的方位；东方，是对他父亲的赞扬和纪念。
　　老爷子在阵发性的清醒中首肯了这个名字，从此济南户籍管理的周家就有了韩冬妮和周东方的母子关系。